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刘瑾等伏罪遭诛,张永以下,相率受赏,永兄富得封泰安伯,弟容得封安定伯,魏
彬弟英,得封镇安伯,马永成弟山,得封平涼伯,谷大用弟大玘,得封永清伯,均给诰券世
袭。张永等出了气力,可惜都给与兄弟。张永等身为太监,虽例难封爵,究竟权势烜赫,把
持政权,不过较刘瑾时稍差一点。阁中换了两个大臣,一是刘忠,一是梁储,两人前日,俱
为瑾所排斥,至是同召入阁,俱授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居官如故。弊政微有变
更,大致仍然照旧,百姓困苦,分毫未舒,免不得有盗贼出现。
其时有个大盗张茂,窟穴霸州,家中有重楼复壁,可藏数十百人。邻盗刘六、刘七、齐
彦名、李隆、杨虎、朱千户等都与他往来,倚为逃薮。茂又与太监张忠,对宇同居,结为兄
弟,时常托忠纳贿权阉。马永成、谷大用诸人,得了好处,也引他为友,他竟假扮阉奴的模
样,混入豹房,恣行游览。武宗哪里管得许多,镇日与三五美人,蹴踘为乐,就是有十个张
茂,也只道是中官家人,不为张茂所刺,想是百神呵护。茂遂出入自由,毫无忌惮;有时手
头消乏,仍去做那劫夺的勾当。一日在河间府出手,突被参将袁彪,率兵来捕,茂虽有同党
数人,究因众寡不敌,败阵逃还,偏偏袁彪不肯干休,查得张茂住处,竟带领多兵,要与他
来算帐。茂闻风大惧,忙向好兄弟张忠处求救。忠言无妨,便留住张茂,一面预备盛筵,俟
袁彪到来,即请他入宴。彪不便推却,应召赴饮。忠竟令张茂陪宾,东西分坐。饮了数巡,
张忠酌酒一大觥,送与袁彪道:“闻参戎来此捕盗,为公服务,足见忠心。但兄弟恰有一事
相托!”说至此,即手指西座张茂,转语袁彪道:“此人实吾族弟,幸毋相厄!”又举一巵
与茂道:“袁将军与你相好,今后勿再扰河间。”茂自然唯唯从命。彪亦没奈何应诺,饮尽
作别,即率兵自归。茂幸得脱险,转瞬间故态复萌,仍是四出劫掠。可巧御史宁杲,奉命捕
盗,到了霸州,察悉张茂是个盗魁,即召巡捕李主簿入见,饬他捕茂。李主簿知茂厉害,且
素闻茂家深邃,一时无从搜捕,左思右想,情急智生,他竟扮了弹琵琶的优人,邀二三同
伴,径诣张茂家弹唱。茂是绿林豪客,生性粗豪,不防他人暗算,遂召他入内侑酒。李主簿
善弹,同伴善唱,引得张茂喜欢不迭,留他盘桓数日。他得自在游行,洞悉该家曲折,那时
托故告别,即于夜间导着宁杲,并骁勇数十人,逾垣直入,熟门熟路的进去,竟将张茂擒
住,用斧斫断茂股,扛缚而归。
余盗杨虎、齐彦名、刘六、刘七等闻张茂被擒,慌忙托张忠斡旋。忠入与马永成商议,
永成索银二万两,方肯替他说情。强盗要掳人勒赎,不意明廷太监,反要掳盗索贿。看官!
