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国演义
第七十九回 目断乡关伟人又殁 衅开府院政客交争

    却说日本福岗医院,突有一人病逝,电讣到京,这人为谁?就是再造民国的蔡松坡。蔡
本为四川督军,为什么东往日本呢?说来也觉话长,由小子撮要叙述:自蔡督四川后,川民
渐安,但署中一切文件,已棼如乱丝,不得不认真料理,虽有罗佩金帮办,究竟不能不自行
部署,又况军民两长,统归一身兼管,更觉忙碌得很,因此积劳过度,所有喉痛心疾,接连
复发。适小凤仙自京致书,拟履行前约,愿来川中,他不免惹起情肠,增了若干愁闷,我是
个多愁多病身,怎当你倾国倾城貌。踌躇了一夜,方裁笺作答道:
    自军兴以来,顿膺喉痛及失眠之症,今兹督川,难却黄陂盛意,故勉为其难,俟各事布
置就绪,即
    出洋就医。尔时将挈卿偕行,放浪重洋,饱吸自由空气,卿姑待之!
    是书发后,过了数日,病愈沉重,自觉不支,乃电达政府,请假就医,并荐罗佩金自
代。政府准如所请,当即束装启行,航行至沪。沪上军商学各界,闻他到来,相率开会欢
迎。渠因喉痛失音,未能到会,遂作书婉谢,惟居沪上寄庐中养疴,或至虹口某医院治疾,
所有访客,一概挡驾。时梁任公亦自粤到沪,被他闻知,却立刻拜会,相见时,仍执弟子礼
甚恭。任公道:“你也太过谦了,此地非从前学校可比,何妨脱略形迹。”松坡道:“一日
为师,终身为父,这是从古到今,相传不易的名言。锷略读诗书,粗知礼义,岂可效袁项城
一流人物,漠视这张四先生么?”述此数语,为学生听者!任公亦对他微笑,且密与语道:
“你在此地养病,还须谨慎要紧。帝制余孽,往来南北,他们恨我切骨,幸勿遭他毒手。”
松坡又答道:
    “这是弟子所最注意的。自到上海后,除赴医院诊治外,镇日里杜门不出,谢绝交游,
就是寻常食品,亦必先行化验,然后取食,想当不致有意外危险。且弟子留此数日,万一医
治无效,决拟至日本一行,那东京的医院,较此地似靠得住哩。”任公徐答道:“这也好
的,似你膂力方刚,正是经营四方的时候,千万珍重,为国自爱。”松坡太息道:“锷已过
壮年,所有些须功业,统是先生一手造成,目下诸症百出,精神委顿,恐将来未必永年,不
但有负国家,并且有负先生,为之奈何?”语中已寓将死之兆?
    任公听了,不禁凄然,半晌才道:“松坡,你如何作这般想?疾病是人生所常有的,如
能安心休养,自可渐痊,奈何作此颓唐语?”松坡欲言未言,饮过了几口清茶,才答道:
“锷到沪已约一旬了,起初医生亦说是可治,不出两旬,可收效果,怎奈这几天间,喉间似
有一物,嚅嚅欲动,每届饮食,艰难下咽,就是语言亦很觉为难,到了夜间,终夕不能安
枕,想是血枯津竭的绝症,如何能持久哩!”言毕,起身欲行。任公复劝勉数语,两下作别。
    越日,任公正欲回视,巧值电话传来,略言:“锷拟东渡,决于今晚动身。”任公乃即
往寄庐,叙谈了好多时。是夕,即送他下船,再三叮嘱而别。两别字前后相应,这一别是长
别了。任公返寓后,过了五六天,接得蔡书,内言就医福岗医院,尚有效验,倒也稍稍放
心。哪知到了十一月八号,竟由福岗医院来电,译将出来,乃是蔡松坡于本日下午四时去世
十二字,这一惊非同小可,往外探问,已是传遍全沪,无论官商学界,统觉悲感得很。后来
