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义
第四十三回 悼贵妃促疾亡身 审聂女秉公遭谴

    却说宪宗闻空中有声,疑是雷震,亟出宫门瞻望,只见天空有白气一道,曲折上腾,复
有赤星如碗,从东向西,轰然作响,不禁为之悚惧。是夜心神不安,越宿临朝,即诏群臣详
陈阙失。吏部给事中李俊,应诏陈言,略云:
    今之弊政最大且急者,日近幸干纪也,大臣不职也,爵赏太滥也,工役过烦也,进献无
厌也,流亡未复也。天变之来,率由于此。夫内侍之设,国初皆有定制,今或一监而丛十余
人,一事而参六七辈,或分布藩郡,享王者之奉,或总领边疆,专大将之权,援引儉邪,投
献奇巧,司钱谷则法外取财,贡方物则多端责赂,杀人者见原,偾事者逃罪,如梁芳、韦
兴、陈喜辈,不可枚举。惟陛下大施刚断,无令干纪,奉使于外者,悉为召还,用事于内
者,严加省汰,则近幸戢而天意可回矣。今之大臣,非夤缘内臣,则不得进。其既进也,非
凭依内臣,则不得安。此以财贸官,彼以官鬻财,无怪其赂受四方,而计营三窟也。惟陛下
大加黜罚,勿为姑息,则大臣知警,而天意可回矣。夫爵以待有德,赏以待有功,今或无故
而爵一庸流,或无功而赏一贵幸,方士献炼服之书,伶人奏曼衍之职,掾吏胥徒,皆叨官
禄,俳优僧道,亦玷班资,一岁而传奉或至千人,数岁而数千人矣。数千人之禄,岁以数十
万计,是皆国之租税,民之脂膏,不以养贤才,乃以饱奸蠹,诚可惜也。如李孜省、邓常恩
辈,尤为诞妄,此招天变之甚者,乞尽罢传奉官,毋令污玷朝列,则爵赏不滥,而天意可回
矣。都城佛刹,迄无宁工,京营军士,不复遗力,如国师继晓,假术济私,糜耗特甚。中外
切齿,愿陛下内惜资财,外恤民力,不急之役,姑赐停罢。则工役不烦,而天意可回矣。近
来规利之徒,率假进奉为名,或录一方书,市一玩器,购画图,制簪珥,所费不多,获利十
倍,愿陛下留府库之财,为军国之备,则进献息而天意可回矣。陕西、河南、山西,赤地千
里,尸骸枕籍,流亡日多,萑苻可虑,愿陛下体天心之仁爱,悯生民之困穷,追录贵倖盐
课,暂假造寺资财,移赈饥民,俾苟存活,则流亡复而天意可回矣。臣奉明诏陈言,不敢瞻
徇,谨乞陛下采纳施行,无任跂望之至!
    疏入,宪宗却优诏褒答,竟降调李孜省、邓常恩等,且把国师继晓,革职为民,斥罢传
奉官至五百余人。给事中卢瑀,御史汪莹,主事张吉,及南京员外郎彭纲等,见李俊入奏有
效,都摭拾时弊,次第奏陈。今朝你一本,明朝我一本,惹得宪宗厌烦起来,索性不愿披
览,只密令吏部尚书尹旻,此人尚在么?将奏牍所署的名衔,纪录屏右,俟有奏迁,按名远
调。俊、瑀等遂相继出外,或以他事下吏。事君数,斯辱矣,孜省、常恩等仍复原官,得宠
尤甚。
    一日,宪宗查视内帑,见累朝所积金银,七窖俱尽。遂召太监梁芳、韦兴入内,诘责
道:“糜费帑金,罪由汝等。”兴不敢对。芳独启奏道:“建寺筑庙,为万岁默祈遐福,所
以用去,并非浪费。”宪宗冷笑道:“朕即饶恕你等,恐后人无此宽大,恰要同你等算
帐。”此语几启巨衅,若非贵妃速死,太子能不危乎?说得梁芳等浑身冰冷,谢罪趋出,忙
去报知万贵妃。时贵妃已移居安喜宫,服物侈僭,与中宫相等。梁芳一入,即叩头呼娘娘不
置。贵妃问为何事?梁芳将宪宗所言,传述一遍,并说道:“万岁爷所说后人,明明是指着
东宫,倘或东宫得志,不但老奴等难保首领,连娘娘亦未免干连呢!”贵妃道:“这东宫原
不是好人,他幼小时,我劝他饮羹,他竟对着我说,羹中有否置毒,你想他在幼年,尚如是
逞刁,今已年将弱冠,怕不以我等为鱼肉。但一时没法摆布,奈何?”梁芳道:“何不劝皇
