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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眠《百年功罪》和其他

废话的力量

 

  除了哑巴,人都要说话。要表达意愿,交流思想,讲道理,聊闲天,要陈述科学

定理,要呀呀学语,背书念咒,要谈情说爱,造谣传谣,吹牛拍马,吟哦唱诵,自

言自语。一张嘴巴两片皮,每天都忙得很。然而绝大多数说的是废话。

  譬如,“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就是一句典型的废话。这还用说吗?过去的当

然只能让它过去,能揪住不放就不能叫“过去的”了。又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革命当然不是请客吃饭。请客吃饭那叫做生意,虽然革命到头来终不免一窝蜂

都去做生意。再如,“民主比专制好”。民主不比专制好,干嘛专制者都说自己一

贯最主张民主?

  只要留神一下周围,就会发现,废话是如此多地充斥着我们的口语文章,简直到

了无处不在、俯拾皆是的地步。用录音机随便录一天再放出来听听,日常生活中,

街头邂逅的搭讪,亲戚熟人的寒喧,朋友同事的闲侃,温存的细语,如雷的咆哮,

虚假的客套,口角,互嘲,对骂……有几句不是多余的、无趣的、断续的、敷衍应

酬的、言不由衷的、支离破碎的、前言不搭后语的、问东说西的、莫名其妙的、没

话找话的、反反复复罗里巴嗦的、不堪入耳的、可说可不说的、说了等于没说的…

话?

  开会时说的话,要算比较正经了。可正经话往往是最无聊的废话,意思全面,观

点正确,什么都说了,什么都没说。中国外国,大会小会,绝少有例外。世上除了

议员谁会喜欢开会?议员的职责,就是借开会之机,堂而皇之地大量生产废话。得

票最多的议员,一定是会说废话的行家。选民好容易把他们选出来,一是方便集中

处理语言的废料,二是考验当权政客们处理这些废料的能力。谢天谢地,政客在制

造和对付废话方面,大多经验丰富堪称高手。他们即使卸任,也仍要唠叨叨个没完

,雇人或亲手整理成自传、回忆录什么的出版赚钱。

  革命家的宣传口号,是最具废话特征的。动辄“什么什么万岁”,其实“什么什

么”一般超不过一百岁。即算是“万寿无疆”的毛泽东,也只活了八十三岁。“无

产者在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事实上无产者除了锁链什

么也得不到。不是被锁链锁住,就是拿锁链去锁别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

后阶段”,没想到反而是社会主义成了共产主义的最后阶段。

  文学作品的情况按说要好一些。把枯燥的话题说得动听,把拖沓平淡的故事说得

曲折感人,本是作家的吃饭本领。不过这就给培植废话以绝好的温床。你要写得真

实,必然要录用大量日常的废话;如果你为了精彩故弄聪明谑头,又会失去真诚变

成废话。真实的废话和失真的废话,是任何作家都面临的二难境地。那些不觉得这

有何难,下笔千言如有神的作家,只是善于宽容自己的满嘴废话罢了,并非真格儿

创造力超人。

  世界名著也不能免俗,不信可以从书架上任抽一本打开试试,一定废话成堆。“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列夫·托尔斯泰写过好