调查松坡寓日,病状依然,至日本国庆日天长节,就是我国十月三十一日,是日扶桑三岛,
全体庆祝,举行提灯大会,松坡因侨寓无聊,特与二三友人,入市遨游,颇称尽兴。到了傍
晚,接着上海急电,知是黄兴逝世,不由的顿足呼天道:“我中国又弱一个了。”自是愁闷
益增,病亦愈剧。至十一月八日上午,势已垂危,东医束手,他闻病院外演试飞机,竟勉强
起床,扶役夫肩,缓步出门。
    适飞机从空中驶过,翱翔自得,几似大鹏振翅,扶摇直上,望了一会,忽觉眼花缭乱,
头痛异常,他即倚着役夫肩上,闭了双目,休息片时,复睁起病眼,向西遥望,欷歔说道:
“中华祖国,从此长离,就使驾着飞机,恐也不能西归了。”凄楚语不忍卒读。说毕,返身
入内,卧床无语。
    延至下午四时,奄然长逝,年仅三十七岁。越二日,由黎总统下令道:
    勋一位上将衔陆军中将蔡锷,才略冠时,志气弘毅,年来奔走军旅,维持共和,厥功尤
伟。前在四川督军任内,以积劳致疾,请假赴日本就医,方期调理可痊,长资倚畀,遽闻溘
逝,震悼殊深。所
    有身后一切事宜,即着驻日公使章宗祥,遴派专员,妥为照料,给银二万圆治丧。俟灵
榇回国之日,另
    行派员致祭;并交国务院从优议恤,以示笃念殊勋之至意。此令。
    自经此令一下,全国均已闻知,相传小凤仙尚在京师,得此噩耗,悲恸终日,誓不欲
生。鸨母再三劝解,哭声乃止。到了次日,凤仙闭户不出,至午后尚是寂然。鸨母大疑,排
闼入室,哪知已香消玉殒,物在人亡。案上留有绝命书,语极悲惨,略谓:“妾与蔡君,生
不相聚,死或可依。或者精魂犹毅,飞越重洋,追随蔡君,依依地下,长作流寓伴侣。如或
不能,妾愿化恨海啼鹃,望白云苍莽中,是我蔡郎停尸处,夜夜悲鸣罢了。”这数语传达都
门,脍炙人口。究竟这小凤仙曾否殉义,绝命书是真是假,小子一时也无从确查,只好人云
亦云,留作一场佳话。如果实有此事,岂不是红粉英雄,有一无二,从前绿珠、关盼盼等,
也应出小凤仙的下风了。不肯下一断语,是史笔阙疑之法。
    还有一段奇梦,出诸松坡友人的口中,谓系松坡生前自述:癸丑年间,二次革命,黄、
李等相继失败,松坡虽未曾与事,心中却郁郁不乐,时常借着杯中物,痛饮解闷。某日,醉
后假寐,恍惚身入宫阙,有一人衮冕辉煌,高坐堂上,既见松坡,竟下阶相迎,向他长揖。
松坡急忙还礼,忽背后被人一拍,痛不可忍,回头顾视,背后立着两人,一似乞丐模样,一
似和尚模样,不由的惊讶起来。迨询及姓名,答称为李铁拐、唐玄奘,且由唐玄奘自述:
“西行取经,备尝艰苦,此行将返京城,恐被孽龙夺去,现闻君腰下,佩有神剑,特乞拐仙
介绍,求君除害安民”云云。松坡性本任侠,慨然照允,便与二人同出。返顾宫阙,倏忽不
见,他也莫名其妙,掉头径去。约数十步,但见前面一带,统是云雾迷离,不可测摸,耳中
闻得风涛澎湃,骇地震天,料知前途险恶,不易过去,正拟问明前导二人,借定行止,不意
两人又不知去向,空中却现出一团红云,云端里面,飞出一条火龙,口喷赤霞,惹得满天皆
赤。说时迟,那时快,松坡拔剑在手,奋身上跃,得登龙背。尤犹矫首仰视,被松坡用剑拟
喉,正要刺入,突觉豁喇一声,身似坠下,惊醒转来,乃是南柯一梦。松坡细思梦境,不知
主何朕兆,至袁氏称帝,护国军起,方觉梦有奇验,龙应袁氏,袞冕即帝服,下阶相迎,是
袁氏任松坡为军事顾问官,唐玄奘应唐继尧,李拐仙应李烈钧,西行取经,恐被龙夺,是
