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叛酋满四,正在穷蹙,见杨虎狸被擒复归,亟问他脱逃情由。虎狸随口胡诌,并说
官军辎重,尽在东山停顿,不妨乘夜掩取,说得满四转忧为喜,即于夜间率众出城。行至东
山附近,伏兵四起,竞前相扑。满四仓皇突阵,坠马就擒,余众多半受戮。项忠乘胜扑城,
城中另立头目火敬为主,仍然拒守。忠令各军围住东西北三面,独留南面不围,鼓噪了一昼
夜。火敬等料不能支,竟于夜半遁去。官军从后追蹑,复将火敬擒住。只有满四从子满能,
逃入青山洞,渐被项忠侦悉,用火薰入洞中。满能仓皇出走,亦被擒获,并拿住满四家属百
余口。诸军穷搜山谷,又获贼五百余人,男妇老幼共数千人,并将石城毁去,所有俘虏,就
地正法。惟把满四、火敬两人,械送京师,按律伏诛,自在意中。项忠、刘玉班师到京,按
功升赏,不消细说。
宪宗闻各处叛寇,依次荡平,心下很是喜慰。万贵妃殷勤献媚,每遇捷报,辄在宫中张
筵庆贺。可谓善承意旨,无怪宠冠后宫。就中有个太监汪直,年少慧黠,善事贵妃,因得宪
宗宠幸。为主及奴,真是多情天子。这汪直系大藤峡种,贼平定后,被俘入宫,充昭德
宫内使。昭德宫便是万贵妃所居,汪直能伺贵妃喜怒,竭力趋承,贵妃遂一意抬举,密白帝
前,令掌御马监事。第二个安禄山。先是妖人李子龙,妖言妖服,盅惑市人,内使鲍石、郑
忠等,非常敬信,常引子龙入宫游玩,并导登万岁山,密谋为逆。不意被锦衣卫闻知,预先
举发,当将二监拿下,并诱执李子龙,一并枭首。嗣是宪宗欲侦知外事,令汪直改换衣服,
带领锦衣官校,私行出外,查察官民举动,但有街谈巷议,无不奏闻。宪宗益以为能,即于
东厂外设一西厂,命汪直为总管。东厂系成祖时所建,专令中官司事,伺察外情。至是别张
一帜,所领缇骑人数,比东厂加倍,因此声势出东厂上。锦衣百户韦瑛,职隶东厂,谄事汪
直。直即倚为心腹,往往掀风作浪,兴起大狱,所有冤死的官民,不计其数。朝廷诸臣,虽
皆侧目,莫敢发言。惟大学士商辂抗疏上奏道:
近日伺察太繁,政令太急,刑网太密,人情疑畏,洶洶不安。盖缘陛下委听断于汪直,
而直又寄耳目于群小也。
中外骚然,安保其无意外不测之变?往者曹钦之反,皆逯杲有以激之,一旦祸兴,猝难
消弭。望陛下断自宸衷,革去西厂,罢汪直以全其身,诛韦瑛以正其罪,则臣民悦服,自帖
然无事矣。否则天下安危,未可知也。臣不胜惶惧待命之至!
宪宗览疏大怒道:“用一内监,何足危乱天下?”即命内监怀恩,传旨诘责。商辂并不
慌忙,正色说道:“朝臣不论大小,有罪当请旨逮问。汪直敢擅逮三品以上京官,是第一桩
大罪。大同宣府,乃边疆要地,守备官重要,岂可一日偶缺?汪直擅械守备官,多至数人,
是第二桩大罪。南京系祖宗根本重地,留守大臣,直擅自搜捕,是第三桩大罪。宫中侍臣,
直辄易置,是第四桩大罪。直不去,国家哪得不危?”这数语侃侃直陈,说得怀恩为之咋
舌,当即回去复旨。项忠已升任兵部尚书,也率九卿严劾汪直,宪宗不得已,令直仍归掌御
马监,调韦瑛戍边卫,暂罢西厂,中外大悦。惟宪宗犹宠直未衰,仍令秘密出外,探刺阴
事。适有御史戴缙,九年不迁,非常懊丧。至此见汪直仍邀宠眷,索性迎合上意,密奏一
本,极言西厂不应停止,汪直所行,不但可为今日法,且可为万世法。竟视汪直为圣人,大
小戴有知,必不认其为子孙。宪宗准奏,下诏重开西厂。汪直的气焰,从此益盛。
