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元扩廓病殁后,尚有无太尉纳哈出,屡侵辽东。太祖饬都指挥马云、叶旺等,严行
戒备。至纳哈出来攻,设伏袭击,大败元兵,纳哈出仓皇遁去,嗣是北塞粗安。惟太祖自得
国以后,有心偃武,常欲将百战功臣,解除兵柄,只因北方未靖,南服亦尚有余孽,一时不
便撤兵,只好因循过去,但心中总不免怀忌,所以草创初定,即拟修明文治,有投戈讲学的
意思。洪武二年,诏天下郡县皆立学。三年复设科取士,有乡会试等名目。乡试以八月,会
试以二月,每三年一试,每试分三场。第一场试四书经义,第二场试论判章表等文,第三场
试经史策。看官听着!我中国桎梏人才的方法,莫甚于科举一道,凡磊落英奇的少年,欲求
上达,不得不向故纸堆中,竭力研钻,到了皓首残年,仍旧功名未就,那大好光阴,统已掷
诸虚牝了。尝闻太祖说过:“科举一行,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可见太祖本心,并不是振
兴文化,无非借科举名目,笼络人心。科举亦有好处,不过以经义取士,太不合用。到了后
来,又将四书经义,改为八股文,规例愈严,范围愈狭,士子们揣摩迎合,莫不专从八股文
用功,之乎者也,满口不绝,弄得迂腐腾腾,毫无实学经济。这种流毒,相沿日久,直至五
六百年,方才改革,岂不可叹惜痛恨么?后人归咎明祖作俑,并非冤屈。论断谨严。
太祖又征求贤才,遣使分行天下,采访高人逸士,并及元室遗臣。是时山东有一侠士,
姓田名兴,尝往来江淮,以商为隐。太祖微时,与兴相遇,兴识为英雄,出资赒恤,并与太
祖结为异姓兄弟。至太祖得志,兴恰远引,遇有军士不法情状,乃致书报闻,书中不写己
名,但云某当惩治。太祖知系兴所为,按书照办,惟无从访他住址。洪武三年,江北六合、
来安间,有猛虎害人,官吏悬赏捕虎,无人敢应。兴乃奋身出来,与虎相搏,十日间格杀七
虎,居民都欢呼不已,争迎兴至家,设宴款待,官吏亦赍金为谢,兴独不受。不愧侠名。这
事奏达京师,太祖料是田兴,立即遣使往征,兴不赴召。
嗣又由太祖手书,赍递与兴,书云:
元璋见弃于兄长,不下十年,地角天涯,无从晤觌。近闻兄在江北,为除虎患,不禁大
喜。遣使敦请,不我肯顾。未知何开罪至此?人之相知,莫如兄弟。我二人虽非同胞,情逾
骨肉。昔之忧患,与今之安乐,所处各当其时。元璋固不为忧乐易交也。世未有兄因弟贵,
而闭门逾垣,以为得计者,皇帝自皇帝,元璋自元璋,元璋不过偶然作皇帝,并非一作皇
帝,便改头换面,不是朱元璋也。本来我有兄长,并非作皇帝便视兄长如臣民也。国家事
业,兄长能助则助之,否则听兄自便,只叙兄弟之情,不谈国家之事。美不美?江中水,清
者自清,浊者自浊,再不过江,不是脚色。兄其听之!