唐、李学取欧化,有志共和,几为袁氏破坏的隐兆。经松坡拔剑乘龙,龙乃被制,已见得帝
制无成了。松坡奇梦已验,料无他虞,哪知身即坠下,亦兆死征。所以倒袁功成,松坡也即
归天,这可见冥冥中间,未始没有定数呢。可作新闻一则。
    后来《国葬法》颁行,第一条中,载着中国人民,为国家立有殊勋,身故后,经大总统
咨请国会同意,或国会议决,准予举行国葬典礼。黄兴创造民国,蔡锷再造民国,均与第一
条相符,当由国会议决,应予举行国葬典礼,乃由黎总统指令内务部,着查照《国葬法》办
理,内务部遵即照办。十二月五日,蔡公灵柩回国,道经沪上,各界相率往奠,素车白马,
竞集沪滨。中央亦派员致祭,比那黄上将治丧时,更觉拥挤。两人相较,蔡似过黄一筹。生
不虚生,死犹不死。及返乡归葬,依《国葬法》例,设立专墓,高树穹碑,迭镌生前功绩,
垂光身后。黄上将返葬时,亦照此办法,不必细表。
    且说段祺瑞主持国柄,拥护黄陂,表面上似两相融洽,无甚嫌隙,哪知内部却罩着黑
幕,惹起暗潮,遂令府院两方面,无端生出恶感来。内务总长孙洪伊,籍隶天津,北洋军
官,非亲即友,他本为同盟会健将,与孙、黄诸人,一鼻孔儿出气,所以平时议论,慷慨激
昂,对于共和两字,尤主张积极进行。民国初造,两院成立,他因亲友推选,入为众议院议
员,嗣复组织进步党,反对帝制,袁氏欲望正炽,时由他连电驳斥,且有一篇泣告北方同乡
父老书,说得淋漓惨澹,差不多似击筑的高渐离,弹筝的李龟年,一面奔走南北,游说黎、
冯,劝他早自定计,切勿承认帝制。黎、冯两人颇加信从。至共和再造,黎氏继任,他遂入
为阁员,按日里在总统府,参预庶政,每当总统见客,必侍坐黎侧。黎宽厚待人,就使有言
逆耳,也常容忍过去,独他偏越俎抗谈,雌黄黑白,旁若无人,因此大小人员,无不侧目。
这是孙氏病根。有时当国务院会议,他也直遂径行,与段总理时有龃龉,段未免介意。可巧
国务院秘书长,乃是段氏高足徐树铮。树铮铜山人,尝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年少气盛,自
称为文武才,段亦目为大器,引作高弟。洪宪以前,他已厕入段门,预议军事,不过政变无
多,不堪表现。及袁氏称帝,乃劝段洁身自去,段遂辞职。滇、黔倡义,犹阴为段划策,密
嘱曹锟、张敬尧诸将帅迁延观变。曹、张依训而行,免不得多方延宕。就是陕西独立也由他
嗾使出来,他与陆建章素有嫌隙,遂乘此借公济私。后来击毙陆建章亦伏于此。袁既病死,
黎、段登台,拔茅连茹,弹冠相庆,徐遂入任为院秘书长。那时长才得展,视天下事如反
掌,今朝陈一议,明朝献一策,都中段意。段即倚作臂助,甚至内外政策,均惟徐言是从。
国务院中,尝称他为总理第二。挟权自恣,误段实多。偏遇着一个孙洪伊,也是个眼高于顶
的朋友,闻徐树铮势倾全院,心中很是不平,凡遇院中公牍,送府用印,孙辄吹毛索瘢,见
有瑕疵可指,当即驳还,或间加改窜,颁行出去。看官!你想这矫矫自命的徐秘书,怎肯低
首下心,受那孙总长的批评?积嫌越深,衔怨愈甚。
    一日,国务院又开会议,孙洪伊入参国政,又来作抵掌高谈的苏季子,正在说得高兴,
突有一人出阻道:“孙总长!你不要目中无人哩。须知智士千虑,不无一失,愚夫千虑,也
有一得,难道除公以外,便不足与议么?”
