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燕王棣信道衍言,于建文三年春月,复出师南犯,临行时,自撰祭文,哭奠阵亡将
士张玉等,并脱下所服战袍,焚赐阴魂。将士家父兄子弟,无不感泣。燕王见人心奋激,即
整兵至保定,与诸将议所向。邱福等请攻定州,燕王谓不如攻德州,乃移军东出。途次接着
侦报,说盛庸已驻兵夹河。燕王便自率三骑,来觇庸阵。庸结阵甚坚,见燕王掠阵而过,忙
遣千骑追赶。燕王仗着善射,连发数箭,射倒追骑五六人,加鞭驰脱。嗣又率步骑万余,来
薄庸阵。庸军拥盾自蔽,矢刃不能入。燕王恰令壮士用着长矛,上前钩盾。两下牵扯,燕军
即乘隙攻入。燕将谭渊,见敌阵内尘埃滚滚,想已蹂乱,急欲上前争功,策马而出,部下指
挥董中峰,亦随着出来,正要冲入敌阵,兜头遇着一员敌将,执着长枪,来战谭渊。不数
合,敌将虚晃一枪,勒马回阵,谭渊纵马追入,不防被敌将回枪一刺,适中咽喉,撞落马
下。坑人者卒死人手。董中峰忙来相救,又被敌将拔剑一挥,砍作两段。这敌将叫作庄得,
乃是盛庸麾下的都指挥,燕军见谭渊陷没,不觉惊退。庄得乘势驱杀,燕军大挫,燕王且战
且行。可巧燕将朱能,率铁骑前来接应,燕王即让过两人,令他当先,自己从间道绕出,来
袭南军背后。惯用此着。南军专向前面截杀,不防后面又有一军杀来,这是盛庸疏虞处。南
军措手不及,顿时大乱。燕王击破庸阵,与朱能、张武等,合军喊杀,恼得这个庄指挥,不
管死活,一味向前乱闯,还有骁将楚智、张能,也拚命相争。燕军见他勇悍,索性把他围
住,用了强弩毒矢,四面攒射,庄得身中数箭,竟致毙命,张能兀自搴着皂旗,往来冲突,
不到片时,也集矢如猬,死于非命,他尚手执大旗,植立不仆,燕军素畏张能,呼他为皂旗
张,及死后兀立,还不敢近前。惟楚智持着双刀,左劈右砍,杀死燕军数人,几已突出重
围,谁知一箭飞来,正中右臂,箭头有毒,痛不可支,顿时晕倒在地,被燕军活捉而去,嗣
后苏醒转来,乱骂燕王,遂致遇害。时已天暮,两边各敛兵入营。燕王检点将士,也伤了无
数,又失了大将谭渊,悲愤交迫,竟带同十余骑,逼盛庸营,露宿一宵。意不可测。
到了天明,四面皆围着庸兵,左右请燕王急遁。燕王仍谈笑自若,待至日出,吹动画
角,招集骑兵,从容上马,穿营而去。盛庸诸将,相顾愕眙,连一箭也不敢发,由他往返自
如。燕王固奇,盛庸诸将,亦觉可怪。越日复战,燕军阵东北,盛庸阵西南,苦战一日,互
有杀伤。两军统觉疲乏,各拟鸣金收兵,忽东北风大起,尘雾蔽天,砂砾击面,两军眯目,
咫尺不见人影。风师又来助阵。燕王麾旗大呼,纵左右翼横击庸军,鼓声震地。庸军正思归
休,哪禁得燕军杀来,不战而溃。燕军乘风追赶,至滹沱河口,逼庸军入水,践溺死的,不
计其数。盛庸退保德州,没奈何据实申报。
建文帝正因宫嫔翠红,投缳自尽,颇为伤感,及接着败报,益觉惊惶无措。原来翠红姓
王,临淮人,年十八入宫,二十得幸,貌既可人,才又轶众,早知燕王有异志,劝帝翦除,
帝斥她离间骨肉,降隶宫娥。至燕兵发难,颇忆翠红前言,仍欲把她复位,偏宫中多怀妒
忌,暗进谗言。翠红闻着,愤无可泄,竟取了三尺白绫,断送一条性命。还是死得乾净。建
文帝闻她自缢,也为悲泪不置,瘗葬水西门外的万岁冈。述翠红事,可补正史之缺。悲怀未