上易储,改立兴王?”贵妃道:“是邵妃所生子祐杭么?”言下尚有未惬之意,奈己子已先
夭殇何?梁芳道:“祐杭虽封兴王,尚未就国,若得娘娘保举,得为储君,他必感激无地,
难道不共保富贵么?”掀风作浪,统是若辈。贵妃点首。等到宪宗进宫,凭着一种盅媚的手
段,诬称太子如何暴戾,如何矫擅,不如改立兴王,期安社稷等语。你是个野狐精,安可充
土神谷神。宪宗初不肯允,哪禁得贵妃一番柔语,继以娇啼,弄得宪宗不好不依。年将六
十,尚能摇惑主心,不知具何魔力?次日,与太监怀恩谈及,怀恩力言不可。宪宗大为拂
意,斥居凤阳,正拟下诏易储,忽报泰山连震,御史奏称应在东宫。宪宗览奏道:“这是天
意,不敢有违。”遂把易储事搁起。万贵妃屡次催逼,宪宗只是不睬。贵妃挟恨在胸,酿成
肝疾,成化二十三年春,宪宗郊天,适遇大雾,人皆惊讶,越日庆成宴罢,将要还宫,有安
喜宫监来报道:“万娘娘中痰猝薨了。”宪宗大诧道:“为什么这般迅速?”官监默然无
言。经宪宗至安喜宫,审视龙榻,但见红颜已萎,残蜕仅存,不禁涕泪满颐,再诘宫监,才
知贵妃连日纳闷,适有宫女触怒,她用拂子连挞数十下,宫女不过觉痛,她竟痰厥致毙。宪
宗怃然道:“贵妃去世,我亦不能久存了。”仿佛唐明皇之于杨玉环。当下治丧告窆,一切
拟皇后例,并辍朝七日,加谥万氏为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
    丧葬既毕,宪宗常闷闷不乐,惟李孜省善能分忧,有时召对,多合帝心,乃擢为礼部侍
郎。毕竟鸿都幻术,不能亲致红妆,春风桃李,秋雨梧桐,触景无非惨象,多忧适足伤身,
是年八月,宪宗寝疾,命皇太子祐樘,视事文华殿,越数日驾崩,享年四十一。太子即位,
是为孝宗,谥皇考为宪宗皇帝,尊皇太后周氏为太皇太后,皇后王氏为皇太后,以次年为弘
治元年。赦诏未下,即降旨斥诸幸臣。侍郎李孜省,太监梁芳,外戚万喜,万贵妃弟。及私
党邓常恩、赵玉芝等,俱谪戍有差。并罢传奉官二千余人,夺僧道封号千余人,宫廷一清,
乃大赦天下,随立妃张氏为皇后。鱼台丞徐顼,疏请上母妃尊谥,并追究薨逝原因,孝宗饬
群臣会议,或言宜逮万氏亲族究治。万安已擢为大学士,闻著廷议,惶急的了不得,忙对群
僚道:“我、我久与万氏不通往来。”群僚皆相顾窃笑。有何可笑?恐大众多是如此。幸孝
宗天性仁厚,恐伤先帝遗意,尽置不问,万安才得无事,方在欣慰,不意过了数日,太监怀
恩到阁,手持一小木箧,付与万安道:“皇上有旨,这岂是大臣所为?”万安尚莫名其妙,
发箧后见有小书一本,末尾署着臣安进三字,系是从前亲笔所写,才忆当日隐情,不禁愧汗
浃背,俯伏地上。庶吉士邹智,御史姜洪、文贵等,正在阁中,窥见书中所列,俱系房中
术,遂哄堂散去。怀恩亦回宫复旨,万安仰首起来,见阁中已无一人,慌忙起身趋归。越二
日宣安入朝,令怀恩朗诵弹章,起首署名,就是庶吉士邹智等人,读至后来,都开列万安罪
状。安尚磕头哀求,毫无去志。恩读毕,走近万安身前,摘去牙牌,大声道:“速去速去,
免得加罪!”安始惶遽归第,乞休而去。实是便宜。
    孝宗尝悲念生母,遣使至贺县访求外家,终不可得。其后礼臣上言,请仿太祖封徐王故
事,拟定母后父母封号,且立祠桂林,春秋致祭。一面追谥生母纪氏为孝穆太后,有旨允
准,并答复礼部道:
    孝穆太后,早弃朕躬,每一思念,惄焉如割。初谓宗亲尚可旁求,宁受百欺,冀获一
是,卿等谓岁久无从物色,请加封立庙,以慰圣母之灵。皇祖既有故事,朕心虽不忍,又奚
敢违?可封太后父为庆元伯,母为伯夫人,立庙桂林府,饬有司岁时致祭,毋得少懈,以副
朕报本追源之至意!
