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马皇后翊赞内治,所有补阙匡过等事,屡见前文,恰是古今以来一位贤后,洪武十
五年八月崩逝,不但太祖恸哭终身,不复立后,就使宫廷内外,也歌思不忘。小子读马后遗
传,时常景仰,所以前文叙述,于马后有关系事,必援笔写入。还有数条轶闻,也须一一补
出,作为后来的女范。可谓有心人。先是太祖起兵,战无虚日,后随军中,辄语太祖以不嗜
杀人。至册后以后,俭约如故,身御澣濯,虽敝不即易,尝谓此系弋绨遗法。宫嫔敬服,拟
为东汉时的明德马后。后生五子,周王橚最幼,放诞不羁,至就藩开封,后遣慈母江贵妃随
往,给以常御敝衣一袭,及杖一支,语贵妃道:“王如有过,请披衣加杖,倘再倔强,驰驿
报闻,毋得轻恕!”橚闻言悚惧,就藩后不敢为非。后崩,橚始少纵,弃国游凤阳。太祖愤
怒,命徙至云南,寻因怀念后德,仍勒令归藩。随笔说明周王橚事。后遇岁灾,辄率宫人蔬
食,太祖谓已发仓赈恤,不必怀忧,后谓赈恤不如预备,太祖甚以为然。平时又累问百姓安
否?且云:“帝为天下父,自己为天下母,赤子不安,父母如何可安?”名论不刊。及太祖
幸太学还,后问及生徒,知有数千人,便慨然道:“诸生皆有廪食,可以无饥,但他的妻
子,从何取给?”太祖亦为动容。乃立红板仓储粮,岁给诸生家属,生徒颂德不置。后虽
贵,犹亲自主馈,早晚御膳,格外注视。妃嫔等劝她自重,后语妃嫔道:“事夫须亲自馈
食,从古到今,礼所宜然。且主上性厉,偶一失饪,何人敢当?不如我去当冲,还可禁
受。”既而进羹微寒,太祖举碗掷后,后急忙躲闪,耳畔已被擦着,受了微伤,更泼了一身
羹污。后热羹重进,从容易服,颜色自若。妃嫔才深信后言,并服后德。宫人或被幸得孕,
后倍加体恤,妃嫔等或忤上意,后必设法调停。有言郭景祥子不孝,尝持槊犯景祥,太祖欲
将他正法,后奏道:“妾闻景祥止一子,独子易骄,但亦未必尽如人言,须查明属实,方可
加刑。否则杀了一人,遽绝人后,转似有伤仁惠了。”的是仁人之言,不得视为妇人之仁。
嗣太祖察知被诬,方叹道:“若非后言,险些儿将郭家宗祀,把他斩断呢。”李文忠守严州
时,杨宪上书诬劾。后谓宪言不宜轻信,文忠乃得免罪。春坊庶子李希贤,授诸王经训,用
笔管击伤王额,太祖大怒,后劝解道:“譬如使人制锦,只可任他剪裁,不应为子责师。”
太祖乃罢。此外隐护功臣,事多失传,就在宫禁里面,也不能尽详。至病亟时,群臣请祷祀
求良医,后语太祖道:“生死有命,祷祀何益?世有良医,亦不能起死回生。倘服药不效,
罪及医生,转增妾过。”明淑如此,我愿终身崇拜之。太祖叹息不已。继问后有无遗言。后
呜咽道:“妾与陛下起布衣,赖陛下神圣,得为国母,志愿已足,尚有何言?不过妾死以
后,只愿陛下亲贤纳谏,慎终如始罢了。”亲贤纳谏四字,括尽古今君道。言讫而逝。寿五
十一岁。宫人恸哭失声,即外廷百官,亦一律衔哀。宫中尝作追忆歌道: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抚我育我,怀德难忘。怀德难忘,于万斯年,毖彼下泉,悠悠苍
天。
九月葬孝陵,临葬遇风雨雷电,太祖愀然不乐,召僧宗泐入,与语道:“后将就窆,令
汝宣偈。”泐随口说偈道:
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马如来。
宣偈毕,天忽开霁,乃启輀往葬,太祖甚是心慰,赐泐百金。后来尊谥马后为孝慈皇
后。马后以下,位置要算孙贵妃。奈孙贵妃已早去世,乃令李淑妃摄六宫事。淑妃,寿州
人,父名杰,洪武初曾任广武卫指挥,北征战死。太祖闻杰女慧美,遂纳为妃嫔,倍加宠
