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燕王慕容皝,就是慕容廆第三子。慕容廆见前文。廆为鲜卑大单于,建牙辽西大棘
城,礼贤下士,声望日隆。平州刺史崔毖,密结高句丽段氏宇文氏,合谋灭廆,三分廆地,
廆遗子皝,与长史裴嶷,击破宇文部。段氏高句丽皆惧,遣使乞和。崔毖遁往高句丽。廆乃
使裴嶷献捷建康,晋封廆为辽东公,都督幽平二州诸军事,领平州牧,仍为鲜卑大单于。廆
因置官司守宰,立子皝为世子,命庶长子翰为建威将军,少子仁为征虏将军,分守要塞。赵
遣使通和,因廆拒命,嗾使宇文部酋乞得归,再引兵攻廆。廆仍命皝等出御,连败乞得归,
直入宇文部帐,虏得人民牲畜,奏凯班师。乞得归穷蹙失势,为别部逸豆归所逐,窜死荒
郊。逸豆归继为宇文部长,收复故土。复经慕容皝率兵往讨。逸豆归惶恐乞盟,方才引还,
皝威名大振。补叙慕容廆,兼及慕容皝,文法不漏。已而廆得病身亡,寿终六十五岁。廆自
晋武帝十年时,受晋封为鲜卑都督,直至封公去世,共阅四十九年。
皝承袭父位,忌翰及仁,翰奔依段氏。仁据住平郭,与皝为仇,尽取辽东地。皝督兵攻
克辽东,轻骑趋平郭,掩仁不备,擒仁而归,杀死了事。又遣将军封奕等,击败段氏宇文
氏,遂自称燕王,立妻段氏为王后,子俊为王太子,拜封奕为国相,韩寿为司马,裴开阳骛
王宇李洪等为列卿,历史上称为前燕。即十六国中之一。至代王什翼犍,遣使求婚,皝闻什
翼犍才名,自为两雄相遇,愿与和亲,乃将妹兴平公主嫁与什翼犍。什翼犍大喜,迎为王
后,就在盛乐城筑起宫室,暗寓金屋藏娇的意思。看官记着!这时候除东晋外,共为五国,
赵为最大,次为成,次为燕,次为代,次为凉。提要钩玄,点醒眉目。凉州牧张骏,虽未曾
僭号,但境内统称他为凉王,不过他尚守先命,仍然称藩晋室,自遣张淳赴建康,见前回。
晋廷格外嘉尚,特拜骏为大将军,都督陕西雍秦凉州诸军事。骏乃岁修朝贡,通使不绝。至
成帝咸康元年冬季,骏复遣参军麹护,奉表晋都,请即北伐。表文有云:
东西隔塞,逾历年载,夙承圣德,心系本朝,而江湖寂静,余波莫及,虽肆力修涂,同
盟靡恤,及至奉诏,悲喜交并。天恩光被,褒崇辉渥,即以臣为大将军,都督陕西雍秦凉州
诸军事。休宠震赫,万里怀戴,嘉命显至,衔感屏营。伏维陛下天挺岐嶷,堂构晋室,遭家
不造,播幸吴楚,宗庙有黍离之哀,园陵有殄废之痛,普天咨嗟,含气悲伤。臣专命一方,
职在斧钺,遐域僻陋,势极秦陇,人怀反正,谓石虎李期之命,曾不崇朝,而皆篡继凶逆,
鸱目有年,东西辽旷,声援不捷,遂使桃虫鼓翼,四夷喧哗,向义之徒,更思背诞。铅刀有
干将之志,萤烛希日月之光,是以臣前章恳切,欲并力声讨,而陛下雍容江表,坐视祸败,
怀目前之安,替四祖之业,驰檄布告,徒设空文,臣所以宵吟荒漠、痛心长路者也。且兆庶
离主,渐冉经世,先老销落,后生靡识,忠良受枭悬之罚,群凶贪纵横之利,怀君恋故,日
月告流,虽时有尚义之士,畏逼首领,哀叹穷庐。臣闻少康中兴,由于一旅,光武嗣汉,众
不盈百,祀夏配夭,不失旧物。况以荆扬剽悍,尽州突骑,吞噬遗羯,在于掌握哉!愿陛下
敷弘臣虑,永念先绩,敕司空鉴征西亮等,泛舟江淝,首尾齐举,臣愿执櫜鞬以从,廓清河
朔不难矣。拜表神驰,无任引企!