    大学士尹直,奉旨撰册文,有云:“睹汉家尧母之称,增宋室仁宗之恸。”孝宗记在心
中,每当听政余暇,回环诵此二语,往往欷歔泣下。又因宪宗废后吴氏,保抱维谨,具有鞠
育深恩,一切服膳,概如太后礼,这也可谓孝思维则了。允宜褒扬。
    且说宪宗末年,所用非人,当时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谣传。三阁老指万安、刘
翊、刘吉,六尚书指尹祎、殷谦、周洪谟、张鹏、张蓥、刘昭,这九人旋进旋退,毫无建
白,所以有此时评。及孝宗即位,励精图治,黜佞任贤,起用前南京兵部尚书王恕,为吏部
尚书;进礼部侍郎徐溥,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擢编修刘健为礼部侍郎,兼翰林学
士,入阁办事;召南京刑部尚书何乔新,为刑部尚书;南京兵部尚书马文升,为左都御史;
礼部侍郎邱濬,进大学衍议补一书,得赉金币,下诏刊行,寻升为礼部尚书;令徐溥专理阁
务;逮梁芳、李孜省下狱,孜省瘐死,梁芳充戍,流邓常恩、赵玉芝等至极边,诛妖僧继
晓,所有纸糊泥塑的阁老尚书,淘汰殆尽。
    惟刘吉尚存,右庶子张昇,上疏劾吉,说他口蜜腹剑似李林甫,牢笼言路如贾似道,应
即予罢斥等语,未见俞允。庶吉士邹智,进士李文祥,监察御史汤鼐,又交章弹劾,鼐尤抗
直,疏中所陈,不止刘吉一人,连王恕、马文升等所为,亦具有微词。廷僚未免忌鼐,吉更
衔恨刺骨,御史魏璋,系吉私人,密受吉命,日伺鼐短。适寿州知州刘槩,馈鼐白金,并遗
以书云:“梦一人牵牛陷泽中,得君手提牛角,引牛出泽。人牵牛,适象国姓朱字,大约是
国势将倾,赖君挽救,因有此兆。”鼐得书甚喜,宣示友人。沾沾自足,适以取祸。璋闻风
得间,遂劾鼐妖言诽谤,致逮入狱。槩亦连带被系。刘吉且诬鼐私立朋党,与邹智、李文祥
等,统是一鼻孔出气,于是智与文祥亦坐罪。御史陈景隆等,与璋为莫逆交,希附吉意,奏
请一体加刑,幸刑部尚书何乔新,及侍郎彭韶,坚持不可,王恕亦上疏申救。不念被劾之
嫌,王恕不愧恕字。乃将鼐、槩戍边,邹智、李文祥贬官,魏璋反得擢为大理寺丞。惟刘吉
以鼐等获生,都是何乔新主持,恨恨不已。会乔新外家与乡人争讼,遂暗唆御史邹鲁,劾奏
乔新受贿曲庇。乔新知系刘吉挟嫌,拜疏乞归,既而穷治无验,邹鲁停俸,乔新竟致仕不
起,刑部尚书一职,即由彭韶代任。吉复倾排异己,奏贬御史姜洪、姜绾,诬陷南京给事中
方向等,中外侧目,呼他为刘棉花,因他屡弹屡起的缘故。
    只是日中则昃,月盈必亏,从古无不衰的显宦,亦无不败的佞臣,可作达官棒喝。刘吉
造言生事,免不得为孝宗所闻。渐渐的减损恩宠,吉尚恋栈不休。孝宗后张氏,系都督同知
张峦女,册妃后,伉俪甚欢。及张氏进妃为后,父峦得封寿宁伯,峦卒,加赠昌国公,子鹤
龄袭封侯爵,还有鹤龄弟延龄,未曾晋爵,孝宗亦拟加封,命吉撰诰券,吉请尽封周、王二
太后家子弟,方可挨及后族。此语恰似有理。孝宗不怿,竟遣中宦至吉家,勒令致仕,吉乃
谢病告归。既而王恕、彭韶等,多为贵戚近臣所嫉,先后引去。邱濬病殁,礼部侍郎李东
阳,及少詹事谢迁,相继入阁。迁颇守法奉公,东阳第以文学著名,不及王恕、彭韶诸人的
忠直,所以谏疏渐稀。
    其时海内乂然,承平无事,贵州都匀苗,稍稍作乱,由巡抚邓廷讚讨平。北方小王子,
及脱罗干子火筛,虽偶为边患,又经甘肃总兵官刘宁,战守有方,敛众退去。边事用略笔叙
过。孝宗政体清闲,自然逐渐怠弛。内监李广、杨鹏辈,得乘隙希宠,导帝游畋。太子谕德