遇。未几淑妃又殁,乃以郭宁妃充摄六宫。结述李郭二妃,回应第五回及第七回。终太祖身
世,不复立后,总算是不忘伉俪的遗意。
太子标系马后长子,太祖与陈友谅交战时,马后尝负标从军,及标得立储,绘成负子
图,藏怀中。会李善长等赐死,太子进谏道:“皇父诛夷太滥,恐伤和气。”太祖默然。次
日,以棘杖遗地,令太子拾起,持在手中。太子有难色,太祖笑道:“朕令汝执杖,汝以为
杖上有刺,怕伤汝手,若得棘刺除去,就可无虞。朕今所戮诸臣,便是为汝除刺,汝难道不
明朕意么?”棘刺原属宜防,但有害过棘刺者,何不防之?太子顿首道:“上有尧舜之君,
下有尧舜之民。”言未毕,太祖面忽改色,突然离座,持榻欲投。太子起身急走,一面探怀
中所绘图,弃掷地上。太祖拾视,顿时大恸,方免追责。
适鲁王檀好饵金石,毒发致死,太祖谥他为荒,隐寓恨意。潭王梓有心谋变,弄到夫妇
俱焚,太子益不自安,日怀危惧。忮刻之私,危及骨肉,可见人主不宜好刻。原来潭王梓的
来历,小子于十一回中,曾叙他母妃阇氏,系陈友谅妃子,遗腹生梓。梓年渐长,就封长
沙。临行辞母,母问道:“汝将何往?”梓答称:“至国。”母问:“汝国何在?”答言:
“在长沙。”母又问:“何人封汝?”答言:“受父所封。”母又道:“汝父何在,尚能封
汝?”梓知有异,跪询母意。母乃流涕与语,详述前事,并言前日屈身事仇,实为汝一点骨
血,汝今年长,毋忘前恨。梓饮泣受命而去。到了长沙,终日闷闷不乐,惟日与府僚设醴赋
诗,聊作消遣。既而妻父于显,及妻弟琥,坐胡惟庸党被诛,遂潜谋作乱。太祖遣使召见,
梓惧谋泄,因愤愤道:“宁见阎王,不见贼王。”言已,纵火焚宫。与妃于氏并投火中,霎
时间骨肉焦灼,同归于尽。其母阇氏,亦忧悔成疾,数日遂亡。与子妇同归冥途,恰也可
喜,惟见陈友谅恐不能无愧耳。史传谓梓由达定妃所出,达定妃又不著姓氏,想因明代档
案,讳莫如深,无从参考,所以含糊过去。
至若李善长赐死一案,仍是被胡惟庸牵连。善长弟存义,与惟庸结儿女亲,惟庸得罪,
存义本须连坐,太祖因顾念勋戚,赦他死罪,贬置崇明。善长未尝入谢,遂致太祖怀恨。善
长又营建大厦,向信国公汤和,假用卫卒三百名,汤和虽是应允,暗中恰封章入告。已而京
中吏民,为党狱诛累,坐罪徙边,共约数百人,内有丁斌等系善长私亲,善长替他求免,益
触主怒,竟命将丁斌逮问。斌本给事胡惟庸家,一经讯鞫,反将李存义当日,如何交通惟庸
情事,和盘说出。丁斌不至如此没良,总由狱吏承旨诱供之故。刑官不好怠慢,复逮李存义
父子严讯。存义父子,熬刑不住。又把通逆情由,诿与善长。恃彼为韩国公耶?那时一班朝
臣,希承意旨,联章交劾善长,统说是大逆应诛。落穽下石,令人悲叹。太祖还欲议亲议
功,格外宽宥,猫拖老鼠,装甚么假慈悲。偏偏太史又奏言星变,只说此次占象,应在大臣
身上,须加罚殛,于是太祖遂下了严旨,赐善长自尽。可怜善长已七十七岁,活活的投缳毕
命。所有家属七十余人,尽行被戮。只有一子李琪,曾尚临安公主,得蒙免死,流徙江浦。
既说占象应在大臣,则善长一死足矣,何必戮及家属多至七十余人。外如吉安侯陆仲亨,延
安侯唐胜宗,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江南侯陆聚,宜春侯黄彬,豫章侯胡美,即胡定
瑞。荥阳侯郑遇春等,一并坐狱论死。总算杀得爽快。太祖且条列诸臣罪状,作奸党录,布
告天下。
当时只有虞部郎中王国用,痛善长被诬,浼御史解缙起草,替他讼冤。拜本上去,好似
石沉大海,毫无复音。国用还是运气,否则又将下狱矣。太子标仁恕性成,心中很过不下
去,颇肖马后。至进谏被责,越觉怏怏。会太祖以关中险要,竟欲迁都,秦王樉恐失去封
