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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眠《百年功罪》和其他

 
绝食的艺术 



  一、 

 

  小说家汪曾祺,近年写了好些饮食文化方面的文章,读了很过瘾。他问,“苦瓜也能吃么?”

尽管我们湖南人早就认为,苦瓜是很好吃的,但还是觉得他问得有理。再回过头细一品尝,果

然禅味儿十足。他写《萝卜》,大大小小各种颜色写了一大堆,没问是否能吃。显然他认为,中

国人对于萝卜的认识是比较统一的。他又侃侃地聊《咸菜和文化》,从北京的水疙瘩,天津的冬

菜,苏州的春不老,上海的雪里蕻,云南的韭菜花,四川的榨菜,直说到北味和南味的酱菜,

酸甜苦辣,说得我们口水直流。 

 

  吃是一门艺术,人们大都认同,不觉奇怪。许多人却不一定知道,谈吃也可以成为艺术,

而不仅仅是好吃者饿着或者饱着时的回味。譬如汪曾祺,他不说吃燕窝,吃鱼翅,吃熊掌和龙

虾,只说苦瓜萝卜咸菜,这就十分艺术。闭目想一想,确有一种“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和风雅。

要是反过来,象富人家摆阔一样,喋喋不休历数自己吃过的山珍海味,必然俗不可耐,觉得这

老头今儿个怎么啦,讨厌。虽然不说我们也坚信,山珍海味之类,他一定没少吃过。 

 

  二、 

 

  都说中国人重吃,才主张“民以食为天”。这话不假。但世界上又能找出哪一个国家,哪一

个民族,从穷得饿肚皮,到富得流油,会不重吃,竟去重别的什么东西呢?美国人据说是吃得

随随便便的,有不重吃之嫌。不过那是吃的东西太多,太工业化,以至不大讲究口味,绝非轻

视饮食。他们对于口福的追求,从来都不能苟且,不加掩饰。只要走进任意一家美式自助餐厅

就能见到,那种不要命的饕餮功夫,中国人通常要用“牛肠马肚”去形容。 

 

  现代西方人提倡节食,是对千百年暴食传统反思的结果,是一大进步。以前认为,饱总是

好的,现在看不见得。吃太饱,常常撑得难受,干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来。所谓“吃饱了撑的”。

人类有两个毛病,一是吃饱了还可以吃,二是消耗不完的食物会自动变成脂肪储存起来。变脂

肪的事最教人头痛。它不是革命式的突变;而是日积月累,潜移默化,和平演变。等到忽一日

心血来潮,对镜顾影自怜时,才惊觉已不复往日的身段。陡生“尾大不掉”的悔恨。 

 

  三、 

 

  吃太多,并不见得精力充沛。狮子老虎饿的时候最凶狠和机警(饿到东倒西歪当然也不行),

吃饱了反而哈欠连天,无精打采。人也如此。这跟重工业的“自我消耗”一个道理。生产了很

多钢很多煤,用来造大机器,目的为了生产更多的钢更多的煤,好造出新的大机器,去生产多

得不得了的钢多得不得了煤……。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人的肚子好比一个土法上马的

炼铁厂,不断将精美可口的“钢”炼成松松垮垮的“铁”,既浪费,又无聊,还挺累人。 

 

  节食主义者深谙能量守恒定律,满怀忧患意识,所以“量出而入”,乃至入不敷出,为社会

节省了大量资源,缓和了由于人口暴增、灾荒、战争以及统治者无能造成的食物短缺的矛盾。

总之是一件利人利己,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如果整个社会象提倡戒烟一样,提倡“吃少一点,

再吃少一点”的风气,如果人人都以少吃为荣,用天平而不是用磅秤来计量我们的食物,人类

一定比现在要文明得多和智慧得多。走在街上,每个人眼里都发出进取心很强的光。 

 

  四、 

 

  节食标志着人类的进化层次。怎样用最少的食物,发挥最大的功效;怎样“吃的是草,挤

的是奶和血”;怎样“又教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从古到今,想必有不少科学家进行过这