了,警信复来,又只得召入齐泰、黄子澄,密商许久,令他出外募兵,恰故意下诏窜逐,遣
使与燕王议和。燕王不从,且上书请罢盛庸、吴杰、平安各兵。建文帝又召问方孝孺。孝孺
道:“燕兵久叛大名,天将暑雨,势且不战自疲,今宜令辽东诸将,入山海关攻永平,真定
诸将,渡芦沟桥捣北平,彼必归救,我用大兵蹑后,不难擒住燕王。现且佯与报书,往返数
月,懈彼军心,谋定势合,便可进兵往蹴,一鼓荡平。”看似好计,奈不足欺骗燕王。建文
帝连声称善,即遣大理寺少卿薛嵓,持诏赦燕王罪,令即罢兵归藩。嵓尚未至,燕王又与吴
杰、平安等,交战藁城。吴杰、平安夹攻燕军,矢如雨集,燕军多中箭阵亡,燕王所建大
旗,亦被丛矢注射,七洞八穿。方惊虑间,空中大风倏至,又来帮助燕王,比夹河一战的风
势,还要厉害,拔木飞沙,吼声如雷。燕王复麾兵四蹙,恁你吴杰、平安,如何勇力,也不
得不弃兵遁走,可怜南兵走头无路,多被燕军杀死。骁将邓戬、陈鹏等,陆续被擒。吴杰、
平安走入真定,丧师数万。燕王俘获南军万人,除将士外,悉数纵还。又分兵略顺德、广
平、河北诸郡县,气焰越盛。
大理寺少卿薛嵓,赍诏入燕营,燕王读诏毕,怒对薛嵓道:“汝临行时,上有何言?”
嵓答道:“皇上有旨,殿下早晨释甲,朝廷暮即班师。”燕王狞然笑道:“这语不能诳三尺
小儿,乃欲来诳我么?”嵓战栗不能对,使非其人,多辱君命。燕将大哗,群请杀嵓。燕王
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况他曾奉诏到此,尔等休得妄言!”既知有君,如何造反?这
也是欺人之语。乃令蹐遍观各营,戈矛旗鼓,相接百余里,吓得蹐汗流浃背,跼蹐不安。燕
王留嵓数日,嵓告别欲归,燕王语嵓道:“为我归语天子,我父即天子之大父,天子父系我
同产兄,我为亲藩,富贵已极,尚复何望?无非望做皇帝,何必过谦?且天子待我素厚,只
因权奸谗构,酿成衅隙,我为救死起见,不得已发兵南来,今幸蒙诏罢兵,不胜感戴。但奸
臣尚在,大军未还,我军心存惶惑,未肯遽散,望皇上立诛权奸,遣散各军,我愿率诸子归
罪阙下,恭候皇上处治。”一派甘言,恐亦不能欺三尺小儿。
嵓唯唯听命。燕王复令中使送他出境。
嵓沿途不敢逗留,数日到京。方孝孺先与嵓晤,详问燕事。嵓把燕王所言,具述一遍,
孝孺嘿然。及嵓入见帝,亦备述前意,且言燕军甚盛,不易破灭。帝语孝孺道:“果如嵓
言,是曲在朝廷,齐、黄二人,误朕太甚了。”孝孺道:“陛下使嵓宣谕燕王,嵓反为燕王
作说客,如何可信?”于是帝又游移未决。总是优柔寡断。既而吴杰、平安等,收集溃卒,
往断北平饷道,燕王未免怀忧,乃遣指挥武胜,复驰奏到京,大略言朝廷已许罢兵,盛庸等
独拥兵未撤,且绝臣饷道,显违诏旨,请从严惩办云云。建文帝得了此奏,颇有罢兵意,便
将原奏示方孝孺,且语孝孺道:“燕王为孝康皇帝同产弟,系朕亲叔父,若逼他过甚,如何
对得住宗庙神灵?”孝孺抗奏道:“陛下果欲罢兵么?兵罢不可复聚,若他长驱犯阙,如何
对付?臣愿陛下母为所欺,速诛武胜,与他决绝,那时士气一振,自必得胜。”前云佯与往
来,今复请与决绝,且欲诛使以激其怒,自相矛盾,安望成功。建文帝又信了孝孺,缚胜下
锦衣狱。忽宽忽严,太无定见。