这篇表文,到了建康,正值成帝筹备大婚,有什么工夫,去讨北虏?但不过礼遣麹护,
期诸他日罢了。越年二月,册立杜氏为皇后,后系故镇南将军杜预曾孙女,父曾为丹阳
丞,姿容秀美,擅有盛名。前宣城内史桓彝,尝谓卫玠神清,杜乂形清。王导从子秘书郎羲
之,亦称乂肤若凝脂,目如点漆,可谓神仙中人。怎奈天不假年,早岁去世,所遗仅一女
子。妻裴氏嫠居养女,谨守礼教,甚有德音。女少擅容仪,姿采发越,有是父应有是女。惟
年至二七,尚未生齿,因此人来求婚,往往中止。及成帝选为中宫,纳采这一夕,齿忽尽
生,当时传为奇闻,至备礼入宫时,成帝亲御太极前殿,受群臣庆贺,盛赐筵宴,直至昼漏
已尽,宫门悬籥,百官始散席告归。后与成帝同年,乾坤合德,龙凤呈祥,当然恩爱缠绵,
不消细说。当张骏申请北伐时,插入立后一段,虽是按时叙事,未免寓有讽意。惟张骏因未
遂所请,再遣使申陈前意,适值赵主石虎,迁都邺城,闻张骏常与晋往来,料有他故,特命
侦骑四布,遇有凉州使人,由西赴东,往往把他截住,拘回邺中,所以骏使东行,多不得
达。石虎自恃富强,濅成骄侈,命在旧都筑太武殿,新都造东西宫。太武殿基高二丈八尺,
纵六十五步,阔七十五步,砌以文石,下置窟室,设卫士五百人,用漆灌瓦,金珰银楹,珠
帘玉壁,穷工极巧,不计价值。殿上施白玉床,流苏帐,特制金莲花,盖住帐顶。广采良家
美女,充作宫妾,服珠玉,被绮縠,长黛轻裾,多至万余人。又教宫女占星气,习骑射,用
女骑千人为卤簿,皆着紫纶巾,衣熟锦裤,金银镂带,五色成文,每一出游,必令她们随
行,执羽仪,鸣鼓吹,仿佛天女散花,令人眩目。是时,境内大旱,粟二斗,值金一斤,百
姓嗷嗷待哺。虎却徭役并兴,日夜不休,又使牙门将张弥,至洛阳宫中,迁徙钟虡,九龙翁
仲飞廉等物,搬入邺城。一钟沉入河流,募得泅水壮士三百人,捞取此钟,岸上系着竹絙,
驱牛百头,仿辘轳法,引钟出水,才得捞起,用大舟载归。石虎大悦,赦二岁刑,赉百官粟
帛,赐民爵一级。又依尚方令鲜飞计议,就邺南投石河中,欲造飞桥,工费数千万亿,桥竟
不成。既而赵太保夔安等,上虎尊号,甫入殿庭,座燎油沸,猝然倒下,散及百官身上,炮
得头青面肿,有几个火气攻心,舁回家中,竟致暴毙。虎引为深恨,拿下值殿侍臣成公段,
责他疏忽,腰斩阊阖门。
先是虎已欲称尊,戴服衮冕,将祀南郊,尝揽镜自照,不见己首,乃大加惶惧,不敢称
帝。至此因群臣劝上尊号,但自称赵天王,再就南郊筑坛,即位受朝。天王与皇帝何殊?岂
即可保全首领么?立后郑氏为天王后,太子邃为天王太子,惟诸子反降王为公,宗室且降王
为侯。这是何意?大约即民无二王之意。郑后小字樱桃,本为晋冘从仆射郑世达家歌妓,没
入襄国。虎见她妖冶绝伦,即纳为己妾。虎元配郭氏,系征北将军郭荣女弟,虎本与她相敬
如宾,未尝反目。不过郭氏无子,常为虎忧。及樱桃入室,生成一种淫妒性质,先用柔媚手
段,把虎迷住,然后掩袖工谗,媒孽正室。郭氏不堪忍受,免不得反唇相讥,哪知虎袒护樱
桃,不令郭氏插嘴。郭氏如何肯依,竟致与虎争执。虎性似烈火,口舌不足,继以武力。拳
打足踢,立将郭氏殴毙,再娶清河崔氏女为继室。相处年余,适值樱桃生男,崔氏欲养为己
子,樱桃不许。俄而婴儿夭殇,樱桃又对虎哭诉,捏称崔氏挟嫌诅咒,致子夭亡;且多取胡
儿为养子,未识何心。虎闻言大怒,急取弓箭,召崔入问。崔徒跣出庭,且泣且语道:“勿
妄杀妾,乞听妾言!”虎狞笑道:“汝若不生歹意,何必着忙。且还入座中,随汝分剖。”
崔氏转身入座,不防背后弓弦声响,急欲闪避,已是不及,刚刚穿入胸中,倒地毕命。虎善
咥人,遑问爱妻。
自是樱桃得为虎继妻,生有二男,长子就是太子邃,小名阿铁,次子名遵,受封郡公。
邃秉性阴鸷,膂力过人。确是有遗传性。虎既立邃为天王太子,复命他参决尚书奏事,且常
