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穆宗即位以后,用徐阶言,力除宿弊。及徐阶去位,高拱、张居正入掌朝政,拱与
徐阶不协,专务脩怨,遗诏起用诸官,一切报罢,引用门生韩揖等,并居言路,任情抟击。
尚宝卿刘奋庸,给事中曹大野等,上疏劾拱,均遭贬谪。就是大学士陈以勤,与张居正同时
入阁,见前回。亦为拱所倾轧,引疾归去。资格最老的李春芳,素尚端静,自经徐阶荐入
后,见六十九回,当时与严讷同兼武英殿大学士,在位仅半年而罢,春芳于隆庆初任职如
故。委蛇朝端,无所可否,因此尚得在位。先是嘉靖季年,谕德赵贞吉,由谪籍召入京师,
贞吉被谪,见六十二回。曾擢为户部侍郎,旋复罢归。至穆宗践阼,又起任礼部侍郎,寻升
授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贞吉年逾六十,性情刚直,犹是当年,穆宗颇加优礼,怎奈与高
拱两不相下,彼此各张一帜。拱尝考察科道,将贞吉的老朋友,斥去二三十人,还是恨恨不
已。归罪高拱,持论公允。阴嗾门生给事中韩揖,奏劾贞吉庸横。贞吉上疏辩论,自认为
庸,独斥高拱为横,愿仍放归田里。有旨允贞吉归休,拱仍任职如故,气焰益张。春芳不能
与争,依然伴食,只有时或出数言,从容挽救,后来复为高拱所忌,唆使言官弹劾。春芳知
难久任,一再乞休,至隆庆五年,也致仕归去了。
惟边陲一带,任用诸将,颇称得人,授戚继光为都督同知,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
练兵事宜。继光建敌台千二百座,台高五尺,睥睨四达,虚中为三层。每台驻百人,甲仗糗
粮,一律齐备。险要处一里两三台,此外或一里一台,二里一台,延长二千里,星罗棊置,
互为声援。又创立车营,每车一辆,用四人推挽,战时结作方阵,中处马步各军。又制拒马
器,防遏寇骑,每遇寇至,火器先发,寇稍近,用步军持拒马器,排次面前,参列长枪军,
筅军,步伐整齐,可攻可守。寇或败北,用骑兵追逐,辎重营随后。且以北方兵性质木
强,应敌未灵,特调浙兵三千人,作为冲锋。浙兵到了蓟门,陈列郊外,适天大雨,由朝及
暮,植立不敢动。边兵见了,统是瞠目咋舌,以后始知有军令。自继光镇边数年,节制严
明,器械犀利,无论什么巨寇,都闻风远避,不敢问津了。极写继光寥寥数语,胜读一部练
兵实纪。复起曹邦辅为兵部侍郎,与王遴等督御宣府大同。都御史栗永禄守昌平,护陵寝,
刘焘屯天津,守通州粮储,总督王崇古、谭纶,主进剿机宜,戴才管理饷运,彼此协力,边
境稍宁。乃值鞑靼部酋俺答,为了色欲薰心,酿出一件萧墙祸隙,遂令中国数十百年的寇
患,从此洗心革面,归服大明,这也是明朝中叶的幸事。巨笔如椽。
原来俺答第三子铁背台吉,早年病殁,遗儿把汉那吉,年幼失怙,为俺答妻一克哈屯所
育。哈屯一作哈敦,系鞑靼汗妃名号。既而长成,为娶比吉女作配,因相貌丑劣,不惬夫
意。嗣自聘袄尔都司女,袄尔都司,即鄂尔多斯,为蒙古部落之一。号三娘子,就是俺答长
女所生,依名分上论来,是俺答的外孙女,娶作孙妇,倒也辈分相当。《纪事本末》谓三娘
子受袄儿都司之聘,俺答闻其美,夺之,别以那吉所聘免撦金的女,偿袄儿,《通鉴》谓系
直接孙妇,今从之。这位三娘子貌美似花,仿佛一个塞外昭君,天然娇艳。把汉那吉正为她
艳丽动人,所以再三央恳,才得聘定。至娶了过门,满望消受禁脔,了却相思滋味。谁知为
俺答所见,竟艳羡的了不得,他想了一计,只说孙妇须入见祖翁,行盥馈礼。把汉那吉不知
有诈,便令三娘子进去。三娘子自午前入谒,到了晚间,尚未出来。想是慢慢儿的细盥,慢
慢儿的亲馈。那时把汉那吉,等得烦躁起来,差人至俺答帐外探望,毫无消息,匆匆返报,
把汉那吉始知有异,自去探听,意欲闯入俺答内寝,偏被那卫卒阻住,不令入内。把汉那吉
气愤不过,想与卫卒斗殴,有几个带笑带劝道:“好了好了,这块肥羔儿,已早入老大王口