方面的研究。连一辆汽车都要去相尽办法使它省油,何况人。前苏联曾有一个“饥饿俱乐部”,

成员多半是有志于此的学者专家,经常举办饥饿旅行活动。好多天不吃什么东西,拄一根拐杖

去长途跋涉,以探索和磨砺人的极能。举重运动员在这方面也是身体力行。我见过一位集训期

间的轻量级全国冠军,每天举到天上去的重量,我要拆开忙一个月才干得完。而他的一餐饭,

喂一只鸟都不够。往他面前一站,不免汗颜,觉得自己太好吃懒做,形如饭桶。 

 

  中国的佛教和道教,都对节食作了很大的努力。吃斋,吃粥,直至“避谷”,——除了喝水,

不再吃任何东西。这是最高的境界,把节食推到了极致。不止“节”,已是“绝”了。“避谷”

怎么能获得生命所需求的能量,维持新陈代谢,还是果有什么“精神变物质”的妙法?我们俗

人大概永远无法了然。 

 

  五、 

 

  这样绝食很有哲学意味,也有点象特异功能。别说一般人无法做到,就是道行很深的出家

人,也没几个能“避谷”的。老和尚坐化前,常要“避谷”十几天或者几十天。但“避”的目

的,是为了脱离尘世的苦海,死而后生。印度的瑜珈功练到一定程度,也可以很长时间不进食,

埋在这里埋在那里,不过挖出来动动眼睛眉毛,又依旧要吃得吧嗒吧嗒。真正的避谷,是不吃

东西却还能活着,活得好好的,担水劈柴全靠他(她)。 

 

  一个人一天不吃东西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吃东西。伯夷抗议周武王兴兵伐商,逃到首

阳山,不食周粟,有一点绝食的意思了;但仍要“采薇而食”。“薇”就是野豌豆,生熟都可以

吃。平时大鱼大肉用多了的人,偶尔来一盘清炒或凉拌的野豌豆,会十分爽口,也可以清除肠

胃中的垃圾和秽气。天天吃并且只有这玩意儿吃则不行。人又不是马。即算是马,也还要不时

地加些精饲料什么的,打打牙祭。伯夷先生出身贵族,显然习惯于“粟”而不习惯于“薇”,结

果活活饿死。奇怪的是,武王取殷商得了天下,那五谷杂粮都姓了周,怎么偏偏首阳山的野豌

豆就不姓周呢? 

 

  六、 

 

  可以推断,在古人那里,绝食最初只是一种自杀的方式。即使用它进行斗争,也仅仅是自

杀性的斗争,与悬梁、刎颈、割腕、投河、跳崖、饮鸩等等,本质上没有多大区别。想自杀又

下不了手,怕无全尸,怕死得难看,因条件有限找不到合适的工具,要给世人造一个无疾而终

的假象,绝食是最佳的选择。 

 

  这是一个拉得极长的自杀过程。在体能精力耗尽之前,绝食者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反思。没

坐过禅的人,很可能思如泉涌:自己的一生应作何评价?此举是否明智?值得吗?何必呢?算

了吧?会不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要不要吃点东西?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回头还来得及”,是优于其他自杀方式的最重要的特点。但一个人报定了必死的信念,视

死如归,嫉活如仇,这就不是优点反而是明显的缺点。尤其要以一死来唤醒什么、震撼什么、

使谁谁谁产生遗憾悔恨等等,它就更缺乏动作性、突发性和足够的刺激性。没有“我以我血荐

轩辕”的悲怆,没有“一石击起千层浪”的轰动,没有“飞身直下三千尺”的惊叹,没有“螳

臂挡车”的气势,没有“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的壮观,容易死得无声无臭,既不重于泰山,

又不轻于鸿毛。 

 

  七、 

 

  把绝食当做有效的斗争手段,大约是受到孩子的启发。小孩不肯吃饭,大人又劝又哄,苦

口婆心,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行贿许愿,就为骗他好歹吃上一口。小孩不吃饭,或因为不舒

服,没胃口,或因为撒娇,贪玩,刁食,绝不至于要以此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还没来得及“潇

洒走一回”呢。如果大人一味地娇纵,久而久之他会发现,“不吃饭”是一种无往而不胜的锐利

武器。一经施展,没有钱可以有钱,没有枪可以有枪,没有特权可以有特权,要什么都可以给

什么。 

 

