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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眠《百年功罪》和其他

 
西方的教堂中国的庙

    一九五四年四月,中国代表团赴瑞士出席日内瓦会议。为了体现新中国首次露

脸于国际舞台的光鲜形像,代表团成员每人都定做了一套黑色中山装。穿着走在大

街上,只见路旁的行人纷纷恭敬地立定,向他们脱帽鞠躬。原来当地居民以衣貌取

人,误认为中国来了一队传教士——也就是中国人眼里"披着宗教外衣进行精神侵略

的帝国主义分子"…… 

 

  所谓"精神侵略"论,并不是二十世纪中国的发明。早在一八七年闹"天津教案"

民间就怀疑这帮洋和尚、洋尼姑来我们中国的目的,大抵不过非偷即抢、非淫即盗、

非拐即骗。看到外国教会堂而皇之办学校、办医院、办育婴堂,非常惊奇之余,还

有点怪不舒服。总觉得其中必包藏祸心,不由得一哄而起,给他一顿"打砸抢"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在人家的炮舰弹压下道歉赔款。又正好引为"国耻",一并记在

西方列强的账上。 

 

  中国的和尚尼姑,是从不办什么学校、医院的,更别说孤儿院和育婴堂了。近

年来国内几所著名的寺庙办"佛学院",也只是为少数出家人开设的读经班,与民间百

姓无缘。人一出家,六根剃净,万念皆空,哪还管得那许多其目的本不过是为着争

名于朝的教育问题。办医院给人治病也显然是多余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既然人的身体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一切病灾包括不可一

世的癌症与艾滋之类也就无所寄附,没什么可怕的了。所以古往今来的和尚好像只

有一个肯到处给人治病的,那就是济公。他喝酒吃肉,挤眉弄眼挖耳捉虱搓脚,行

为本就出格。用的方子,听说都叫人恶心丧胆,不堪究其根底。 

 

  道家倒是有一点悬壶济世的意思。但似乎更专精老年营养学(炼丹)与生殖工

程(房中术)。其余无论什么病总离不了一把香灰和一张画符,或者设坛扶乩地念

咒,披发仗剑地捉鬼;并且都是个体户开业,各自躲在密屋根据祖传秘方炮制些膏

丹丸散,因此谁都搞不清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与中国的出家人相比,西式教会则显得俗气多啦,很入世。洋和尚们的教堂,

大都建在人多眼杂的闹市,或居民密集的社区,你来我往非常方便,让大家都有个

均等的机会与上帝对话。中国和尚的庙,多半筑在山上,远离尘世烦嚣,以免闲人

跑来破坏了寺院的清规与清静。自古名山僧占多,除了山西五台、四川峨嵋、安徽

九华、浙江普陀这四大庙宇林立的佛山,其他凡景致好一点的山上,都少不得要以

寺院的香火来炫耀其人文背景。道士们也不甘示弱,见缝插针,战果亦颇可观。较

为集中的有湖北武当、山东泰山和崂山。占住名山,横空出世,那种俯瞰芸芸众生

的清高得意亦在所难免。 

 

  佛教和道教的教义是哲学,高深玄妙;天主教和基督教的教义是伦理学,明白

浅显。哲学家喜欢关在僻静的地方冥思苦想,修行在个人,不大作宣传讲解。"道可

道,非常道",讲了反正你也听不懂。偶尔与三两私交甚好的同行"参玄",也只着只

言片语,指东说西,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先言他物然后引起所咏之词",让对方隔云

隔雾地去猜、似醒非醒地去悟,美其名曰"东方神秘主义"。伦理学家则善于跟民众打

成一片,逮着个机会便滔滔不绝地说教。用尽可能人人都懂的比方和人人都听得烂

熟的童话故事,试图把一切都讲清楚,透明度高得很。因为太玄妙的缘故,中国和

尚十个有九个对经文不求甚解,根本不知自己念的是啥意思。为表示没有虚度年华,

往往只好唱以高声,伴以打击乐(木鱼),虚张声势。西方的教士习惯轻读或默诵,

作消化状,留着精神去拯救人类。

 