地,颇有怨言。太祖又召还拘禁,命太子亲往关中,卜都相宅,并调查秦王过失。太子还
都,代陈秦王无罪,涕泣请免。太祖尚未深信,太子遂忧悒成疾,于洪武二十五年夏月,瞑
目归天。丧葬礼毕,谥为懿文太子。前回结末数语,至此方一律叙清。
是时太祖已迭纳数妃,连生十数子,椿为蜀王,皇十一子。柏为湘王,皇十二子。桂为
代王,皇十三子。楧为肃王,皇十四子。植为辽王,皇十五子。为庆王,皇十六子。权为
宁王,皇十七子。楩为岷王,皇十八子。橞为谷王,皇十九子。松为韩王,皇二十子。模为
瀋王,皇二十一子。楹为安王,皇二十二子。柽为唐王,皇二十三子。栋为郢王,皇二十四
子。为伊王,皇二十五子。连从前所封九王,共得二十四子。这二十四子中,惟燕王棣最
为沈鸷,太祖谓棣酷肖自己,特别钟爱。至太子薨逝,意欲立棣为储君,只因太子已生五
子,嫡长早殇。次子叫作允炆,即建文帝年亦濅长,倘或舍孙立子,未免于礼未合,乃亲御
东角门,召群臣会议。太祖先下谕道:“国家不幸,太子竟亡。古称国有长君,方足福民,
朕意欲立燕王,卿等以为何如?”学士刘三吾抗奏道:“皇孙年富,且系嫡出,孙承嫡统,
是古今的通礼。若立燕王,将置秦王、晋王于何地?弟不可先兄,臣意谓不如立皇孙。”援
经立议,不得以靖难兵变,咎及三吾。太祖闻言,为之泪下,乃决立允炆为皇太孙。
先是太子在日,凉国公蓝玉,与太子有闻接戚谊,尝相往来。接入前回蓝玉事,以便承
上起下。自北征还军,语太子道:“臣观燕王在国,举动行止,与皇帝无异。又闻望气者
言,燕有天子气,愿殿下先事预防,审慎一二!”太子道:“燕王事我甚恭,决无是事。”
蓝玉道:“臣蒙殿下优待,所以密陈利害,但愿臣言不验,不愿臣言幸中。”太子默然。及
蓝玉趋退后,未免有人闻知,传报燕王,燕王衔恨不已。及太子薨逝,燕王入朝,即奏称:
“在朝公侯,纵恣不法,将来恐尾大不掉,应妥为处置”云云。这句话,虽是冠冕堂皇,暗
地里却指着蓝玉,请太祖按罪严惩。蓝玉桀骜如故,一些儿不加检点,寻又出捕西番逃寇祁
者孙,并擒建昌卫叛帅月鲁帖木儿,威焰愈盛,意图升爵。哪知太祖反冷眼相待,并不升
赏。至皇太孙册立,乃命他兼太子太傅,别召冯胜、傅友德归朝,令兼太子太师。玉攘袂大
言道:“难道我不配做太师么?”嗣是怏怏不乐。遇有入朝侍宴,所有言动,一味骄蹇,太
祖越加疑忌。从此玉有奏白,无一见从。玉尝私语僚友,指斥乘舆道:“他已疑我了。”既
知见疑,何不速退。此语一传,便有锦衣卫蒋瓛,密告蓝玉谋逆,与鹤庆侯张翼,普定侯陈
垣,景川侯曹震,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及吏都尚书詹徽,户部侍郎傅友文等,设计起
事,将伺皇上出耕藉田,乘机劫驾等情。太祖得了此信,立命锦衣卫发兵掩捕,自蓝玉以
下,没一个不拿到殿前,先由太祖亲讯,继由刑部锻炼成狱,无论是真是假,一古脑儿当作
实事,遂将他一并正法,并把罪犯族属,尽行杀死。甚至捕风捉影,凡与蓝玉偶通讯问的朝
臣,也难免刀头上的痛苦,因此列侯通籍,坐党夷灭,共万五千人,所有元功宿将,几乎一
网打尽。比汉高待功臣,还要加惨。太祖意尚未足,过了年余,颍国公傅友德,奏请给怀远
田千亩,非但不准,反将他赐死。定远侯王弼,居家叹道:“皇上春秋日高,喜怒不测,我
辈恐无噍类了。”为这一语,又奉诏赐死。宋国公冯胜,在府第外筑稻场,埋甔地下,架板
为廊,加以碌碡,取有鞺鞳声,走马为乐。有怨家入告太祖,讦胜家居不法,稻场下密藏兵
器,意图谋变云云。太祖遂召胜入,赐酒食慰谕道:“卿可安心!悠悠众口,朕何至无端轻
信?”言下,甚是欢颜。胜以为无虞,尽量宴饮,谁知饮毕还第,即于是夜暴病,害得七孔
流血,数刻即亡。可痛可恨!