  孩子长大,自己成了大人,自然不好再玩这种游戏。但儿时的经验可能长久地融进他的潜

意识。当他遇到无所不能的强权,受到不讲道理的对手的摆布,陷入一种无法挣脱的处境,就

情不自禁地想祭出当年的法宝。 

 

  在绝食者的抗议和诉求背后,多能找到孩子式的任性。事实上,面对强权,柔弱的一方也

的确象站在总是有理的大人面前的孩子,只有自我伤害,才是他们手里唯一不会被剥夺的武器。 

 

  八、 

 

  但是孩子的自我伤害,是建立在父母绝不愿意孩子受到伤害这一坚实的情感基础之上的。

大人知道,孩子无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任何责任,哪怕饿得精瘦,还得由你来解决。僵持

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对于绝食的成人而言,这种自我伤害就毫无保障了。首先,他得为自己的行为担负直接的

责任,饿成什么样子都要自己修复。别人顶多只能建议你怎么修复,先进食流质,一餐不吃太

多等等。其次,是绝食者基本上没有对方不愿你受到伤害的情感基础。在抗争激烈时,对方多

半还希望你被伤害那么一两下子,最好连肉体都消灭掉。我不知道,世间可真有公平交手的君

子。至少我没有见过。如果他是君子,你还有什么好争的?并且一定要用这种激烈而至伤胃的

方式? 

 

  从内心深处来说,对手并不着急,——我们也看不出他有这个必要。他的急是假惺惺装出

来的,以表明他高举人道主义的旗帜,尊重人的价值,尊重人权。 

 

  九、 

 

  绝食者所能依仗的,仅此一点,即以自己的饿出真毛病,去急对手的假毛病。这场较量,

无疑处于极为不利的位置。更不利的是,对手可能连假毛病都没有,绝食者唯一的出路便是活

活饿死,除非你看出苗头不对,恢复进食。 

 

  只要对手露出那么一点儿假毛病,就说明他还打算讲理。绝食者的目的和全部希望都维系

在这点儿毛病上,实在是十分脆弱和可悲的。要知道绝食的前提,是已经认定对手不讲理,否

则何苦来。 

 

  道理上讲,绝食斗争似乎永远不会有胜利者。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翻开历史瞧瞧,有许

多绝食者居然成了大赢家。其中最著名的一位,是印度的甘地。他长得黑瘦,目光炯炯,一看

就是个惯于绝食的行家里手。他反对南非的种族歧视,反对英国的殖民统治,发明了非暴力不

合作运动。他的追随者们排着队唱着歌走进监狱,声势壮观和感人。而这一切,都不如他的饿

肚皮功夫更令人回味和惊叹。直到今天,有志于绝食的人们,仍奉他为楷模,虽然没有第二个

人能饿出他那样的一副圣徒形象。 

 

  十、 

 

  甘地受过正宗英式教育,曾入伦敦内殿法学协会学法律。但他出生于印度的宗教家庭,东

西方文化在他身上一“碰撞”,于是殊有异秉。现在想想,他大概练过瑜珈。他的生活习惯颇具

宗教色彩,如主张苦行与戒杀,信奉素食主义等等。素食就是一种很严重的节食行为,因为人

的食性很杂,飞禽走兽、花草虫鱼、瓜果菜蔬、有机物无机物、有毒没毒都能吃。“信奉”素食

主义,并不等于不喜欢和不能吃荤,而是理性地控制自己不吃。成为习惯之后,当然也可能见

了荤的就恶心,那是另外一回事。 

 

  长期的节食,练就了甘地一流的饿功。他看看很瘦,却绝不会轻易地饿死。人们常以为,

胖人比瘦人经饿,这是天大的误会。人不是骆驼,没有大量储藏有效能源的本事。胖瘦之间的

不同在于,胖人消耗的能量更快更多,也就更容易和更强烈地感觉饥饿。 

 

  还有一个不同,是胖人不容易引起同情。旁观者总觉得他平时油水养得太足,饿几顿饭,

大约是吃饱了撑的,说不定还是在科学减肥。看胖子绝食,正如看富豪人家小有失窃一样,多

半都会抱一种饶有兴致、轻松愉快乃至幸灾乐祸的心情,充满好奇而不是同情。这就极大地减

缓了对手的道德紧迫感,在“急出毛病”与“饿出毛病”的较量中占据优势。 

 

  十一、 

 