兴得此书,乃野服诣阙,太祖出城亲迎,入城欢宴,格外亲昵,比自家骨肉,还要加上
一层。一过月余,太祖敬礼未衰,席间偶谈及国事,兴正色道:“天子无戏言。”于是太祖
不敢再谈。兴又屡次告别,经太祖苦留,方羁居京师,未几即殁。不亚严光,事见田北湖田
兴传。
还有元行省参政蔡子英,自元亡后,从扩廓走定西,扩廓败遁,子英单骑走关中,亡入
南山。太祖闻他姓名,遣人绘形往求,得诸山中。传诣京师,至江滨,又潜遁去。未几复被
获,械过洛阳,见汤和,长揖不拜。和呼令下跪,仍抗颜不从。和命爇火焚须,复不为动。
乃遣送至京,太祖亲为脱械,待以客礼。嗣命列职授官,终不肯受,因沥诚上书道:
陛下乘时应运,削平群雄,薄海内外,莫不宾贡。臣鼎鱼漏网,假息南山,曩者见获,
复得脱亡,重烦有司追迹。而陛下以万乘之尊,全匹夫之节,不降天诛,反疗其疾,易冠
裳,赐酒馔,授以名爵,陛下之恩,包乎天地矣。
臣非不欲自竭犬马,但名义所存,不敢辄渝初志。自惟身本韦布,知识浅陋,过蒙主将
知荐,仕元十有五年,愧无尺寸功以报国士之遇。及国家破亡,又复失节,何面目见天下
士?管子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今陛下创业垂统,正当挈持大经大法,垂示子孙臣
民,奈何欲以无礼义寡廉耻之俘囚,而厕诸新朝贤士大夫之列哉?臣日夜思维,咎往昔之不
死,至于今日,分宜自裁,陛下待臣以恩礼,臣固不敢卖死立名,亦不敢偷生苟禄。若察臣
之愚,全臣之志,禁锢海南,毕其生命,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昔王蠋闭户以自缢,李芾
阖门以自屠,彼非恶荣利而乐死亡,顾义之所在,虽汤镬有不得避也。眇焉之躯,上愧古
人,死有余恨,惟陛下裁察!
太祖览书,更加敬重,留馆仪曹。一夕,子英忽大哭不止,旁人问为何事?子英说是记
念旧君,因此流涕。太祖知不可夺,乃命有司送出塞外,令从故主。足愧贰臣。
子英以外,又有元行省都事伯颜子中,曾守赣州。陈友谅破赣,子中仓猝募吏民,与战
不胜,脱走闽中。陈友定辟为员外郎,计复建昌,浮海至元都报捷,累迁吏部侍郎,持节发
广东何真兵救闽。适何真降明,子中跳堕马下,跌损一足,为明军所得,执送廖永忠军前。
永忠胁令投降,誓死不屈,乃释缚令去。子中变姓名,戴黄冠,游行江湖间,太祖求之不
得,簿录子中妻子,子中仍不往。寻复由明布政使沈立本密荐,遣使币聘,子中太息道:
“今日死已迟了。”作歌七章,遍哭祖父师友,饮鸩而死。死有重于泰山者。子中得之。
太祖又恐廷臣蒙蔽,尝与侍从数人,易服微行,一面采访才能,一面侦察吏治,一面调
查民情,所以江淮一带,恒有太祖君臣踪迹。相传太祖微幸多宝寺,步入大殿,见幢幡上尽
写多宝如来佛号,因语侍从道:“寺名多宝,有许多多宝如来?”学士江怀素闻言,知太祖
意在属对,便脱口答道:“国号大明,无更大大明皇帝。”恰是绝对。太祖大喜,而擢为吏
部侍郎。迨入游方丈,见有纸条粘贴门首,上书维扬陈君佐寓此。君佐少有才,脱略不羁,
曾与太祖有一面交,太祖立呼相见。君佐出谒毕,太祖笑问道:“你当初极善滑稽,别来已
久,犹谑浪如昔么?”君佐默然。太祖又问道:“朕今已得天下,似前代何君?”君佐道:
“臣见陛下龙潜时候,饭糗茹草,及奋飞淮泗,与士卒同甘苦,犹食菜羹粝饭,臣以为陛下
酷肖神农,否则何以尝得百草?”妙语解颐。太祖鼓掌大笑,令他随行。偶过酒肆,太祖即
带同入饮,酒肆甚小,除酒豆外,没甚菜蔬。太祖又出对道:“小村店三杯五盏,没有东
西。”君佐随声应道:“大明君一统万方,不分南北。”属对亦工。太祖又大笑,并语君佐
道:“你随朕入朝,做一词臣,何如?”君佐道:“陛下比德唐虞,臣愿希踪巢许,各行其