顾左右道:“司马氏父子兄弟,自相残灭,故使朕得至此,试想阿铁是我大儿,我肯忍心杀
他么?”慢着!左右齐声道:“陛下父慈子孝,怎出此言?”已而太子邃恃宠生骄,因骄成
暴,酗酒渔色,纵慾无度,或终日游畋,入夜乃归,或夜出宫臣家,见有姿色妇女,即迫与
交欢,有时且妆饰宫人,斩首洗血,置诸盘上,传示四座。又采纳美貌女尼,白日宣淫,狎
媟既毕,便视作猪羊一般,洗剥宰割,与猪羊肉合贮一器,煮熟取食,有余遍赐左右,令他
分尝一脔。肉味何如?河间公石宣,乐安公石韬,皆邃庶弟,得虎宠爱,邃独视如仇雠,虎
毫不加察,也变做一个糊涂虫,左抱娇妾,右执大觥,镇日里昏醉沈迷,不问朝事。邃尝有
事呈报,虎嫌他琐碎,即呵斥道:“这等小事,呈报什么?”后来邃未报闻,被虎察觉,又
召邃入骂道:“为什么掯匿不报?”邃未免记述前言,益触虎怒,往往鞭笞交下,不少宽
贷。邃屡遭鞭责,当然不平,私语中庶子李颜等道:“官家指主子言。很难服侍,我欲行冒
顿故事,卿等肯从我否?”冒顿弑父自立,见前汉事。颜等不敢置词,都与傀儡相似。邃即
托词有疾,不出莅事,暗中却带领宫僚,共计五百余骑,往饮李颜家。酒至半酣,顾颜与语
道:“我欲往杀河间公。”颜答言:“今日饮酒,且从缓图。”邃又狂饮数觥,因酒使气,
勃然起座,即上马饬众道:“快随我杀河间公,如或不从,便当斩首。”大家骇走。颜叩头
苦谏,邃亦醉不能支,踉跄趋归。
虎闻邃有疾,拟往探视,命人驾车,蓦见一人趋入,叩马谏阻道:“陛下不宜屡往东
宫。”虎瞧将过去,乃是大和尚佛图澄,遂延他入座,且命停车不赴。原来佛图澄言多奇
验,很为虎所敬信。及与澄谈了数语,澄即别去,虎又不禁怀疑,瞋目大言道:“我为天下
主,难道亲如父子,反不相信么?”随即遣女官觇邃。邃佯呼与语,背地里拔出佩剑,殴击
女官。幸亏女官身材伶俐,只被他击了一下,便转身逃出,奔回报虎。虎乃大怒,收逮中庶
子李颜等三十余人,当面诘问。颜知无可讳,具白邃状。虎仍责他辅导无方,都令推出斩
首,全是强暴行为。因将邃幽锢东宫。甫经半日,便令释出,传他入见。邃照常朝谒,并未
叩谢,拜毕便退。虎令左右传谕道:“太子当入朝中宫,奈何便去?”邃似无所闻,昂头径
出。于是虎怒不可遏,立废邃为庶人,仍把他拘禁起来。到了夜间,索性遣人杀邃,并邃妻
张氏,及男女二十六人,一律诛死,同瘗一棺。又杀东宫僚属二百余人,就是邃母王后郑樱
桃,也连坐得罪,被废为东海太妃,另立河间公宣为太子,宣母杜昭仪为后。
适燕主慕容廆,遣使至赵,具表称藩,愿乞师会讨段氏。虎最喜用兵,又见皝表文恭
顺,当然大悦,便与来使约定师期,遣他归报,当即招募壮士三万人,赐官龙腾中郎。旋命
横海将军桃豹,渡辽将军王华,统领舟师十万,出漂渝津。虎骧将军支雄,冠军将军姚弋
仲,统领步骑十万,充作前锋,往伐段氏。虎也督率亲兵,出次金台。段氏酋长名辽,闻赵
将入犯,先遣从弟段屈云,进袭幽州,刺史李孟,退保易州。及支雄兵到,击退屈云,复长
驱直进,连拔四十余城。燕王慕容廆,亦出兵遥应,攻掠令支北面。令支即段氏建牙处,段
辽使弟兰御皝,为皝所诱,引入伏中,大破兰兵,驱五千户而返。辽南北皆败。又闻赵兵已
入安次,杀毙部酋那楼奇,不由的心惊意骇,急率母妻子姓等,夤夜出奔,逃往密云山。辽
左长史刘群,右长史卢谌,司马崔悦等,封好府库,遣使至虎军乞降。虎再遣将军郭泰麻
秋,带着轻骑二万,倍道追辽。行至密云,与辽相遇,辽众无心恋战,怎能敌得过赵兵?眼
见是仓皇四溃,如鸟兽散。辽亦单骑窜去,连母妻都不及顾,尽被赵兵挈住,又乘势追杀,
斩首三千级。虎直入令支,据住辽宫,正值辽子乞特真,赍献表文,情愿投诚,并贡名马百
匹。虎许令降附,收受名马,徙民户二万余人,入居司雍兖豫四州。