几本大部头巨著,为人们热诵的就这一句,而这一句也未尝不是废话。更别提他在

《战争与和平》中的滔滔宏论了,简直可跟国会中的冗长演说媲美。连最佩服他的

海明威也认为,要将它们一笔删掉才觉得干净痛快。曹雪芹写《红楼梦》,开篇有

诗一首:“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是很有自知

知明的大师,敢于承认自己写的“满纸荒唐言”,亦即满纸废话。

  都说诗是文学的精华。诗人千古绝唱,为世人反复吟诵。但人们也都知道,那是

非正常状态,即灵感袭来时的产物,当不得真的。所以人们也只在非正常状态,如

恋爱呀,感怀呀,激动呀,卖弄才情呀,附庸风雅呀,发神经呀等等,才吟诗;要

不干脆让小孩子去背,咿咿呀呀“大漠孤烟直,莫道君行早,床前明月光,花落知

多少。”以显得聪明可爱。维吾尔诗人铁依甫江曾讽刺那些“用舌头攻占城池的英

雄”,说明他早已看到诗人的职业毛病,幽人一默也幽己一默。诗和舌头都同样不

能攻占城池,不能炼钢,不能生产大米小麦,不能把经济“搞上去”。大跃进时代

,中国大陆出了几亿个郭沫若,诗人的名誉败坏殆尽,至今闻闻还有许多味儿没洗

干净。

  科学论文应该最有价值、最为精练,少有废话了。实际情况如何呢?我们知道,

一般地,只有物理学家才会去读物理论文,化学家才读化学论文、地质学、天文学

、生物学……也大都差不多。只有他们才读得懂本行的名词术语,定律公式,才真

正了解其中的价值及贡献。对旁人来说,则纯粹是天书,字字句句形同废话。“形

同”还不等于“就是”,于是得算算,成千上万的科学产品,究竟有多少为人类所

用呢?有人做过统计,一名成熟的化学家,仅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便哪一年世界

上发表的化学论文通读一遍,要花六十年时间。六十年的衰变!将使多少有用的发

现和精辟的见解变得陈腐、浅陋、毫无价值,变成霉味扑鼻的垃圾!

  数学公式是科学的诗,精美而简洁。但整个数学体系,恰恰是建立在几句废话之

上。“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是不能证明的公理,所以是废话。非殴几何认为,

两点之间不一定直线最短,那么“直线最短”就不再是公理,所以更是废话。再看

看数学家怎样定义一个圆——“到一定点的距离等于定直线的动点的轨迹”。——

把这么复杂的问题说得象小葱拌豆腐一样一清二白,我们能相信么?照这样定义,

那大饼不是圆的,车轮子不是圆的,苹果、灯泡、地球也都不是圆的了。谁都不圆

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许多人看破红尘去念经,以为那里面不大有废话,句句精到,一句顶一万句。其