你想这强盗所劫金银,统是随手用尽,哪里来的余蓄?大家集议一番,不得主意,杨虎起言
道:“官库中金银很多,何不借些使用?”劫官偿官,确是好计。言尚未终,竟大踏步去
了。是夕即邀集羽翼,往毁官署。署中颇有准备,一闻盗警,救火的救火,接仗的接仗,丝
毫不乱,杨虎料难得手,一溜烟的走了。刘六、刘七闻杨虎失败,恐遭祸累,忙向官署自
首。当由官署收留,令他捕盗自效,一住数月,也捉到好几个毛贼。但是盗贼性情,不喜约
束,经不起官厅监督,又复私自遁去。嗣是抗官府,劫行旅,不到数旬,竟聚众至好几千
人,骚扰畿南。
霸州文安县诸生赵鐩,颇有膂力,豪健自诩,人呼他为赵疯子。六等乱起,鐩挈妻女避
难,暂匿河边芦苇中,不料被众贼所见,前来掳掠。鐩慌忙登岸,妻子亦随着同逃,无如三
寸莲鉤,不能速行,走不数步,被贼追及,把他妻女拉住,看她有几分姿色,竟欲借河岸为
裀褥,与她做个并头花。那妻女等惊骇异常,大呼救命,鐩转身瞧着,怒气填胸,竟三脚两
步,抢将过去,提起碗大的拳头,左挥右击,无人可当,众贼一哄而散,有两人逃得稍慢,
被他格毙。凑巧刘六、刘七等,大队到来,见赵鐩如此威风,不由的愤怒起来,当即麾众上
前,将赵鐩困在垓心。鐩孤掌难鸣,敌不住许多盗党,不一时即被擒住。刘六顾鐩道:“你
是何人?胆敢撒野。”鐩张目叱道:“好一个呆强盗,连赵疯子都不认识么?”颇有胆气。
刘六闻言,亲与解缚,一面劝慰道:“原来是赵先生,久仰侠名,惜前此未曾面熟,竟致冒
犯,还乞先生原谅!”复道:“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何必与我客气?”刘六道:“贪
官污吏,满布中外,我等为他所逼,没奈何做此买卖。今得先生到此,若肯入股相助,指示
一切,我情愿奉令承教呢!”刘六颇善笼络。赵鐩一想,刘六颇有义气,不如将就答应,一
来可保全性命,二来可保全妻孥,且到后来再说,随语刘六道:“欲我入股,却也不难,但
不要奸淫掳掠,须严申纪律,方可听命。”想为妻女受惊之故,因有此语。刘六道:“全仗
先生调度。”鐩又道,“家内尚有兄弟数人,不若一并招来,免致受累。”六亦允诺。鐩即
率妻女还家,收拾细软,并与弟鐇、镐等,募众五百人,径诣河间,遣人通报刘六等,一同
来会。于是畿南一带,统是盗踪。
是时承平日久,民不知兵,郡县望风奔溃,甚至开门揖盗,以故群盗无忌,越发横行。
赵鐩与杨虎、刘三、邢老虎等往掠河南,刘六、刘七与齐彦名等往掠山东,分道扬镳,所至
蹂躏。明廷亟命惠安伯张伟充总兵官,都御史马中锡提督军务,统京营兵出剿流贼。伟系仁
宗后侄曾孙,出自绔袴,素不知兵,中锡又是个白面书生,腐气腾腾,竟欲效汉龚遂治渤海
故事,招抚贼众,沿途尽出榜示,大略谓:“潢池小丑,莫非民生,所在官司,不得无故捕
获,好好的供给劝导。如若悔过听抚,一律宥死。”确是迂腐。刘六等见了此示,倒也禁止
杀掠,将信将疑。中锡至德州桑儿园,居然单车简从,直投贼垒。刘六出寨迎谒,由中锡开
诚晓谕,六随口答应,惟命是从。待中锡已返,便拟遣散党羽,往降官军。刘七奋臂道:
“俗语说得好,‘骑虎难下’,目今内官主政,国事日非,马都堂能自践前言么?”六乃不
敢决议。潜令党人到京,探听中贵,并无招降消息。又将山东所劫金银,运送权倖,求下赦
令,计复不行。刘六、刘七等遂大肆劫掠。惟至故城县中,相戒勿入马都堂家。马籍隶故
城,举室独完。遂谤腾中外。廷臣统劾他玩寇殃民,连张伟一并就逮。伟革职闲住,中锡竟
瘐毙狱中。
兵部尚书何鉴,以京军不能讨贼,请发宣府、延绥二镇兵助讨。有旨允准,且命兵部侍
郎陆完,总制边军,所有边将许泰、郤永、冯祯等悉听调遣。师出涿州,忽报寇众已至固
安,将犯京师。武宗闻着,也惶急得很。此时尚清醒么?亟亲御左顺门,召大学士李东阳、
梁储、杨廷和及尚书何鉴商议,且谕道:“贼向东来,师乃西出,彼此相左,奈何?”何鉴
