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通俗演义之:两晋演义
第十七回 刘渊拥众称汉王 张方恃强劫惠帝

    却说刘渊得王宏归报,慨然语道:“颖不用我言,弃邺南奔,真是奴才,但我尝受他知
遇,保荐为冠军将军,寓邺以来,他总算待我不薄,我既与约相援,不可不救。”颖保荐刘
渊,从渊口中叙出,笔不渗漏。说毕,即命右于陆王刘景,左独鹿王刘延年,率步骑兵二
万,将讨鲜卑。刘宣等入阻道:“晋人不道,待我如奴隶,我正恨无力报复,今彼骨肉相
残,自相鱼肉,乃是天厌晋德,授我重兴的机会。鲜卑乌桓,与我同类,可倚以为援,奈何
反发兵攻击?况大单于威德方隆,名震远迩,诚使怀柔外部,控制中原,就是呼韩邪基业,
也好从此恢复了。”渊笑答道:“卿言亦颇有见识,但尚是器小,未足喻大。试想禹出西
戎,文王生东夷,帝王有何常种?今我众已至十余万,人人矫健,若鼓行而南,与晋争锋,
一可当十,势若摧枯,上为汉高,下亦不失为魏武,呼韩邪亦何足道哩?”确是枭雄。刘宣
等皆叩首道:“大单于英武过人,明见万里,原非庸众所能企及,请即乘势称尊,慰我众
望。”渊徐徐答道:“众志果已从同,我亦何必援颖,且迁居左国城,再作计较。”宣等遵
令起身,各整行装,随渊徙至左国城。远近依次归附,又达数万人,正拟拥众称尊,雄长北
方,不料西方巴蜀,已有人先他称王,遂令野心勃勃的刘元海,急不暇待,便树起大汉的旗
帜来了。
    小子按时叙事,不得不先将蜀事表明,再述刘渊开国情形。李雄称成都王,比刘渊略
早,本回虽以渊为主,但称王实始于雄,且正可就此带叙,故随笔插入。自李雄得取成都,
遂奉叔父李流,一同居住。应十五回。蜀民相率避乱,或南入宁州,或东下荆州,城邑皆
空,野无烟火。惟涪陵人范长生,挈千余家依青城山,依险自固。流无从掠食,部众饥困。
平西参军徐轝,求为汶山太守,特向益州刺史罗尚献谋,谓“流已乏食,正好进讨,且可邀
范长生为犄角,并力合攻”云云。偏尚不肯依议,惹动轝怒,反出城附流,并为流往说长
生,运粮济困,尚固失策,轝亦不忠。流军复振。既而流病将死,嘱部将等协力事雄,部将
共愿遵嘱,俟流死后,即推雄为益州牧。雄使将校朴泰,通书罗尚,伪言愿为内应。尚遽令
降氐隗伯攻郫城,陷伏被擒。雄赦免隗伯,使李骧带领降卒,夜至成都,诈称已得郫城,还
兵报捷。守卒不知有诈,开门纳入。骧即杀死守吏,据住外城。惟内城还是关着,未曾失
手。罗尚急登陴抵御,堵住外兵,骧留兵攻扑,自往截尚粮道,适值犍为太守袭恢,运粮前
来,被骧麾兵掩击,将恢杀死,尽把粮车夺去。尚困守孤城,无粮可食,再经骧还军攻击,
更由雄添兵相助,眼见得朝不保暮,危如累卵,三十六策,走为上策,乃留牙将张罗居守,
自率左右开门夜遁。张罗以尚为镇将,还且弃城逃生,自己位居偏裨,何苦为国殉难,便即
插起降旗,纳入骧军。骧迎雄入成都,兵不血刃,坐得了西蜀雄藩。梁州刺史许雄,坐视不
救,由晋廷召还治罪。罗尚逃至江阳,遣使表闻,适晋廷大乱,无暇加谴,但令他权统巴东
巴郡涪陵诸郡,收取军赋。尚又遣别驾李兴,赴荆州乞粮,镇南将军刘弘,拨给粮米三万
斛,尚乃得自存,但苦兵力衰残,不能再复成都。
    李雄占据成都数月,因范长生素有德望,见重蜀民,乃欲迎立为君,自愿臣事长生。长
生不肯应命,雄乃自即成都王位,大赦境内,号为建兴元年。除晋弊制,约法七章,令叔父
骧为太傅,兄始为太保,折冲将军李离为太尉,建威将军李云为司徒,翊军将军李璜为司
空,材官李国为太宰,尊母罗氏为王太后,追号父特为景王,又遣使往迎范长生。长生自青
城山登舆,布衣应征,及抵成都,甫入城闉,即见雄下马相迎,握手引进,延他上坐,称为