先是直掌西厂,士大夫无与往还,惟左都御史王越,与韦瑛结交,遂间接通好汪直。吏
部尚书尹旻,也是个寡廉鲜耻的人物,想去巴结权阉,因浼越为介,谒直西厂中,甚至向他
磕头。身长吏部,无耻若此,我为明吏羞死。直不禁大喜。独兵部尚书项忠,傲不为礼,一
日遇直于途,直下舆相看,忠竟不顾而去。是亦太甚。直恨忠益深,王越谋代忠职,每与直
言及忠事,作切齿状。忠且倡率九卿,劾奏直不法事,先令郎中姚璧,请尹旻署名。尹旻
道:“兵部主稿,当由项公自署便了。”姚璧道:“公系六卿长,不可不为首倡。”尹旻怒
道:“今日才知我为六卿长么?”不中抬举。当将草奏掷还,不肯签名。一方通报韦瑛,令
他转达汪直。会西厂果停,直忿怒异常,与忠势不两立,至重设西厂,引用了一个吴绶,作
为爪牙。吴绶曾为锦衣卫千户,尝从项忠讨荆、裹盗,违法被劾,致受谴责。他竟与忠挟
嫌,至汪直处求掌书记,直即允诺。且因绶颇能文,密行保荐,有旨授他为镇抚司问刑。绶
即嗾使东厂官校,诬忠受太监黄赐请托,用刘江为江西都指挥,宪宗真是糊涂,竟令忠对
簿。看官!你想这项忠高傲绝俗,哪肯低首下心?当下抗辩大廷,毅然不屈。恼得宪宗性
起,竟将他削职为民。汪直又谮商辂纳贿,辂亦乞罢,听令自归。尚书薛远、董方,右都御
史李宾等,并致仕归田,于是蝇营狗苟的王越,居然升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掌院事。愈荣
愈丑。王越以外,还有辽东巡抚陈钺。先是辽东寇警,陈钺因冒功掩杀,激变军民,明廷命
马文升往抚,开诚晓谕,相率听命。汪直偏欲攘功,请命宪宗,挟同私党王英,驰向辽东,
一路上耀武扬威,指叱守令,不啻奴仆,稍有违忤,立加鞭挞。各边都御史,左执鞭弭,右
属櫜键,趋迎恐后,供张极盛。既至辽东,陈钺郊迎蒲伏,恪恭尽礼,凡随从汪直的人员,
各有重贿。汪直大喜,筵宴时穷极珍错,饮得汪直酩酊大醉,满口赞扬。难得邀他褒奖。越
宿即赴开原,再下令招抚。文升知他来意,便把安抚功劳,推让与他,惟所有接待仪文,不
如陈钺。汪直未免失望,草草应酬,即返辽东,且与陈钺述及文升简慢。钺不但不为解免,
反说文升恃功自恣等情,小人最会逞刁。一面加意款待,格外巴结。酣饮了好几日,直欲辞
归,复经钺再三挽留,竟住了数十天,方才回京。一入京城,即劾奏文升行事乖方,应加严
谴。宪宗也不分皂白,竟逮文升下狱,寻谪戍重庆卫,并责诸言官容隐不发,廷杖李俊等五
十六人。
是时鞑靼汗麻儿可儿已死,众立马固可儿吉思为汗,马固可儿吉思汗,与孛来不和,屡
生嫌隙,阴结部属毛里孩等,使图孛来,偏为孛来所知,竟弑了马固可儿吉思汗。毛里孩不
服,纠众攻杀孛来,遣使通好明廷。宪宗以无约请和,恐防有诈,竟却使不纳。毛里孩遂纠
集三卫,见三十九回。屡寇山陕。抚宁侯朱永等,出师抵御,得了几次胜仗,毛里孩始退。
谁料一敌甫退,一敌又来。长城西北境有河套,黄河由北绕南,与圈套相似,因得此名,唐
张仁愿曾筑三受降城于此。地饶水草,最宜耕牧。蒙古属部孛鲁乃、札加思兰、孛罗忽等,
潜入套中,据地称雄,屡寇延绥。朱永移师往御,王越亦奉旨参赞。塞外未闻杀敌,京中屡
得捷音,想是王越妙计。越等升赏有差,寇仍据套自若。既而越为三边总制,延绥、甘肃、
宁夏为三边,设立总制,自王越始。札加思兰且迎元裔满都鲁为汗,自称太师,一意与明边