燕王闻报大怒,即遣都指挥李远等,率轻骑六千余人,改换南军衣甲,混入济宁、谷亭
一带,与南军混杂,乘机纵火,把南军所积粮饷,一炬成灰。燕将邱福、薛禄,复合兵破济
州城,潜遣兵抄掠沛县,又放起一把无名火,将南军粮船数万艘,一齐毁尽,所有军资器
械,统成煨烬,河水尽热,鱼鳖皆浮死。仿佛曹军之焚乌巢。自是南军乏粮,愈觉短气,至
盛庸闻耗,遣将袁宇率军邀截,又被李远设伏击败,斩首数千级。这消息传到京城,大为震
动。方孝孺乃献上一计,欲离间燕王父子,请遗书高炽,允他王燕,令他父子相疑,自成乱
衅。建文帝称为奇谋,慢着!即命孝孺草书,遣锦衣卫千户张安,赍书投燕。燕世子高炽,
偏是乖巧,得书后并不启封,竟差了骑兵数名,卫着张安,送交军前。燕中官黄俨,本谄奉
高燧,与高炽不甚相合,他闻知张安来意,即遣人驰报燕王,燕王颇也疑心,转问高煦。高
煦本是个狠戾人物,管甚么兄弟情谊,自然添些儿坏话。凑巧差骑已到,送入张安,并呈原
书。燕王展阅毕,不禁惊喜道:“险些儿杀我世子。”遂命将张安拘禁,更复书慰勉高炽,
那时方孝孺一番计画,又徒成画饼了。计固未佳。
盛庸因饷道不通,焦闷异常,即檄大同守将房昭,引兵入紫荆关,据易州西水寨,窥伺
北平。平安亦从真定出兵,拟向北平进击。燕王时在大名,遣将朱能等截击平安,自领大军
往攻房昭。房昭被困多日,向真定乞援,真定发兵往救,被燕王设伏齐眉山下,一鼓击退,
斩获无数。房昭势穷援绝,只得弃寨西遁,溃围时丧亡多人。平安到了半途,也被朱能杀
败,走还真定。燕王得了许多辎重,凯旋北平。
建文帝屡闻败耗,无计可施,忽忆着太祖临崩,尝有遗嘱委托梅殷,要他力扶幼主,遂
召他入朝,商决军事。梅殷系汝南侯梅思祖从子,通经史,善骑射,曾尚太祖女宁国公主,
素得太祖宠眷,太祖弥留时,殷亦传侧,太祖嘱他道:“诸王强盛,太孙稚弱,烦你尽心辅
佐,如有犯上作乱,应为朕出师讨罪。”殷顿首受命。至是奉诏入朝,建文帝提起遗言,意
欲命他出镇,殷直任不辞,遂受职总兵,出镇淮安,募集淮安兵民,号四十万,驻守淮上,
防扼燕军。一面由宁国公主,致书燕王,责以君臣大义,燕王不答。是时朝廷中官,出使外
省,多半侵暴百姓,怨言四起,台臣交章劾奏,建文帝格外懊恼,严旨斥责,并令所在地方
官,逮系罪犯,尽法惩治。中官怨忿交迫,索性丧尽天良,密遣人驰赴北平,具言京师如何
空虚,如何可取。蠹国殃民,端在此辈。燕王不禁慨然道:“频年用兵,何时得了?要当临
江一决,不再返顾呢。”道衍亦劝燕王直趋南京,燕王遂大举誓师,择日出发。一路驰突,
所向无前,连陷东平、济阳诸州县,断绝徐州饷道,并破萧沛及宿州。京师闻警,命徐辉祖
往援山东。辉祖星夜前行,至小河,闻都督何福,与燕军交战,大获胜仗,平安转战至北
阪,亦杀败燕军,两处胜仗,随笔写过。心下大慰。即驱众至齐眉山,与何福合兵,复与燕
军厮杀。两下里舍命角逐,自午至酉,胜负相当。燕将李斌,冲锋突阵,忽被流矢射中马
首,马倒被擒。斌系著名健将,受擒后尚格杀数人,方才毙命,燕军为之夺气,随即溃散。
燕将王真、陈文,亦皆战死。燕王退走数十里,才得安营。众将因屡次败起,请还师休养,
俟衅再动。燕王道:“兵事有进无退,稍稍失败,何可遽回?公等但顾目前,宁识大计?”