范贤,详询政治。长生约略对答,甚惬雄心。雄即亲递板册,拜为丞相。长生也乐得受命,
坐享安荣,嗣复劝雄称帝,便是这位范贤人了。句中有刺。看官!试想李雄是个流民子弟,
还能据地称雄,何况五部大都督刘渊,才兼文武,识迈华夷,怎尚肯蜷伏一隅,不思自主
呢?当下由刘宣等奉书劝进,请他筑坛即位,立国纪元。渊笑语道:“昔汉有天下,历世久
长,恩结人心,所以昭烈帝仅据益州,尚能与吴魏抗衡,相持至数十年。我本汉甥,约为兄
弟,兄亡弟继,有何不可?我就称为汉王便了。”乃命就南郊筑坛,也是告天祭地,仿行汉
制。登坛这一日,五部胡人,统来谒贺。刘渊令竖起大汉旗帜,居然祖述汉朝,下令谕众道:

    昔我太祖高皇帝,以神武应期,廓开大业,太宗孝文皇帝,重以明德,升平汉道,世宗
孝武皇帝,拓土攘夷,威倾中外,中宗孝宣皇帝,搜扬俊义,多士盈朝,是我祖宗道迈三
王,功高五帝,故卜年倍于夏商,卜世过于姬氏。而元成多僻,哀平短祚,贼臣王莽,滔天
篡逆。我世祖光武皇帝,诞资圣武,恢复鸿基,祀汉配天,不失旧物。显宗孝明皇帝,肃宗
孝章皇帝,累叶重辉,炎光再阐。自和安以后,皇嗣渐颓,天步艰难,国统濒绝。黄巾海沸
于九州,群阉毒流于四海,董卓因之,肆其猖獗,曹操父子,凶逆相寻,故孝愍委弃万国,
昭烈播越岷蜀,冀否终有泰,旋轸旧京,何图天未悔祸,后帝窘辱?自社稷沦丧,宗庙之不
血食,四十年于兹矣。今天诱其衷,悔祸星汉,使司马氏父子兄弟,迭相残灭,黎庶涂炭,
靡所控告。孤今猥为群公所推,绍修三祖之业,顾兹尪暗,战惶靡厝。但以大耻未雪,社稷
无主,衔胆栖冰,勉从群议,特此令知。录入此文,见得张冠李戴,可发一噱。

    此令下后,即改易正朔,称为元熙元年。国仍号汉,立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筑庙
祭祀,汉祖汉宗,不意有此贤子孙。追尊安乐公刘禅为孝怀皇帝。禅若有知,更乐不思蜀
了。一切开国制度,皆依两汉故例。立妻呼延氏为王后,长子和为世子,鹿蠡王聪守职如
故。族子曜生有白眉,目炯炯有赤光,两手过膝,身长九尺三寸,少时失怙,由渊抚养,成
人后既长骑射,尤工文字,渊尝称为千里驹,因亦授为建武将军。命刘宣为丞相,召上党人
崔游为御史大夫,后部人陈元达为黄门侍郎,崔游为上党耆硕。渊曾从受业,至是固辞不
受。不愧醇儒。陈元达亦尝躬耕读书,渊为左贤王时,曾招为僚属,元达不答,此次驿书往
征,却欣然就道,愿为渊臣。见利忘义,怎得善终。他如刘宏刘景刘延年等,皆渊族人,并
授要职,不消细说。渊僭号旬日,即率众往攻东嬴公腾。腾遣将军聂玄率兵出拒,行次大
陵,与渊军相值。两下交锋,勇怯悬殊,才及数合,玄军大败,狼狈遁归。腾闻败大惧,亟
领并州二万余户,避往山东,渊乃四处寇掠,入居蒲子。是为五胡乱华之首。复遣曜进寇太
原。曜兵锋甚锐,连陷泫氏屯留长子诸县。别将乔晞,往攻介休。介休县令贾浑,登城死
守,约历旬日,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斗大孤城,怎能支持得住,便被乔晞陷入。浑尚率兵
巷战,力竭被擒,晞勒令投降,浑正色道:“我为大晋守令,不能保全城池,已失臣道,若
再苟且求活,屈事贼虏,还有什么面目,得见人民?要杀便杀,断不降汝!”晞听着贼虏两
字,当然发怒,即喝令推出斩首。裨将尹崧进谏道:“将军何不舍浑,也好劝人尽忠。”晞
怒答道:“他为晋尽节,与我大汉何涉?”遂不从崧言,促使牵出。忽有一青年妇人,号哭
来前,与浑诀别。晞闻声喝问道:“何人敢来恸哭?快与我拿来!”左右奉令,便出帐拘住
妇人,牵至晞前,且报明妇人来历,乃是贾浑妻宗氏。晞见她散发垂青,泪眦变赤,颦眉似