  东西方的神灵却恰恰相反。西方的上帝高高在上,看不见摸不着,来无踪去无

影,更别说直接聆听他的指示了。他的福音要通过大量的使者来传达,弄得教士们

终日忙忙碌碌,不能宁静以致远。中国的如来佛却很具体,塑造得方头大耳、慈眉

善目、白白胖胖,颇像民间福大命大钱大的财主。其余的菩萨、阿罗汉、金刚、伽

蓝等等,也一个个各具性格,每人身后都有些传奇的轶事和掌故。尤其供在如来佛

身后的观音菩萨,神气清爽、仪态万方,分明是个令人敬而不惧、亲而不狎的"大姐,

保姆",并无一丝马列主义老太太的罗里巴嗦、盛气凌人。关于她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的故事多到难以计数。人民由是推举她为职掌生育和应付灾害的神,相当于"危机对

策本部"部长兼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由于她有求必应、通情达理、不给求愿者

以眼色和事必躬亲的公仆品质,使她得以与我佛如来分庭抗礼背向而坐,膝下的香

火常常更盛。 

 

  上帝只有一个。他就是神,神就是他。此外谁都微不足道。就连他的儿子耶稣

也未见得法力无边,照如今的眼光顶多有点特异功能罢了,不但要借助凡胎下世,

最后仍躲不过被人血淋淋地钉死。圣母马利亚,虽然亦不乏观世音的雍容气度和端

庄容貌,又有"感应受胎"的灵性与功劳,甚至多年被供在教堂正中接受顶礼膜拜与讴

歌赞颂,仍然是人不是神,半点法力都没有。她似乎是仅以爱心,而不是以强大的

军事实力来征服世界的。经济她也搞得不太好,穷得只能把上帝的儿子生在马槽里,

不像观世音,兜里的宝瓶玉器、西海珍珠、南非钻石以及景泰蓝、唐三彩,一把一

把掏出来令人目不暇接。丈夫约瑟又只是个木匠,一生默默无闻,不但没借妻子的

裙带关系从上帝那里走一点后门改善改善处境,反倒受尽磨难过早去世。 

 

  中国的神却多到仿佛是"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佛门道家的寺、庙、宫、观里供的

神像,身重影叠,开出来起码可以组成一个特种部队加强营。且个个神通广大武艺

高强,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无不视如等闲。其他党派的神也不少,玉皇大帝就是一个,

他大概属于君主立宪派。阎罗王介乎神与鬼之间,总管牛头马面母夜叉,是地下黑

社会的教父。另外还有各界代表及地方势力,如四海龙王、雷公电母、灶公菩萨乃

至城隍土地之类。他们每人头上一方天,摆出一副多元政治的架势,本应该相互尊

重,讲究一定的游戏规则。然而一斗起法来就顾不那么多了,凶神恶煞、面目狰狞、

恃强凌弱、大打出手,让人看了只觉得政治的可怕,觉得神与鬼并没有什么本质上

的区别。凭心而论有些鬼比许多神还耐看和受用,还讲一点人道主义。 

 

  上帝是万物之源。上帝根据自己的形像创造了人。中国的神则都是人变的。释

伽牟尼、太上老君、玉皇王母,无一不来自人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出身无论贵

贱,性别不分男女,只要修炼到家,都可以飘然成仙,享尽以前做人享受不到的特

权。如民间津津乐道的"八仙",便来自从皇亲国戚到街头乞丐、从家庭妇女到幼稚儿

童、从知识分子到残疾人等不同阶级。杀人如麻的凶犯也能够修成正果,而且更有

捷径可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但不再追究罪责,反而比常人晋升快。即使是

畜牲一类的东西,什么飞禽走兽、乌龟王八兔子贼、虾蟹虫鱼癞蛤蟆只要曾在某位

佛陀或菩萨"身边长期工作过",蹲在莲池旁或藏在瓦缝里偷听得到点真传,亦可自悟

炼成精怪。名份上虽还不是"神仙",本事可能比一般神仙大得多。如果再顺手拐一两

件真迹法宝揣在怀里,那就连级别很高的真神都得被镇住,不是它的对手。 

 