王华,入侍经筵,讲唐李辅国与张后表里用事,说得非常恳切。侍讲玉鏊,详陈书义,至文
王不敢盘于游田句,再三引伸,孝宗也颇感悟,优礼相答。可奈外臣的规讽,不若近侍的谄
谀,一暴十寒,未见巨效,且因东厂未革,仍然由内侍作主,舞文弄弊。凑巧有一件讼案,
为刑部郎中丁哲,员外郎王爵承审,违犯了东厂意旨,竟欲将哲等论罪,拟定徒流,这案的
曲直,待小子叙述出来,以便看官评断。先是千户吴能,生女名满仓儿,姿首妖冶,性情淫
荡,能屡戒不悛。以女付媒媪,售与乐妇张氏,张妇又转售与乐工袁璘为妻。能妻聂氏,与
能本非同意,至能死后,访女下落,前往领认。哪知满仓儿不认为母,白眼相待。聂氏愤
甚,与子定计,诱劫满仓儿归家,藏匿秘室。袁璘往赎不允,告至刑部。丁哲、王爵,同讯
得情,驳斥袁璘数语。璘竟信口谩骂,恼动了丁哲、王爵,竟饬衙役重笞袁璘。璘受笞归
家,愤无所泄,数日病死。御史陈玉等,检验袁璘尸身,确系病毙,即填就尸格备案,由他
埋葬了结。谁料杨鹏从子,素与满仓儿有染,满仓儿竟自秘室逸出,往诉冤情。杨鹏从子,
引她进见叔父,只说是刑部枉断,袁璘屈死。杨鹏不知就里,但觉满仓儿楚楚可怜,为浼东
厂镇抚司,奏劾丁哲、王爵杀人无辜,罪应论抵。有旨令法司再讯,细细盘诘。满仓儿无从
抵赖,仍然水落石出,奈因东厂面子,不敢不委曲顾全,只将满仓儿予杖,嫩皮肉怎禁笞
杖,我尚为满仓儿呼冤。且坐丁哲等杖人至死的罪状,奏拟徒流。刑部吏徐珪,代抱不平,
竟抗疏奏道:
    聂女之罪,丁哲等断之审矣。杨鹏暗唆镇抚司,共相欺蔽,陛下令法司审问得实,因惧
东厂,莫敢公断。夫以女诬母,仅予杖责,丁哲等才能察狱,反坐徒流之罪,轻重倒置如
此,皆东厂劫威所致也。臣在刑部三年,见鞫问盗贼,多东厂镇抚司缉获,或校尉挟私诬
陷。或为人报仇,或受首恶赃,令旁人抵罪。刑官洞见其情,莫敢改正,以致枉杀多人。臣
愿陛下革去东厂,以绝祸源,则太平可致。臣一介微躯,自知不免,与其死于虎口,孰若死
于朝廷?愿陛下斩臣首,行臣言,虽死无恨!言疏上去,朝旨非但不准,反斥他情词妄诞,
革职为民。丁哲、王爵,亦一同放归。小子有诗叹道:

    一朝纲纪出中官,腐竖刑余惯作奸。
    抗疏甫陈严谴下,忠臣空自贡心丹。

    欲知后事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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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宪宗非无一隙之明,观其优答李俊,立斥佞人,何尝不辨明善恶。至于内帑用尽,责及
中官,泰山连震,保全太子,虽得谓非明主之所为。误在小人日多,君子日少,内嬖近臣,
互相炀蔽,于是中知之主,往往为所盅惑,忽明忽昧,有始鲜终,宪宗其较著者也。若夫孝
宗之明,远过宪宗。即位以后,勤求治理,置亮弼之辅,召敢言之臣,斥奸佞之竖,杜嬖幸
之门,人材济济,卓绝一时,乃无何而外戚进,又无何而内竖横,老成引退,戚宦肆行,满
仓儿一案,颠倒是非,罪及能吏。明如孝宗,犹蹈此辙,人君进贤退不肖之间,其关系为何
如哉?读此能无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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