锁,娇喘如丝,不由的怜惜起来,便易怒为喜道:“汝何必多哭,我正少一佳人呢。”语犹
未了,外面已将浑首呈入,宗氏瞧着,越觉狂号。晞尚狞笑道:“休得如此,好好至帐后休
息,我当替你压惊。”宗氏听了,反停住了哭,戟指骂晞道:“胡狗!天下有害死人夫,还
想污辱人妇么?我首可断,我身不可辱,快快杀我,不必妄想!”斩钉截铁之语,得诸巾
帼,尤属可敬。晞尚不忍加害,再经宗氏詈骂不休,激动野性,竟自拔佩刀,起身下手。宗
氏引颈就戮,渺渺贞魂,随夫俱逝,年才二十余岁。叙入此段,特为忠臣义妇写照。当有消
息传报刘渊,渊不禁大怒道:“乔晞敢杀忠臣,并害义妇,假使天道有知,他还望有遗种
么?”遂命厚葬贾浑夫妇,且将乔晞追还镌秩四等。已而东嬴公腾,又遣部将司马瑜周良石
鲜等,分统部曲,往攻离石,与渊将刘钦交锋,四战皆败,一并逃归。渊更得横行北方,无
人敢撄。晋廷又内乱未休,还顾着甚么边防?就是一座洛阳城中,也弄得乱七八糟,迄无宁
日。张方迎帝入都,专制朝政,不但公卿百僚,无权无势,连太弟颖亦削尽权力。都下人
士,统惮方凶威,莫敢发言。惟豫州都督范阳王嫚,徐州都督东平王楙,从外上表道:

    自愍怀被害,皇储不建,委重前相,辄失臣节,是以前年太宰颙与臣永维社稷之贰,不
可久虚,特共启成都王颖,以为国副。受重之后,弗克负荷,小人勿用而以为心腹,骨肉宜
敦而猜嫌荐至,险诐宜远而谗说殄行,此皆臣等不聪不明,失所宗赖,遂令陛下谬于降授,
虽戮臣等,不足以谢天下。今大驾还宫,文武空旷,制度荒废,靡有孑遗。臣等虽劣,足匡
王室,而道路流言,谓张方与臣等不同,悠悠之口,非尽可凭。臣等以为太宰憘德元元,著
于具瞻,每当义节,辄为社稷宗盟之先。张方受其指教,为国效劳,此即太宰之良将,陛下
之忠臣;但以秉性强毅,未达变通,且虑事翻之后,为天下所罪,故不即西还耳。臣闻先代
明主,未尝不全护功臣,令福流子孙。自中叶以来,陛下功臣,初无全者,非必人才皆劣,
实由朝廷驾驭失宜,不相容恕,以一旦之咎,丧其积年之勋,既违周礼议亲之典,且使天下
人臣,莫敢复为陛下致节者。臣等此言,岂独为一张方?实为社稷远计,欲令功臣身守富贵。
臣愚以为宜委太宰以关右之任,自州郡以下,选举受任,一皆仰成,若朝之大事,废兴损益,
每辄畴咨,此则二伯述职,周召分陕之义,陛下复行于今时。遣方还郡,令群后申志,时定
王室,所加方官,请悉如旧,则忠臣义士有劝,功臣必全矣。司徒戎异姓之贤,司空越公族
之望,并忠国爱主,小心翼翼,宜干机事,委以朝政。安北将军王浚,率身履道,远近所推,
如今日之大举,实有定社稷之勋,此臣等所以叹息归功也。浚宜特崇重之以副众望,使抚幽
朔,长为北藩。臣等竭力捍城,屏藩皇家,则陛下垂拱,而四海自正矣。乞垂三思,察臣所
言。
    未几,又再上一疏,略言:“成都王弗克负荷,实为奸邪所误,不足深责,可降封一
邑,保全生命”云云,张方得见二表,不禁忿恚道:“我奉迎车驾,保全都城,明明是自守
臣节,乃反讥我未识变通,促我西还。王戎庸驽,怎得称贤?东海专擅,怎能惬望?王浚称
兵犯驾还,说他有功社稷,这等妄谈,不值一辩。我亦无意留此,就变通一着,免致小觑,
看他如何对付呢?”原来方久留洛阳,部兵逐日剽掠,十室九空,群情扰扰,俱有归志。方
正思拥帝西去,适为二表所激,乃决意一行,但恐帝及百官,未肯照从,只得借谒庙为名,
诱帝出宫,才好劫驾登程。当下使人白帝,请出主庙祀,偏惠帝不肯亲出,答言须遣派诸
王。惠帝未必有是聪明,当是有人教导。方顿时盛怒道:“他不出谒庙,难道我不能使他西
迁么?”当下传令部兵,齐集殿门,自率亲卒数百人,跨马入宫,胁迫乘舆。惠帝闻变,慌
忙趋避,驰匿后园的竹林中。方令士卒搜寻,当即觅着,硬将惠帝拥出。惠帝面色如土,托