为难,大举深入,直抵秦州、安定诸邑。总算王越出力,侦悉寇虏妻子畜产,俱在红盐池,
潜率总兵官许宁,游击将军周玉,星夜前进,袭破敌帐,杀获甚众。及寇饱掠而返,妻子畜
产,荡然无存,只好痛哭一场,狼狈北去。
嗣闻札加思兰,为部众脱罗干、亦思马因等所杀,满都鲁亦死,诸强酋相继略尽。越遂
讨好汪直,怂恿北征,说是乘势平寇,大功无比云云。直喜甚,忙面奏宪宗,当即下诏,命
朱永为平虏将军,王越提督军务,监军便是汪直。克期兴师,向西进发。越与直会着,恰劝
直令朱永绕道南行,自与直带领轻骑,径诣大同。探悉敌帐在威宁海子,泊名。即挑选宣
府、大同两镇兵马,共得二万名,倍道深入。适值天大风雨,兼以下雪,白昼晦冥,空山岑
寂。越等直至威宁,寇众毫不防备,如何抵敌,纷纷溃散,只剩老弱妇女,作为俘虏,并马
驼牛羊数千匹,一齐搬归,便驰书告捷。宪宗即封越为威宁伯,增直俸禄三百石。惟朱永迂
道无功,不得封赏,怅怅的领兵回来。上了王越的当。
亦思、马因等以庐帐被袭,密图报复,待王越退师,复纠众出掠,且犯宣府。那时汪
直、王越两人,又想借寇邀功,请旨出发,偏偏寇众狡诈,闻直等又至,移众西走,转寇延
绥,直等赴援不及,亏得指挥刘宁,巡抚何乔新,千户白道山等,分道出御,各得胜仗,寇
焰少衰。亦思、马因病死,谁知又出了一个悍酋,仍称小王子,率众三万,寇大同,连营五
十里,声势张甚。总兵许宁,敛兵固守,小王子竟到处焚掠,毁坏代王别墅。代王成鍊,从
宁出战,宁无奈出驻城外,与巡抚郭镗分营立栅,互为犄角。寻见有寇骑十余,控弦而来,
太监蔡新部下,首出迎击,宁所部军士,亦次第杀出,寇骑拍马逃走,官军不肯舍去,猛力
追赶。途中遇着伏兵,被杀得落花流水,幸参将周玺等驰至,才救出各兵,驰入城中。检点
败卒,已丧失了千余人。许宁尚掩败报捷,奈寇众长驱直入,虽经宣府巡抚秦纮,总兵周
玉,力战却敌,寇焰尚是未衰。巡按程春震,乃劾宁败状,宁得罪被谪,连郭镗、蔡新统同
获谴。一面颁诏,令汪直、王越严行防剿,毋得少懈。直与越方拟还京,得了这道诏旨,弄
得进退两难,只好乞请瓜代,有诏不许。其时陈钺已入居兵部,复为代请,又经宪宗切责,
把钺免官。未几罢西厂,又未几调王越镇延绥,降汪直为南京御马监,中外欣然。只王越、
汪直两人,不知为什么缘故,竟失主眷,彼此叹息一番,想不出什么法子,没奈何遵着朝
旨,分途自去。谁叫你喜功出外?谁叫你恃势横行?
小子细阅明史,才知汪直得罪的原因,复杂得很。若论发伏摘奸的首功,要算是小中官
阿丑。一长可录,总不掩没。阿丑善诙谐,且工俳优,一日演戏帝前,扮作醉人的模样,登
场谩骂,另有一小太监扮作行人,出语阿丑道:“某官长到了。”阿丑不理,谩骂如故。小
太监下场后,复出场报道:“御驾到了。”阿丑仍然不理。及三次出报,说是“汪太监到
了”。阿丑故作慌张状,却走数步。来人恰故意问道:“皇帝且不怕,难道怕汪太监么?”
阿丑连忙摇手道:“休要多嘴!我只晓得汪太监,不可轻惹呢!”阿丑可爱。此时宪宗曾在
座中,闻了这语,暗暗点首。阿丑知上意已动,于次日再出演剧,竟仿效汪直衣冠,手中持
着两把大斧,挺胸而行。旁有伶人问道:“你持这两斧做什么?”阿丑道:“是钺,不是
斧。”那人又问持钺何故?阿丑道:“这两钺非同小可。我自典兵以来,全仗着这两钺
呢。”那人又问钺为何名?阿丑笑道:“怪不得你是呆鸟,连王越、陈钺,都不知道么?”