中了。此时已经熔化,若硬要他吐了出来,也是没味,何若由他去吃,别寻一个好羔儿
罢。”俺答夺占孙妇,不配出艳语点染,但从卫卒口中,以调侃出之,最为耐味。把汉那吉
闻了此语,又是恨,又是悔,转思此言亦似有理,况且双手不敌四拳,平白地被他殴死,也
不值得;想到此处,竟转身趋出,回到住所,与部下阿力哥道:“我祖夺我妇,且以外孙女
为妻,大彘不如,我不能再为他孙,只好别寻生路了。”阿力哥道:“到哪里去?”把汉那
吉道:“不如去投降明朝,中国素重礼义,当不至有此灭伦呢。”恐也难必。阿力哥奉命,
略略检好行囊,遂与把汉那吉,及那吉原配比吉女,夤夜出亡,竟奔大同,叩关乞降。大同
巡抚方逢时,转报总督王崇古,崇古以为可留,命他收纳。部将谏阻道:“一个孤竖,何足
重轻,不如勿纳为是。”崇古道:“这是奇货可居,如何勿纳?俺答若来索还,我有叛人赵
全等,尚在他处,可教他送来互易;否则因而抚纳,如汉朝质子故例,令他招引旧部,寓居
近塞。俺答老且死,伊子黄台吉不及乃父,我可命他出塞,往抗台吉,彼为蚌鹬,我作渔
人,岂非一条好计么?”计固甚善。随命一面收纳降人,一面据实上奏,并申己意。廷议纷
纷不决,独高拱、张居正两人,以崇古所议,很得控边要策,力主照行。穆宗亦以为外人慕
义,前来降顺,应加优抚云云。于是授把汉那吉为指挥使,阿力哥为正千户,各赏大红紵丝
衣一袭。
俺答妻一克哈屯,恐中国诱杀爱孙,日夜与俺答吵闹,俺答亦颇有悔心,遂纠众十万,
入寇明边。王崇古飞檄各镇,严兵戒备,大众坚壁清野,对待俺答。俺答攻无可攻,掠无可
掠,弄得进退两难,不得已遣使请命。崇古命百户鲍崇德往谕,令缚送赵全等人,与把汉那
吉互换。鲍崇德素通蒙文,至俺答营,俺答踞坐相见,崇德从容入内,长揖不拜。俺答叱
道:“何不下跪?”崇德道:“天朝大使,来此通问,并没有拜跪的礼仪。况朝廷待尔孙甚
厚,今无故称兵,岂欲令尔孙速死么?”开口即述及乃孙,足使俺答夺气。俺答道:“我孙
把汉那吉,果安在否?”崇德道:“朝廷已封他为指挥使,连阿力哥亦授为千户,岂有不安
之理?”俺答乃离座慰劳,并设酒款待崇德,暗中却遣骑卒驰入大同,正待禀报巡抚,入候
那吉,猛见那吉蟒衣貂帽,驰马出来,气度优闲,居然一个天朝命吏。想是逢时特遣出来。
当下与骑卒说了数语,无非是抱怨祖父,怀念祖母等情。骑卒回报俺答,俺答感愧交集,便
语崇德道:“我孙得授命官,足见上国隆情,但此孙幼孤,为祖母所抚育,祖母时常系念,
所以吁请使归,还望贵使替我转报。”崇德道:“赵全等早至,令孙必使晚归。”俺答喜
甚,便屏退左右,密语崇德道:“我不为乱,乱由全等,天子若封我为王,统辖北方诸部,
我当约令称臣,永不复叛,我死后,我子我孙,将必袭封,世世衣食中国,尚忍背德么?”
已被恩礼笼络住了。崇德道:“大汗果有此心,谨当代为禀陈,想朝廷有意怀柔,断不辜负
好意。”俺答益加欣慰,遂与崇德饯行。入席时,折箭为誓道:“我若食言,有如此箭!”
崇德亦答道:“彼此一致,各不食言。”当下畅饮尽欢,方才告别。俺答复遣使与崇德偕
行,返谒崇古,崇古亦厚待来使,愿如前约。俺答乃诱执赵全等九人来归。
先是山西妖人吕镇明,借白莲妖术,谋为不轨,事败伏诛。余党赵全、李自馨、刘四、
赵龙等,逃归俺答,驻扎边外古丰州地,号为板升。已而明边百户张文彦,游击家丁刘天
祺,边民马西川等,统往依附,有众万人,因尊俺答为帝。全治第如王府,门前署着开化府
三字,声势显赫,且屡嗾俺答入寇,于中取利。为虎作伥,全等之肉,其足食乎?至是俺答
托词进兵,诱令赵全等入见。全等欣然而来,不图一入大营,即被伏兵擒住,当由俺答遣众
数千,押赵全等至大同。王崇古亦发兵收受,悉送阙下。鸷鸟入笼,暴虎投阱,还有什么希
望?只落得枭首分尸,脔割以尽,死有余辜。这且不消细说了。
惟把汉那吉,有诏令归,那吉犹恋恋不欲行,崇古婉谕道:“你与祖父母,总是一脉的
至亲,现既诚心要你归去,你尽管前行。倘你祖再若虐待,我当发兵十万,替你问罪。我朝
恩威及远,近正与你祖议和,将来你国奉表通贡,往来不绝,你亦可顺便来游,何必怏怏