道:“陆侍郎去京不远,可飞驿召还,贼闻大军入卫,自然远遁了。”武宗鼓掌称善。鼓掌
二字用得妙。鉴即饬使追还陆完,令他东趋固安,堵截贼众。许泰、郤永亦自霸州进攻,前
后夹击,连破贼寨。完请再发大同、辽东兵协助,以便早日荡平,乃调大同总兵张俊,游击
江彬等入征。江彬进来,又是一个大祸来。谷大用以贼势渐衰,自请督师,冀邀封赏。武宗
遂以大用提督军务,伏羌伯毛锐为总兵官,太监张忠监神枪营,皆出会完。张忠为大盗张茂
好友。如何令他监军?刘六等闻王师大出,避锐南下,连破日照、海丰、寿张、阳谷、曲阜
等县城,进攻济宁,焚去粮船千二百艘。大用等到了临清,遥闻贼势浩大,观望不前。想是
要追悔了。六料他没用,竟舍了济宁,从间道卷甲北趋,意欲乘武宗祀天,潜行劫驾,哪知
被尚书何鉴侦觉,立刻奏闻,即夕严设守备,防得水泄不通。待至黎明,武宗召问何鉴,应
否郊祀?鉴奏称:“兵防严密,尽可无虑,不如早出主祭,藉安人心。”武宗准奏,即乘辇
出城,直抵南郊,从容礼成而还。
六知有备,不敢入犯,西掠保定去了。
这时候的赵疯子等方转掠河南,横行而东,直至徐州,分众攻宿迁。淮安知府刘祥,率
兵逆贼,未战先溃。贼众追逼至河,官军溺毙无算,祥马蹶被执。赵鐩审讯刘祥,尚无虐民
情事,纵使归去,随即渡河南行,杀高邮等卫官军三百余人,劫住指挥陈鹏。转攻灵璧,突
入城中,又把知县陈伯安缚住。赵鐩劝他入党,伯安不屈,反斥责贼众。刘三在旁,听不下
去,竟拔出宝刀,奔向伯安,欲借他的头颅。鐩急忙拦阻,语刘三道:“陈大令忠直可嘉,
不如放他归去为是。”刘三乃停住了手,当由鐩放还伯安,并将指挥陈鹏,也释缚纵归。嗣
是所过州县,先约官吏师儒,无庸走避,但教望风迎顺,一体秋毫无犯。疯子不疯,颇有儒
者气象。后至钧州,以前吏部尚书马文升,家居城中,戒毋妄入,绕城径去,转入泌阳,至
焦芳家搜掠一番。芳已远匿,鐩令束草为人,充作芳像,自持刀乱剁道:“我为天下诛此
贼。”言已,即令手下放火,把焦氏一座大厦,烧得干干净净。如此方真成焦氏。并将焦氏
先冢,尽行铲平。官吏听者。复渡河北行,陷归德府。守备万都司,及武平卫指挥石坚,率
兵千余,来击赵鐩。鐩收众南遁,将渡小黄河,还顾官军追至,返身接战,杀得官军七零八
落,大败而逃。鐩令众休息一日,然后渡河。杨虎自恃勇悍,独率死党杨宁等九人,临河夺
舟,踊跃欲渡。不意武平卫百户夏时,率兵伏着,俟虎已下船,鼓噪而出,用了强弩巨石,
一齐掷去,竟将杨虎的坐船,击沉河中,虎等溺毙。鐩闻虎被溺,急忙驰救,但见流水潺
潺,烟波渺渺,不但杨虎等无影无踪,就是官军亦不见一个,只得凭吊一番,整众南渡。刘
三因杨虎已死,同党中没有鸷类,遂思拥众自尊,当下与赵鐩商议,只说是无主必乱。鐩已
瞧透私意,索性顺风使帆,推他为主。他遂自称为奉天征讨大元帅,令鐩为副,分众十三万
为二十八营,说是上应二十八宿,各树大旗为号,又置金旗二面,大书:“虎贲三千,直抵
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混沌之天。”尝见太平天国中亦有此联,惟混沌二字,改作尧
舜,想是从此处抄来。这四语是赵疯子手笔,刘三为之大喜。复约刘六、刘七等分掠山东、
河南,刘六复攻霸州。明廷召回谷大用、毛锐等,抵御刘六,途次与六相遇,大用骇急先
奔,只配做太监,不配做监军。毛锐也随后趋避,官兵都走了他娘,管甚么刘六、刘七。六
与七反追杀一阵,夺了官兵许多甲仗。大用等狼狈回京,武宗也不去罪他,但别遣都御史彭
泽,咸宁伯仇钺,接统军务。泽与钺颇有威望,既奉命出师,遂倡议按地圈剿。山东一方
面,归兵部侍郎陆完征讨,自率军径趋河南。适赵鐩等攻唐县,二十八日不能下,邢老虎得
病身亡,得保首领,算是幸事。鐩并有邢众,转掠襄阳、樊城、枣阳、随州等处,可巧彭
泽、仇钺统军到来,与赵疯子遇着西河,两下交锋,混杀一阵。此次官军都是精锐,更兼