    孙瞧将过去,正是这位徐秘书长,便冷笑道:“足下的大材,我很佩服,但此处是阁员
会议,俟足下入阁后,再来参议未迟。”徐树铮被他一嘲,不由的愤愤道:“树铮不才,忝
任国务院秘书,也总算是国家命吏,并非绝对无言论权;况且国体共和,无论何等人民,均
得上书言事,孙总长平日,自命维新,奈何反效专制时代,禁人旁议呢?”棋逢敌手。孙洪
伊哼了一声道:“足下既有伟大的议论,何妨先向总理陈明,俟总理提出会议,果可利国利
民,我等无不赞成。足下既免埋才,又免越职,怕不是一举两得么?”徐树铮听了,即易一
说道:“孙总长!
    你教我等不可越俎,你如何自行越俎呢?”孙洪伊忙问何事?树铮道:“你勾通报馆,
泄漏院中秘密,尚说不是越俎吗?”孙洪伊勃然道:“你有什么证据?”树铮微哂道:
    “证据不证据,你不必问我,你自思可有这事么?”洪伊怒上加怒,便向段总理道:
“总理如何用此狂人?若再纵容过去,恐总理也要失望了。”段总理本信任徐树铮,闻了此
言,面色顿变。各阁员睹这形态,连忙出为排解。那孙、徐两人,还是互相丑诋,喧嚷不
休。这时段总理也忍耐不住,竟沉着脸道:“这里是会议场,并不是喧闹场,孙总长也未免
自失体统了。”责孙不责徐,左袒可知。言毕,拂袖自去。阁员劝出孙洪伊,才得罢争。
    越日,段总理负气入府谒见黎总统,述及孙、徐冲突事。黎总统淡淡答道:“孙总长原
太性急,徐秘书亦未免欺人。”袒孙之意,亦在言外。段总理见语不投机,更增怅闷,便信
口答道:“孙总长是府中要人,树铮不过一院内委员,总统如以树铮为欺人,不但树铮可
去,就是祺瑞亦何妨辞职。”明是要挟。黎总统听到此语,忙道:“国家多故,全仗总理主
持,如何为他两人,弃我自去呢?”段复道:
    “祺瑞本无心再出,不过为势所逼,暂当此任。现在南北统一,大局稍平,阁员中不乏
人才,总统可择贤代理,何必定需祺瑞,祺瑞也暂得息肩了。”黎总统道:“我也并不愿做
总统,无非为国家起见,望总理不必多心。”段又无情无绪的答了数语,即行告退。
    黎总统经此波折,心下很是不安,当召国务员入商。
    交通总长许世英,以此事必需调人,非请徐东海出来,恐难就绪。黎总统颇也首肯。适
徐已返居辉县,即日遣使,写了一封诚恳的手书,敦促来京。凑巧段氏意思,不谋而合,也
去函请徐东海。使节相望,不绝于道。这位三朝元老徐世昌,因顾着双方友谊,不忍坐视,
遂自辉县起程,乘着京汉铁路,直达京师,一至正阳门,但见府院中人,已在车站两旁,欢
迓行旌。正是:
    朝局又将成水火,都人胜似望云霓。
    徐东海入京后,能否排难解纷,且至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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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松坡为推翻袁氏之第一人,即为再造共和之第一功,较诸黄克强之奔走革命,劳苦相
等,而诣力实过之。黄少成而多败,蔡少败而多成,其优劣已可见一斑。即两人生平行谊,
黄多缺憾,而蔡亦少疵,设令天假之年,使得展其骥足,保卫国家,未始非人民之福。乃年
未强仕,即闻谢世,盗跖寿而颜子天,古今殆有同慨欤?著书人于黄、蔡之殁,特从详述,
铭其功也。彼夫孙、徐二人交争,无非意气用事,孙似有志而其质未纯,徐似有才而其心未
正,两不相下,激成衅隙,而府院暗潮,遂由是酿成之。麟凤死而狐鼠生,华夏其何日靖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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