总计开国功臣,只有徐达、常遇春、李文忠、汤和、邓愈、沐英六人,保全身名,死皆
封王。但徐、常、李、邓四公,都死在胡蓝党狱以前,沐英留镇云南,在外无事,得以考
终。汤和自死最迟,他是绝顶聪明,见太祖疑忌功臣,便告老还乡,绝口不谈国事,所以享
年七十,寿考终身。叙明六王生卒,是用笔绵密处。这也不必细表。且说太祖既迭诛功臣,
所有守边事宜,改令皇子专任。燕王棣最称英武,凡朔漠一带,统归镇守,他遂招兵养马,
屡出巡边。洪武二十三年,率师出古北口,收降元太尉乃儿不花。二十九年,复出师至撤撤
儿山,擒斩元将孛林帖木儿等数十人,太祖闻报大喜,尝谓肃清沙漠,须赖燕王。至三十一
年,秦王樉、晋王棢俱薨,乃命燕王棣总率诸王,得专征伐。其时太祖已经老病,尚传谕燕
王道:
朕观成周之时,天下治矣。周公告成王曰:“诘尔戎兵,安不忘危之道也。”朕之诸
子,汝独才智,秦晋已薨,汝实为长。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尔其总率诸王,相机度势,用
防边患,奠安黎庶,以答上天之心,以副吾付托之意!其敬慎之,毋怠!
自是燕王权力愈盛,兵马益强,又兼燕京为故元遗都,得此根据,越觉雄心勃勃了。统
为下文伏线。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太祖崩,年七十有一,遗诏命太孙允炆嗣位。且言诸王
镇守国中,不必来京。允炆依着遗诏,登了御座,一面奉着梓宫,往葬孝陵,追谥为高皇
帝,庙号太祖,以明年为建文元年。允炆后遭国难,没有庙谥,明代沿称为建文帝。清乾隆
元年,始追谥为恭闵惠皇帝。小子编述至此,也援明朝故例,称他做建文帝便了。本回就此
结束,只有一诗咏明太祖道:
濠梁崛起见真人,神武天生自绝伦。
独有晚年偏好杀,保邦从此少能臣。
欲知建文帝即位后事,且至下回续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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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回叙事,看似拉杂写来,头绪纷繁,实则一线到底。太祖性本雄猜,赖有马后之贤,
从容补救,故洪武十五年以前,虽有胡惟庸一狱,而李善长、宋濂、陆仲亨、费聚等,尚得
保全,党祸固未剧也,至马后崩而杀机迫矣。父子尚怀猜忌,遑问功臣?善长赐死,株连多
人,甚至秦、周诸王,亦拟加罪。懿文太子,虽不能保全元功,犹能保全骨肉,不可谓非仁
且恕者。然卒以是忧郁成疾,至不永年,是太子之薨,亦未始非太祖促之也。太子殁而蓝狱
即兴,连坐至万余人,元功宿将,相继俱尽,何其残忍至此?燕王之酷肖乃父,亦无非天性
忮刻,相感而孚耳。故是回总旨,在叙太祖之好猜,隐为燕王靖难张本,自翦羽翼,反害子
孙,忮求果奚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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