  机会看上去多,然真正能成为其中一员的毕竟少之又少。原因是修炼的过程拉

得太长,其间戒律又严,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言、不准听流行歌曲跳迪斯科、不

许性交等等。这样违反人性地苦苦打熬,还得国泰民安不遇上天灾人祸,数百上千

年如一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方能脱去肉眼凡胎,修成正果。一般人哪有这份闲

功与耐心?好容易捱上了神位的,又都享不尽的琼浆玉液、楼台亭阁、娈童美女,

终日无事只须下下围棋搓搓麻将打打桥牌,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什么时候心

血来潮俯察一下民间疾苦,也无非动动嘴巴使使眼色,根本用不着劳形伤体,所以

个个身子骨硬朗得很,岂止"寿比南山",简直都是"老不死",腾不出位置接纳新神。 

 

  中国的庙无一不神满为患,机构重迭、臃肿。这个殿那个殿,里三层外三层。

走进去一看,开常委扩大会一样济济一堂,烟雾腾腾。留给人的活动空间却逼仄得

转身都要小心,顶多只够放三五个蒲团让你到此下跪。刚看清这尊神的脸色,又发

现那尊神的脸色不对劲;刚拜完那位菩萨,到这位菩萨跟前又还得拜。西方人的教

堂则大异其趣。没有谁给上帝泥塑木雕地弄一尊像放在那里让人眼见为实。上帝派

他的儿子来世间显过一回肉身尽够了,要塑只塑个耶稣供着。他形单影只,又被钉

在十字架上,一副因敢讲真话而遭受迫害的样子,全无开会的兴致。也有塑他母亲

马利亚的,那模样软弱无助,更不像来开会的,倒好像一个因儿子被侵犯了人权而

到处上访的农村妇女。很多教堂干脆什么像也不塑。不论有无崇拜偶像,总之里面

基本上空空荡荡,一排一排给人坐的座位修得整整齐齐,跟剧院一样。 

 

  西方人星期天上教堂做礼拜,圣诞节平安夜去教堂做弥撒,办丧事请神父或牧

师做祷告,结婚也到教堂举行典礼。此外还有唱诗班之类的文娱活动。中国的庙,

从来不组织人们搞文艺节目,更别说为新人举行婚礼了。和尚道士们只跟人办丧事

"做道场"。吹吹打打拍拍,除了让人感到形式繁琐、装模作样,看不出有半点诚意。

所以请他们这么做的只是有钱人家。人们不到庙里做礼拜和弥撒,只去磕头的香客

们大多是"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功利主义者。即使有事相求,也尽搞拉拉扯扯

的关系学,许愿还愿,赌咒发誓,贿赂之风盛行,市侩气十足。从这点上看,又觉

得只丢几个蒲团让他们去跪,真算是一种抬举。 

 

  西方人只有一本《圣经》。天主教、基督教乃至犹太教都是用的它。不算很"西"

因而谈不上全盘西化的中东人,也只有一本《古兰经》。它既是教义的经典又是历

史,又是童话,又是小说,又是科普读物。一册在手,世间的万般要义皆一目了然。

凡意义重大、庄严肃穆的场合,包括美国总统的就职仪式,都少不得要对着《圣经》

起誓。中国的经书却名目繁多,汗牛充栋。道教的经书已数不胜数;佛经则更加令

人瞠目,如《大正藏》,即收有一千四百六十部四千二百二十五卷。不要说美国总

统拿不动,便是兰博一类的肌肉型力士来了也只得挂牌而去。为了使信徒们面对浩

如烟海的经书不致于知难而退,一个变通的办法是只念"摘要"。正如文革期间念《毛

主席语录》。任何识字不多或智力低下者,甚至文盲、白痴,都很易把那几句现话

背得滚瓜烂熟。懂不懂无关紧要,反正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实在连

摘要都念不通的,可以只念一句:"阿弥陀佛"

 