泽、钺两人持刀督阵,退后立斩,所以人人效命,个个先驱,任你赵疯子如何权略,也吃了
一大败仗,伤亡了二千余人,丧失马骡器械无数,剩了残兵败卒,向南急奔,至河南府地
方,会同刘三,直攻府城。总兵冯祯,领军追至,鏖战了一昼夜,祯竟阵亡,贼亦被杀多
人,夜奔汝、颍。朱皋镇官兵截击,斩馘甚众,贼仓皇渡河,先后淹毙,又不计其数。仇钺
复率大军趋至,连战皆捷,逼至土地坡,由指挥王瑾,射中刘三左目。三痛不可忍,纵火自
焚。只赵鐩窜走德安,行至应山,料知事不能成,适遇行脚僧真安,因愿受剃度,怀牒亡
命。其党邢本道等散奔随州,被湖广巡抚刘丙拿住,细细拷问,方知赵疯子做了和尚。前时
不做和尚,至此已是迟了。乃檄各镇饬兵迹捕。赵疯子行至武昌,走入饭店中,要酒要肉,
大饮大嚼,和尚吃荤,安得不令人瞧破?想是命中该死,所以有此糊涂。武昌卫军人赵成、
赵宗等见他形迹可疑,跟入店中,等到赵疯子酒意醺醺,方相约动手,前牵后扯,把他推倒
店楼,抬至府署报功。当由府解入省中,搜出度牒,的系赵鐩无疑,遂槛送京师,依大逆不
道例,凌迟处死。群盗中还算是他,乃亦不免极刑,毕竟盗不可为。河南肃清。
彭泽、仇钺等移师山东,往助陆完。陆完正与刘六、刘七等往来争斗,互有杀伤。刘
六、刘七复得了一个女帮手,很是厉害。这女盗为谁?便是杨虎妻崔氏。崔氏本系盗女,练
习一身拳棒,兼带三分妩媚,平时尝骑着一匹黄骠马,往返盗窟,盗众见她勇过乃夫,送给
一个混号,叫作杨跨虎。本是杨虎之妻,乃绰号叫作跨虎,可见雌虎更凶于雄虎。及杨虎死
后,又称她为杨寡妇。清有齐寡妇,明有杨寡妇,诚不约而同。杨寡妇谋复夫仇,潜至山东
招集旧好,投入刘六、刘七垒中。刘六等自然欢迎,是否存着歹心?相偕四掠,转入利津,
偏偏遇着佥事许逵。这许逵很通兵法,前为乐陵知县,捍守孤城,屡次却敌,积功擢为佥
事,此次引兵到来,个个如生龙活虎一般,恁你百战的刘六、刘七,跨虎的杨寡妇,也觉招
架不住,败退枣林。途次复为督满御史张缙及千户张瀛截杀一阵,弄得七零八落,逃入河
南,转至湖广,为官军所迫,刘六死水中,刘七与杨寡妇挟众东走,出没长江。侍郎陆完,
自临清驰至江上,分扼要害,与贼相持。贼尚行踪飘忽,倏东倏西。仇钺又自山东驰至,还
有副总兵刘晖率辽东兵,千总任玺率大同兵,游击郤永率宣府兵,一古脑儿齐集大江,与贼
死战,且用火焚毁贼舟。刘七等走保狼山,各军陆续进攻。刘晖在山北,郤永在山南,皆拥
盾跪行而上,手施枪炮,且上且攻,盾上矢集如蝟,仍然不退,遂攻入贼寨。刘七自山后逃
下,身中流矢,赴水毙命。齐彦名中枪死,只有杨寡妇一人,不知下落,大约是死于乱军中
了。小子有诗叹道:
为扫萑苻动六军,三年零雨始垂勋。
昆岗焚尽遗灰在,玉石谁为子细分。
盗魁尽死,余众皆殪,自正德五年至七年,用兵三载,方得平定,陆完、彭泽等奏凯还
朝,以后情事,下回再表。河北群盗之起,势似乌合,若得良将出剿,一鼓可以荡平,乃所
用非人,议抚不成,议剿无力,遂至盗贼横行,蔓延五省。幸得彭泽、仇钺等倡议分剿,各
专责成,于是盗之在河南者,平定于先,盗之在山东者,亦逼入长江,歼除于后。盗虽削
平,而五省生灵,鱼糜肉烂,又复竭诸道兵力,费若干帑项,经三载而约定,乃叹星星之
火,易至燎原,非杜渐防微不可也。惟赵疯子假仁仗义,卒至身名两败,竟受极刑,最不值
得。刘六、刘七、杨虎、齐彦名等不足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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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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