志,想陛下应亦许臣。”是田兴第二,兴且不入正史,遑问君佐?此史笔之疏忽处。太祖乃
不加强迫,与他告别自归。
越数日,又出外微行,偶遇一士人,见他文采风流,便与坐谈。士人自称重庆府监生,
太祖又命属对,出联道:“千里为重,重水重山重庆府。”士人也不假思索,便对道:“一
人为大,大邦大国大明君。”太祖大喜。无非喜谀。问明寓址,方与作别。次日,即遣使赍
赏千金,士人才知是遇着太祖,欣幸不已。大约有些财运。太祖又尝于元夕出游,市上张灯
庆赏,并列灯谜。谜底系画一妇人,手怀西瓜,安坐马上,马蹄甚巨。太祖见了,不禁大
怒,还朝后,即命刑官查缉,将做灯谜的士民,拿到杖死。刑部莫名其妙,奏请恩宥。太祖
怒道:“亵渎皇后,犯大不敬罪,还说可宽宥么?”刑官仍然不解,只好遵旨用刑。后来研
究起来,才知马后系淮西妇人,向是大脚,灯谜寓意,便指马后,所以触怒太祖,竟罹重
辟。做了一个灯谜,便罹大辟,可见人贵慎微。
太祖尝自作诗云:“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先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一丈犹
拥被。”先是江南富家,无过沈秀,别号叫作沈万三。太祖入金陵,欲修筑城垣,苦乏资
财,商诸沈秀。秀愿与太祖分半筑城,太祖以同时筑就为约,秀允诺。两下里募集工役,日
夜赶造,及彼此完工,沈秀所筑这边,比太祖赶先三日。豪固豪矣,奈已遭主忌何?太祖阳
为抚慰,阴实刻忌。嗣沈秀筑苏州街,用茅山石为心,太祖说他擅掘山脉,拘置狱中,拟加
死罪。还是马后闻知,替他求宥。太祖道:“民富侔国,实是不祥。”马后道:“国家立
法,所以诛不法,非以诛不祥。民富侔国,民自不祥,于国法何与?”太祖不得已释秀,杖
戍云南。秀竟道死,家财入官。太祖原是忮刻,然亦可为聚财者鉴。至太祖作诗自怨,为苏
州某富翁所闻,独叹息道:“皇上积怨已深,祸至恐无日了。”遂力行善举,家产荡然。既
而太祖又吹毛求疵,诛求富人,富家荡产丧身,不计其数,独某富翁已经破产,得免罪名,
这也说不胜说。
且说太祖得国,武臣立功,要推徐达、常遇春,文臣立功,要推李善长、刘基。刘基知
太祖性质,所以封官拜爵,屡辞不受。善长官至右丞相,爵韩国公,免不得有些骄态。太祖
有意易相,刘基谓:“善长勋旧,能调和诸将,不宜骤易。”太祖道:“善长屡言卿短,卿
乃替他说情么?朕将令卿为右相。”基顿首道:“譬如易柱,必得大木,若用小木作柱,不
折必仆,臣实小材,何能任相?”太祖道:“杨宪何如?”基答道:“宪有相材,无相
器。”太祖复问道:“汪广洋如何?”基又道:“器量褊浅,比宪不如。”太祖又问及胡惟
庸,基摇首道:“不可不可,区区小犊,一经重用,偾辕破犁,祸且不浅了。”太祖默然无
言。已而杨宪坐诬人罪,竟伏法。善长又罢相,太祖竟用汪广洋为右丞相,胡惟庸为左丞。
广洋在相位二年,浮沈禄位,无所建白,独惟庸狡黠善谀,渐得太祖宠任。太祖遂罢广洋
职,令惟庸升任右相。刘基大戚道:“惟庸得志,必为民害,若使我言不验,还是百姓的幸
福呢。”惟庸闻言,怀恨不置。会因瓯闽间有隙地,名叫谈洋,向为盐枭巢穴。基因奏设巡
检司,盐枭不服管辖,反纠众作乱。基子琏据实奏闻,不先白中书省,惟庸方掌省事,视为
蔑己,越加愤怒,遂嗾使刑部尚书吴云劾基,诬称谈洋有王气,基欲据以为墓,应加重辟。
太祖似信非信,只把基夺俸,算作了案。基忧愤成疾,延医服药,反觉有物痼积胸中,以致
饮食不进,遂致疾笃。太祖遣使护归青田,月余逝世。后来惟庸得罪,澈底查究,方知毒基
致死,计出惟庸,太祖很是惋惜。怎奈木已成舟,悔亦无及了。刘基非无智术,惟如后人所
传,称为能知未来,不无过誉,使基能预算,何致为惟庸谋毙?