  西方传教士为了把《圣经》送到世界各地,不惜抛却先进的物质文明过苦行僧

生活,到中国的偏僻乡村,到美洲的新拓荒地,到非洲最穷困的部落。其精神令人

感动也令人怀疑,——主要是令我们中国人怀疑。想当年唐玄奘带领徒儿们去西方

(其实就在印度,仍是东方)取经,历尽千辛万苦,只因忘了给经文馆馆长送礼,

以为跟在咱们中国一样只要亮一亮公文关牒就可以到处白吃白拿,结果被塞给了一

套《无字真经》便打发他开路。尽管"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却怎么教大唐的国人信

服?只好返回重取,用当朝皇上赐予的紫金化斋钵这样价值连城的国家一级文物,

才换来有字真经。历史上唐僧取经的真实故事,当然不像《西游记》里描写的那样

神奇和富于戏剧性,但中国人向西方学习、求取真理所经历的痛苦、艰险、误入歧

途与一波三折的磨难,绝对较《西游记》有过之而无不及。 

 

  耶稣被传教士们送到五湖四海去旅行时,一直保留着他的本来面目:胡子拉匝

身穿长袍或仅以遮羞布蔽体。不用说也没有受施过整容术,显然容易引起中国人的

疑虑。他那高鼻深目的长相,又满脸晦气,饿得精瘦,肋骨一根一根清晰可数,一

看便能断定是个不得善终的番邦叫化子。他的话谁信?释伽牟尼就通达多了,懂得

入境随俗,把脸孔打扮得比中国人还中国人,南人北相,男人女相,神闲气定,面

色祥和,以不变应万变,有王者气度兼平民作风,使人深信跟着他肯定有饭吃。""

""谐音,"佛像"又确是"福相",塑造的时候往往极尽人力物力,不怕身岸伟大如

同顶梁柱,供在庙中央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有伟大到连庙都供不下的,只

好先住到石窟中去。 

 

  事实上,佛门弟子偏多乞丐;而教士们虽未见得先富起来,至少没有谁沦落到

沿街乞讨。中国做和尚又当叫化子的,绝不是什么新鲜事。由于当的人多,其中还

不乏学识渊博、道行高深的大师,大家也就非但不以为耻,反倒生出一种越穷越光

荣的理直气壮。玄奘身为唐代著名高僧,印度之行,凡五万里,称旅行家。其实他

一边旅行一边托着钵子化斋,──说白了就是要饭。本来他早有出国做访问学者的打

算,梵语也练得很流利,可恨中央不批,不给发护照。及至贞观三年,经济萧条长

安闹饥荒,太宗决心开放搞活,令百姓"可自行求生",他才得以混在盲流中溜出京城,

辗转往印度逃荒。一路餐风露宿,日晒雨淋,皮肤老化,肯定黑不溜秋一个。吴承

恩说他持外交护照、拿"J-1"签证,用钦赐紫金化斋钵要饭,到哪个国家都受到教皇

一般的礼遇;少女们眉来眼去,爱他细皮嫩肉;妖怪们垂涎欲滴,要把他做成清蒸

肉丸以饱口福,诚是小说家言,不足为信。 

 

  据说耶稣将自己的身体变成面包,将自己的血变成葡萄酒,飨天下信徒。他那

瘦骨嶙峋的,不管做不做得到,境界就很感人。唐僧则不然,只晓得向别人要吃要

喝,口口声声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一来真格儿的却舍不得把自身的肉无论肥瘦拿

出来做一次爱的奉献。一部《西游记》,完全是一部"吃肉"与"反吃肉"的斗争史。他

手下那几位徒弟,也都原本是些造反精神忒强的妖怪,大闹天宫制造动乱的好手;

而一旦皈依佛门,竟摇身一变都成了"护法使者"。尤其大弟子孙悟空,一贯以正统的

如来主义者自居,唯我独左,到处打棍子扣帽子,斥这里"乌烟瘴气",骂那个"妖精

魔怪",连师父都经常被他指为纵容自由化;取经途中动辄开打,张嘴喊杀,不知多

少生灵被他打成"牛鬼蛇神",关进集中营,或在他棍下成为怨鬼魂。 

 

  小说中孙悟空的原型,极有可能是耍得几路少林醉棍的武僧。自古中国大一点

的寺院都养得有武僧,如鲁智深等等。道家也出过无数精于拳脚的道士。武当与少

林,分别代表内家拳派和外家拳派,一并称雄于天下,至今犹然。这种中国特色的

寺庙风景,西方的教堂大概听都没听说过。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于长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