实顶一万 句的,细细一数只有“南无阿弥陀佛”这一句。念熟了,那万千的佛经再

用不着去翻,因而都成了一堆废纸废语。不过这一句念少了不灵,念多了不新鲜。

世界上任何人说的任何话,再动听再美妙再警策,说第二遍就不那么动听美妙和警

策了,三遍四遍更觉得累赘,何况翻来复去地念叨呢?心中有佛的人,不念佛也是

佛;没佛的念至海枯石烂,也无佛无缘。释加牟尼自己就绝不会成天去唠叨这句废

话。其他的菩萨罗汉们,想必也都不念。

  《圣经》说:“爱你的敌人。”对于视仇恨为传家宝的人类而言,这句话石破天

惊。从耶稣诞生在马槽里算起,差不多过去了两千年,年年讲月月讲,人们还是没

法爱上自己的敌人。天主教徒何曾爱上过伊斯兰,就跟一祖相传的基督徒之间,也

都要互相指摘,恨得牙痒痒的。莫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从来“冤家易结不易解

。罗密欧见了仇家的女儿朱丽叶,曾试图爱上一阵子,结果小俩口死得不明不白

。他俩要是继承父仇地恨下去,说不定寿比南山。

  古今的哲人,曾力图不讲废话,或少讲废话。他们作沉思状,作深刻状,作睿智

状,用格言和警句慢条斯理地劝喻世人,希望他们回头是岸。而世人偏不回头,全

当耳旁风。少年还有可能有所喜爱,红笔划上道道,工工整整抄在精装的笔记本上

,以为人生的座右铭。到年事渐长,竟发现这些格言警句不完全对,甚至完全不对

。先哲们互相矛盾,言不由衷,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对人是一套,对己是另

一套,表面上一套,暗地里又一套。照这些格言去做人,保准又累赘又傻一事无成

吃亏上当,遭人白眼与嘲讽。“人非圣贤”,既然不是圣贤,何必按他的标准苛求

自己呢。

  幸好人类对废话的承受力,远超乎我们的想象。明知格言没用,却仍要用格言灌

输给比自己年轻的一代,让他们去划、去抄、去背,去照着做人。明知人非圣贤,

自己成不了也无意成为圣贤,却仍要讲圣贤的话,使自己看起来道貌岸然,获得优

越感。人们以高于圣贤的标准去要求普通人,以低于普通人的标准宽容圣贤,正因

为圣贤的废话遮掩了丑恶和卑俗的本质,使人们没有直接去学会罪恶。

  我们需要废话,少不了废话。不论它多么地没意思,多么地乏味无聊,还是得一

遍又一遍地讲着它,写着它,听着它,不以说废话为耻,也不以听废话为烦。生活

中有什么比废话更亲切、更让人幸福和满足的呢?一句“我爱你”,说一遍尽够,

多说便要起鸡皮疙瘩。但听在情人耳里,无论多少遍都嫌不够,两天不说就要追问

:“你还爱不爱我啦?”

  那些晓以厉害的游说,危言耸听的流言,那些震聋发聩的呐喊,那些以提供准确

信息自居的枯燥数字和报导,那些微言大义、押韵或不押韵的经典,固然都可能重

要到不可或缺,但过多则实在使人太累。我们有时更需要有口无心的、甚至不妨是

虚情假意的问候,需要有人对你说和你对别人道一声:“早安!”问一句“吃了吗

?”“身体还健旺?”“好屋啊有?(How are you)”需要一个沏在茶壶中的下午

,或是煨在一炉火旁的寒夜,或是被车厢摇晃得漫不经心的旅途,跟朋友天南海北

有一搭没一搭尽说废话。

  我们需要读那些用废话写成的文学作品,让一些人以专写废话而成为著名作家诗

人,另一些人以研究废话而当上硕士博士,还有一些人以卖废话做了出版商、书店

老板。让许许多多人靠废话为生借废话发财,总比他们拿着武器谋生、打天下要好。

毛泽东如果写的是四本畅销小说,外加一册言情诗集,翻开一看里面废话一句接一

句,什么白马王子呀,盖世武功呀,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既不能影响历史的进程,

又不能改造人的灵魂,我们该多么幸运。

 

  科学的废话也为人类所不可或缺。相对于科学带给我们的废气、废水、废油、废

渣和核废料,它的废话是那样的单纯洁净,充满了善意。我们宁可坐不圆的车轮驮

起的汽车,用不圆的灯泡照明,啃着不圆的大饼和苹果,生活在这不圆的地球上,

而只让一个真正的圆掌握在数学家手中。我们相信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同时也相信

两点之间不一定直线最短,因为在直线是不是最短的问题上,我们实在找不出第三

句废话。

  我们需要议员,尤其需要那些喋喋不休的反对党,听他们用谎言欺骗我们的同时

,揭穿执政党的谎言。我们需要他们无休止地演说,哪怕那些演说一概不切实际、

空泛冗长、巧言令色、夸夸其谈,却可以使台上的政客多少有所顾忌,不敢太胡作

非为。我们需要圣经、佛经和可兰经,即使知道“上帝死了”或干脆没有上帝,也

要假装有一个,让他地址不详地好好活着,用无微不至的目光盯着所有的想犯罪的

手。我们不得不相信荒谬的报应说和宿命论,相信撒旦终究战胜不了上帝,邪恶战

胜不了正义,虽然实际生活中恰恰经常是相反。

  我们只好讲废话。因为缺乏足够的力量,玩不起“沉默是金”的游戏。我们知道

过去的只能让它过去,但还是要说,过去的绝不能就这样过去。我们的确见到过很

可笑的民主,但从来没有见到过不可悲的专制。面对着可以随意使用从“话的力量

到“不争论”等诸多特权的专制者,除了说废话我们还能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