称乘舆未备,须备就乃行。士卒哗声道:“张将军已驾好坐车,来迎陛下,陛下不必多
虑。”惠帝无奈,垂涕出殿,由士卒扶掖登车。又要蒙尘,何命苦至此?方在宫门前候着,
见惠帝驾车出来,才在马上叩首道:“今寇贼纵横,宿卫单少,愿陛下亲幸臣垒,臣当竭尽
死力,备御不虞。”何必要你这般费心?惠帝无词可答,四顾左右,也没有一个公卿,只中
书监卢志在侧,恐是张方党羽,欲言不言。志启奏道:“陛下今日,当概从张将军。”惠帝
乃驰入方营,令方多具车辆,装载宫人宝物。方即令部卒入宫载运。部卒贪馋得很,遇着这
个美差,正是意外飞来,当下拥入宫中,见有姿色的宫人,便任情调笑,逼令为妻,所有库
中的宝藏,值钱的都藏入私囊,单剩那破败杂物,搬置车上,甚至你抢我夺,分配不匀,好
好一顶流苏宝帐,被割至数十百块,取作马帴。经此一番劫掠,把魏晋以来百余年积蓄,荡
涤无遗。
    穷凶极恶的张方,还想将宗庙宫室,一概毁去,免得使人返顾。卢志亟向方谏阻道:
“董卓不道,焚烧洛阳,怨毒至今,尚未有已,将军奈何效此凶人?”方乃罢议。过了三
日,方遂拥帝及太弟颖豫章王炽等,西往长安。时适仲冬,天降大雪,途次非常寒冷,行到
新安,惠帝忍冻欲僵,手足麻木,突然间堕落车下,伤及右足。尚书高光,正在帝后,忙下
马搀扶,仍令登辇。惠帝始知足痛,扪伤垂泪。光自裂衣襟,代为裹创。惠帝且泣且语道:
“朕实不聪,累卿至此。”不经此苦,何能自觉?光亦为泣下。好容易到了霸上,遥见有一
簇人马,站住道旁。惠帝似惊弓之鸟,又吓得冷汗淋漓。张方下马启奏道:“太宰来迎车驾
了。”惠帝才稍稍放心。已而太宰颙趋至驾前,拱手拜谒。惠帝依着老例,下车止拜,遂由
颙导入长安,就借征西府为行宫,休息数日,再议大政。那时仆射荀藩,司隶刘暾,太常郑
球,河南尹周馥等,尚在洛阳,号为留台,承制行事,复称年号为永安。羊皇后为张方所
废,仍居金墉城,未尝随驾。见前回。留台诸官,仍复迎她入宫,奉为皇后。于是关洛各设
政府,时成,颙已立定主意,决计废颖立炽。惠帝有兄弟二十五人,相继死亡,惟颖炽及吴
王晏尚存。晏材质庸下,炽却早年好学,故颙推立为皇太弟,且因四方分裂,祸难未已,并
请下诏调停,期得少安。小子有诗叹道:

    扰扰江山已半倾,如何翻欲作干城?
    狂澜一决难重挽,大错由谁误铸成。

    欲知诏命如何,且看下回录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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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渊为乱华之首,故本回叙述,特别加详。至插入李雄一段,因五胡十六国中,雄首先
僭号,比刘渊尚早旬月。叙刘渊,不得不夹叙李雄,志祸始也。贾浑夫妇,忠烈绝伦,浑入
《忠义传》,浑妻宗氏,入《列女传》,本回叙述无遗,意寓褒扬,为忠臣义妇作一榜样。
典午之季,纲常坠地,得此二人以激励之,宁非一发千钧之所系耶?张方之恶,较诸王为尤
甚,后可废,太子可黜,而车驾何不可西迁?独怪满朝文武,行尸走肉,毫无生气,一任恶
人之肆行无忌,播弄朝纲。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晋臣固皆心死者也,何怪五胡之乘
间乱华乎?而惠帝更不足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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