  我们得承认,胖人也有绝食的权利。只要不是虚胖,有计划有节制地绝食,也确实可以达

到科学减肥的目的。但若以此作为斗争手段,则不能不有所选择。在集体绝食中,劝导胖人最

好不要参加。即使参加也只许呆在不起眼的地方,让宣传媒体始终对准那些天生的骨瘦如柴者,

以彰显绝食的功效。比方甘地,本来就瘦,却每次都让人相信他是“这一回”饿出来的,大增

同情与公愤,进而胁迫对手就范。 

 

  如果限于人手,不得已只能由胖人参加,则应该“避胖就虚”,尽可能无精打采气若游丝,

使人觉得这不是胖而是肾炎糖尿病引起的浮肿。同理,那些年轻气盛、红光满面、精力充沛的

人,最好也遵循这一原则,让自己看上去年老体衰、面有菜色、精力不支、濒于休克。与其他

任何一种斗争方式不一样,自己越打不起精神,离胜利反而越近。可谓“以己之弱,克敌之强”。 

 

  但这一弱和强的对比,总有个限度。如果对手强到急不出任何毛病,亦即敢于不顾舆论与

公愤,胜利也就完全无望,不如干脆端碗吃饭。所谓“不达目的绝不进食”,“不自由毋宁死”

之类,本是些煽情口号,煽煽别人还可以,千万不能将自己也煽得不知东西南北。 

 

  十二、 

 

  卡夫卡写过一篇小说《绝食艺人》,又译作《饥饿艺术家》。艺人也罢,艺术家也罢,,至少

在欧洲,曾有人专门以绝食作为一门职业,而且还要公开巡回献艺。艺人关在一间铁笼里,观

众花钱买票站在外面欣赏,看他如何饿肚子。他很有职业道德和尊严,晚上不停地唱歌,不让

别人怀疑他偷吃食物。人家反而以为他技巧高超,居然可以一边唱一边偷着吃。最后他被人们

遗忘,孤零零地死在笼子里。 

 

  遗忘的主要原因是麻木。他拖的时间太久,人们开始的兴趣消失了,绝食天数的累积已不

能再博得人们的惊讶和赞叹。事实上,你就是可以把食绝到“避谷”的地步,可以永远不吃饭,

人们的惊讶也绝不会维持多久。大千世界的奇怪事儿多着呢,常年不睡觉的,一辈子裸着身子

的,吃活蛇的,浑身长毛的,……假如都得激动不已,还要不要活?绝食一两天和绝食七八天

有很大区别,几乎所有的人都能饿个一天两天的,而绝大部分人七八天不进食就要完蛋。但绝

食二十三天和绝食三十二天,之间有什么区别?观众的结论是,你反正经得饿,由你去吧。 

 

  十三、 

 

  这位艺人的错误,在于不善于把握观众的心理,以为人家要看他怎样一次次打破自己的记

录。饿死的那一次,无疑创造了他不可能再被打破的终极记录。因为断气的前一秒钟,是他不

吃饭活得最久的时刻。不过一秒钟之后,他就同任何普通的一个饿殍完全一样了。结局几乎可

以预料:他被观众,甚至被杂耍团遗忘得干干净净。直到人们发现他死了,才把笼子打扫打扫,

换了一头豹子关进去。 

 

  人心不古,现在已经不是甘地或卡夫卡笔下的那个时代了。连政治都要讲“科学化”和“艺

术性”,绝食作为政治斗争的手段之一,也应该科学和艺术起来。否则难免做不必要的牺牲,更

糟糕地,可能演变成一出不好收场的闹剧。 

 

  看看美国一位“杀手医生”的例子。这位医生对“安乐死”一贯有自己独到的看法,曾帮

助干掉过二十几个绝症病人的性命,吃了官司。为抗议囚禁待遇的不公,他宣布绝食。他的绝

食很有意思,不绝维生素和果汁。从生理学的角度看,一个人如果每天有足够的维生素和果汁,

不仅饿不死,简直还很有利于养生。说穿了,他是拿自己的食欲而不是健康作为筹码。想想看,

任何时候,他怎么会输? 

 

  问题是,哪儿去弄那么多的新鲜果汁。在中国,到底还是来点萝卜咸菜之类的,要容易得

多。 

 

  1994.2.于长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