是时,燕王慕容廆,已早还师,不复来会。虎恨他无礼,拟移军攻燕。佛图澄随虎偕
行,从旁谏阻道:“燕势方盛,福德正隆,现在未可加兵,不若班师为是。”虎作色道:
“我率大众进攻,战必胜,攻必取,区区小竖,唾手可擒,能逃到哪里去呢?”太史令赵揽
亦入谏道:“燕地岁星所守,行师无功,且恐受祸。”虎大怒道:“你也敢来阻我么?”命
左右鞭揽百下,把他逐出,谪为肥如长。当下引众出令支城,攻入燕境,并遣使招诱民夷。
燕地各郡县,却也闻风惶骇,相继请降。虎得燕城三十六,乘锐东进,直捣棘城,有众数十
万,四面猛扑,呐喊声震彻辽东。燕王皝日夕担忧,竟欲出走。帐下将士慕舆根进言道:
“赵强我弱,不宜轻动,大王若一举足,全局瓦解,适张赵威。若赵人掠我国民,夺我府
实,兵多粮足,如何可敌?且赵人四面环迫,正欲大王畏惧出亡,奈何堕他诡计?今不若固
守坚城,镇定士心,观形察变,出奇制胜,就使不能济事,走亦未晚,怎可望风委去,自速
灭亡哩?”言之有理。皝乃决计守城,但面上总难免惧色。玄菟太守刘佩献议道:“今强寇
在外,众志惊惶,国事安危,系诸一人。大王今日,无从推诿,当振作精神,率厉将士,不
宜再示疲弱。事已万急,臣愿拚死出击,就使不能大捷,亦可小挫敌锋,借定众心呢。”皝
乃许诺。佩即率敢死士数百骑,乘夜出城,掩击赵兵。赵兵虽然防备,究竟夜深月黑,不知
有多少来军,仓猝抵敌,虚张声势。那佩众却人自为战,不按纪律,但用短兵突阵,乱砍乱
斫,俘斩赵兵数百名,便收军入城。为了这一番踹营,赵兵稍稍气沮,守卒才有生机。
皝再向封奕问计,奕答道:“石虎凶残已甚,人神共嫉,祸败将至,计日可待。今倾国
远来,攻守势异,彼虽强横,无能为患。若顿兵多日,必将自乱,大王但坚守不怠,俟彼退
去,遣锐追击,必得大胜。”皝意乃安。石虎射书招降。守兵拾书呈皝,皝扯碎来书,慨然
说道:“孤方欲规取天下,肯降这凶竖么?”既而虎督兵猛攻,四面蚁附,缘城而上。守将
慕舆根等,力战不退,所有缘城的赵兵,尽被击仆,相持至十余日,赵兵死了无数,终不能
克。虎无法可施,只好引退。行了数里,忽见后面尘头大起,燕兵努力追来。为首一员少年
将官,横槊跃马,当先趋至,大呼:“石虎快来受死。”虎闻声怒起,饬令大众回马接战,
偏各军都有归志,不服号令,随你石虎如何督饬,只是掉头不顾,落荒窜去。小子有诗叹道:
自古佳兵定不祥,况兼暴戾等豺狼。
劳师已久军心溃,失律贻凶即否臧。
欲知石虎能否退敌,下回再当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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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元东渡,两河为墟,胡羯鲜卑诸部落,乘势入据,互相吞并,其目无典午也久矣。独
凉州张氏,本为汉族,世奉晋室,如张骏之申请北伐,尤为东晋史上仅见之文字。本回录入
原表,所以旌张氏之忠也。惜乎!江左诸君,志在偏安,无暇北讨,而残虐凶暴之石虎,反
得横行河洛,称霸一方,天地晦盲,虏腥四煽,岂非一极大厄运欤?夫石虎宠妾杀妻,性本
残忍,及子邃谋逆,连坐妻孥。邃有罪当诛,邃之妻子,何为俱诛?东宫僚属,宁无臧否?
一并屠戮,其草菅人命也甚矣!至若攻燕一役,顿兵城下,日久无功,虽由燕臣之善谋,坚
守不挠,要亦由石虎之暮气已深,天不容其再逞耳。否则如慕容廆之戕贼骨肉,背盟败约,
亦石虎之流亚也,虎何至遽为所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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