言已,复下令军中道:“欲渡河北归,请趋左!否则趋右。”此令殊误。众将多趋左。燕王
大声道:“尔等既不愿南行,任从自便!”言下很有怒容。朱能即出为调停道:“诸君独不
闻汉高遗事么?汉高十战九败,终有天下,今我军尚胜多败少,如何便有退心?”太祖屡效
汉高,朱能亦以汉高拟燕王,父子皆思创业,安得不骨肉相戕耶?诸将始嘿然无言。燕王恐
兵士哗变,好几日衣不解甲,夜不安寝。
这消息传将出来,南军很是相庆,还有京内一班廷臣,闻这捷报,争说燕军且遁,京师
不可无良将镇守,应召魏国公还京等语。建文帝又疑惑起来,遂下诏召还辉祖。辉祖一返,
何福势孤,燕王复遣朱荣、刘江等,率轻骑截南军饷道,且令游骑扰他樵采。何福支持不
住,只得移营灵璧,以便就粮。平安运粮赴何福营,率马步兵六万为卫,令粮车居中,陆续
进发,将到灵璧,不防燕军已预先待着,骤出邀击,竞来夺粮。平安慌忙抵敌,杀了半日,
未能退敌,再命弓弩手更迭放箭,射倒燕军千余名,敌始稍却。平安方欲进行,忽见燕王督
军亲到,来势很猛,一时不及拦阻,竟被燕军横贯入阵,分作两橛。说时迟,那时快,何福
闻平安到来,也开壁来援,与平安合击燕军,酣战多时,杀伤相当,燕王又麾军退去。未败
又退,仍是狡计。平安、何福两人,总道燕军已退,可无他虑,慢慢儿押着粮车,往灵璧
营。约行数里,天色微昏,暮霭四合,野景苍茫,前面丛林错杂,浓绿成阴,只见黑压压的
一团,辨不出甚么枝干。既写夜色,又点夏景。各军正放心过去,猛闻胡哨四起,钲鼓随
鸣,林间杀出千军万马,冲断南军,当先驰入的统将,不是别人,就是燕王次子高煦。南军
已经战乏,哪禁得这支生力军?况兼林深色暝,不知有多少人马,兵刃未交,心胆已碎,大
家逃命要紧,还管那甚么粮饷?平安、何福,尚想勉力抵御,后面又来了燕王的大军,眼见
得不能抵敌,只好夺路逃走,及到灵璧,不但粮车尽失,且丧师万余人,伤马三千余匹。何
福、平安以下,统是相对欷歔,勉强闭寨拒守,是夜还幸没事,未见燕军进攻,只营中粮食
已尽,势难复留,当由众将会议,移师至淮河就粮。何福也以为然,定于次日夜间,以放炮
三声为号,一齐拔营。众将得令,好容易挨过一日,晚餐以后,各军收束停当,专待炮响起
程。俄闻外面炮声已起,接连三响,正与号令相合,遂一齐开门,趋出营外。谁知四面八
方,统列着燕军,一俟南军出营,捉一个,杀一个,好似砍瓜切菜一般。这一番,有分教:
全巢尽覆无完卵,巨劫难逃尽作灰。
未知南军能否逃生,且至下回交代。
----------
燕王起兵三年,身临战阵,亲冒矢石,濒死者屡矣,而卒不死,虽曰天命,要莫非自建
文帝纵之。燕王无君,建文帝亦不必有叔。如以为叔侄之谊,不忍遽忘,则曷若迎归燕王,
让以大位,俾息兵安民之为愈乎?乃既削燕王属籍,废为庶人,又复下诏军前,毋使朕负杀
叔父名,坐使燕王放胆,任意横行,无人敢制。且闻败即惧,闻捷即喜,喜怒无常,恩威妄
用,当国家多难之秋,顾可若是之胸无定见乎?燕王始终不臣,建文游移失据,成败之机,
胥于此分之。故本回以燕王为宾,以建文帝为主,而军事之胜败,尚不过为一种之形容。阅
者赏其词,尤当识其意,庶不负作者苦心。
------------------
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转载请保留,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