宪宗闻言微哂。及戏剧演毕,又接览御史徐镛奏折,系劾奏汪直罪状,略云:
汪直与王越、陈钺,结为腹心,互相表里,肆罗织之文,振威福之势,兵连西北,民困
东南,天下之人,但知有西厂,而不知有朝廷,但知畏汪直,而不知畏陛下,寖成羽翼,可
为寒心。乞陛下明正典刑,以为奸臣结党怙势者戒!于此时始上弹章,亦是揣摩迎合之意。
宪宗览后,尚在踌躇。还是恋恋不舍。会东厂太监尚铭,以获贼邀赏,恐汪直忌功,不
无谗构,遂探得汪直隐情,及王越交通不法情事,统行揭奏。宪宗乃决意下诏,迁谪直、
越。礼部侍郎万安,及太常寺丞李孜省等,又先后纠弹直、越。遂并直奉御官,一体革去。
削王越伯爵,夺还诰券,编管安陆州。直党陈钺,及戴缙、吴绶等,俱削职为民。韦瑛谪戍
万全卫。瑛复自撰妖言,诬指巫人刘忠兴十余人,暗图不轨,及到庭对质,全属子虚,方将
瑛正法枭首。且起用前兵部尚书项忠,给还原官;召还前兵部侍郎马文升,令为左都御史,
巡抚辽东。中外都喁喁望治。
其实一党方黜,一党复升,荧惑不明的宪宗,哪里能久任正士,尽斥儉人?万安内结贵
妃,得邀宠眷,李孜省系江西赃吏,学五雷法,厚结中官梁芳、钱义,以符箓进,得授为太
常寺丞。还有江夏妖僧继晓,与中官梁芳相识,自言精通房术,不亚彭篯。适宪宗春秋正
高,自嫌精神未足,不足对付妃嫔,就是老而善淫的万贵妃,亦未免暗中憎恨。梁芳双方巴
结,即将继晓荐入,令他指导宪宗,并广采春药,进奉御用。宪宗如法服饵,尽情采战,果
然比前不同,一夕能御数女,喜得宪宗心满意足,亟封继晓为国师。继晓母朱氏,本娼家
女,丧夫有年,免不得有暧昧情事。继晓却极陈母节,有旨不必勘核,立予旌扬。继晓精通
房术,想是得诸母教。饮水思源,其母应得旌表。自是继晓所言,无不曲从。继晓愿为帝祈
福,就西市建大永昌寺,逼徙民居数百家,糜费帑项数十万,这还不在话下。惟继晓淫狡性
成,见有姿色妇女,往往强留入寺,日夜交欢,京中百姓,被他胁辱,自然怨声载道,呼泣
盈塗。刑部员外郎林俊,忿懑的了不得,遂上疏请斩继晓及太监梁芳。看官!你想宪宗如何
肯听?阅疏才毕,立饬逮俊下狱,拷讯主使。都督府经历张黻,抗表救解,又被逮系狱中。
司礼太监怀恩,颇怀忠义,便面奏宪宗,请释二人。宦官中非无善类。宪宗大愤,遽提起案
上端砚,向怀恩掷去。幸怀恩把头一偏,砚落地上,未曾击中。宪宗拍案大骂道:“你敢助
林俊等谤朕吗?”恩免冠伏地,号哭不止。宪宗又把恩叱退。恩遣人告镇抚司道:“你等谄
事梁芳,倾陷林俊,俊死,看你等能独生么?”镇抚司方不敢诬罪,也为奏免。宪宗气愤稍
平,乃释二人出狱,贬俊为云南姚州判官,黻为师宗知州。二人直声震都下,时人为之语道:
御史在刑曹,黄门出后府。
二人被谪,感动天阍。成化二十一年元旦,宪宗受贺退朝,午膳甫毕,忽闻天空有巨
声,自东而西,仿佛似霹雳一般。究竟是否雷震,容小子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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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以大藤余孽,幼入禁中,不思金日磾宝瑟之忠,妄有安禄山赤心之诈,刺事西厂,
倾害正人,酷好弄兵,轻开边衅,吏民之受其荼毒,不可胜计,要之皆万贵妃一人之所酿成
也。王越、陈钺等,倚直势以横行,朝臣岂无闻见?乃皆箝口不言,反待一优孟衣冠之阿
丑,借戏进谏,隐格主心,是盈廷寮寀不及一阿丑多矣。迨巨蠹受谴,始联章劾奏,欲沽直
名,曾亦回首自问,靦颜目愧否耶?况劾奏诸人,仍不出万安、李孜省等,彼此同是儉邪,
不过排除异党,为自张一帜计耳。观此回纯叙汪直事,我敢为述古语曰朝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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