惟庸既谋毙刘基,益无忌惮,生杀黜陟,惟所欲为。魏国公徐达,密奏惟庸奸邪,未见
听从,反被惟庸闻知,引为深恨,遂阴结徐达阍人,嗾使讦主。不料阍人竟直告徐达,弄巧
转成拙,险些儿禄位不保,惊慌了好几日,幸没有甚么风声,才觉少安。患得患失,是谓鄙
夫。继思与达有隙,究竟不妙,遂想了一计,嘱人与善长从子作伐,把侄女嫁给了他,好与
善长结为亲戚,做个靠山。善长虽已罢相,究尚得宠,有时出入禁中,免不得代为回护。善
长之取死在此。惟庸得此护符,又渐觉骄恣起来。会惟庸原籍定远,旧宅井中忽生竹笋,高
至数尺,一班趋附的门客,都说是瑞应非凡。又有人传说,胡家祖父三世坟上,每夜红光烛
天,远照数里。看似瑞应,实是咎征。惟庸闻知消息,益觉自负。是时德庆侯廖永忠,僭用
龙凤,太祖责他悖逆,赐令自尽。平遥训导叶伯巨,上书言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
速,又触太祖盛怒,下狱瘐死。此二事插入,是宾中宾。内外官吏,岌岌自危。寻又因安吉
侯陆仲亨,擅乘驿传,平凉侯费聚,招降蒙古,无功而还,皆奉诏严责。此二事是主中宾。
二人心不自安,惟庸乘机勾结,联为羽翼。令在外收辑兵马。又阴结御史中丞陈宁,私阅天
下兵籍,招勇夫为卫士,纳亡命为心腹。一面又托亲家李存义,即李善长弟。往说善长,伺
间谋逆。善长初颇惊悸,以为罪当灭族。嗣经存义再三劝告,也觉依违两可,不能自决。为
此一误,已伏死征。惟庸以善长并未峻拒,以为大事可就,即遣明州卫指挥林贤,下海招约
倭寇,又遣元故臣封绩,致书元嗣君,请为外应。丧心病狂,一至于此。正在日夜谋变,又
闻汪广洋赐死事,益加急迫。原来广洋罢相数年,又由惟庸荐引,入居相位,惟庸所为不
法,广洋虽知不言。会御史中丞涂节,上陈刘基遇毒,广洋应亦与闻,太祖遂责广洋欺罔,
贬戍云南,寻又下诏赐死。于是惟庸益惧,一面贿通涂节臂助,一面密结日本贡使,作为退
步。洪武十三年正月,惟庸入奏,诡言京宅中井出醴泉,邀太祖临幸。太祖信以为真,还是
梦梦。驾出西华门,内使云奇,突冲跸道,勒马言状,气逆言结,几不成声。太祖以为不
敬,叱令左右,挝棰乱下。云奇右臂将折,势且垂毙,尚手指惟庸宅第。太祖乃悟,忙返驾
登城,遥望惟庸宅中,饶有兵气,知系谋逆,立发羽林军掩捕。涂节得知此信,也觉祸事临
头,意图脱罪,急奔告太祖,说是惟庸妄谋劫主。道言未绝,羽林军已将惟庸缚至,由太祖
亲自讯究。惟庸尚不肯承,经涂节质证,不能图赖,乃将惟庸牵出,寸磔市曹。小子有诗咏
道:
怪底人君好信谀,怕闻吁咈喜都俞。
佞臣多是苍生蠹,磔死吴门未蔽辜。
惟庸磔死,还有惟庸党羽,究属如何办法,待下回赓续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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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兴抗节不臣,蔡子英上书不屈,伯颜子中作歌自尽,此皆所谓仁人义士,本书极力表
彰,所以扬潜德,显幽光,寓意固甚深也。惟太祖一书,子英一书,犹有可考,而伯颜子中
之歌词七章,无从搜录,为可惜耳。太祖微行,未见正史,而稗乘备传其事,益见太祖之忮
刻。忮刻者必喜阿谀,故杨宪、汪广洋、胡惟庸诸人,陆续登庸,虽依次黜戮,而误国已不
少矣。刘基有先见之明,犹遭毒毙,儉人之不可与共事,固如此哉!然亦未始非太祖好谀之
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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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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