呢。”那吉闻言,不由的双膝跪下,且感且泣道:“天朝如此待我,总帅如此厚我,我非木
石,死生相感。如或背德,愿殛神明。”北人不复反了。崇古亲自扶起,也赐酒为饯,酒阑
席散,那吉才整装辞行,挈妻偕归。阿力哥亦随同归去。俺答见了那吉,倒也不加诘责,依
然照常相待,惟据住三娘子,仍不归还,亏他厚脸。只遣使报谢,誓不犯边。王崇古遂为俺
答陈乞四事:一请给王印,如先朝忠顺王故事,二请许贡入京,比从前朵颜三卫,各贡使贡
马三十匹;三请给铁锅,议广锅十斤,炼铁五斤,洛锅生粗每十斤,炼铁三斤,但准以敝易
新,免他铸为兵器;四请抚赏部中亲族布匹米豆,散所部穷兵,僦居塞上,俾得随时小市。
穆宗览奏,诏令廷臣集议。高拱、张居正等,请外示羁縻,内修战备,乃封俺答为顺义王,
名所居城曰归化城。俺答弟昆都力,并其子辛爱等,皆授都督同知等官。封把汉那吉为昭勇
将军,指挥如故。后来河套各部,也求归附,明廷一视同仁,分授官职。嗣是西塞诸夷,岁
来贡市,自宣大至甘肃,边陲晏然,不用兵革,约数十年,这且慢表。
且说穆宗在位六年,一切政令,颇尚简静,内廷服食,亦从俭约,岁省帑项数万金。惟
简约有余,刚明不足,所以辅政各臣,互相倾轧,门户渐开,濅成积弊。这是穆宗一生坏
处。高拱、张居正,起初还是莫逆交,所议朝事,彼此同心,后来亦渐渐相离,致启怨隙。
想总为权利起见。拱遂荐用礼部尚书高仪,入阁办事,无非欲隐植党与,排挤居正。会隆庆
六年闰三月,穆宗御皇极门,忽然疾作,还宫休养。又过两月,政躬稍愈,即出视朝政,不
料出宫登陛,甫升御座,忽觉眼目昏黑,几乎跌下御座来。幸两旁侍卫,左右扶掖,才得还
宫。自知疾不可为,亟召高拱、张居正入内,嘱咐后事。两人趋至榻前,穆宗只握定高拱右
手,款语备至,居正在旁,一眼也不正觑。嗣命两人宿乾清门,夜半病剧,再召高拱、张居
正,及高仪同受顾命,未几驾崩,享年三十六岁。穆宗继后陈氏无子,且多疾病,尝居别
宫,隆庆二年,立李贵妃子翊钧为太子。五年,复立翊钧弟翊镠为潞王。翊钧幼颇聪慧,六
岁时,见穆宗驰马宫中,他即叩马谏阻道:“陛下为天下主,独骑疾骋,倘一衔橛,为之奈
何?”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穆宗爱他伶俐过人,下马慰勉,即立为太子。陈皇后在别宫,
太子随贵妃往候起居,每晨过从,很得皇后欢心。后闻履声,尝为强起,取经书琐问,无不
响答。贵妃亦喜,所以后妃情好,亦甚密切,向无闲言。至是太子嗣位,年才十龄,后来庙
号神宗,小子亦即以神宗相称。诏命次年改元,拟定万历二字。
这时候有个中官冯保,久侍宫中,颇得权力,本应依次轮着司礼监,适高拱荐举陈洪及
孟冲,保几失位,遂怨高拱。独张居正与他相结,很是契合。当穆宗病重时,居正处分十余
事,均用密书示保。拱稍有所闻,面诘居正道:“密函中有什么大事?国家要政,应由我辈
作主,奈何付诸内竖。”居正闻言,不禁面颊发赤,勉强一笑罢了。确有些难以为情。到了
穆宗晏驾,保诈传遗诏,自称与阁臣等同受顾命。及神宗登极,百官朝贺,保竟升立御座
旁,昂然自若,举朝惊愕,只因新主登基,不便多说。朝贺礼成,保即奉旨掌司礼监,又督
东厂事务,总兼内外,权焰逼人。拱以主上幼冲,应惩中官专政,遂毅然上疏,请减轻司礼
监权柄,又嘱言官合疏攻保,自己拟旨斥逐。计算停当,即遣人走报居正,嘱他从中出力。
居正假意赞成,极口答应,暗地里却通知冯保,令他设法自全。居正为柱石大臣,谁意却如
此叵测。保闻言大惧,亟趋入李贵妃宫中,拜倒尘埃,磕头不绝。贵妃问为何事?保只磕
头,不说话。待贵妃问了三五次,方流下两行眼泪,呜呜哭诉道:“奴才被高阁老陷害,将
加斥逐了。高阁老忿奴才掌司礼监,只知敬奉太后皇上,不去敬奉他们,所以嗾使言官,攻
讦奴才。高阁老擅自拟旨,将奴才驱逐,奴才虽死不足惜,只奴才掌司礼监,系奉皇上特
旨,高阁老如何可以变更?奴才不能侍奉太后皇上,所以在此悲泣,请太后作主,保全蚁
命。”无一语不中听,无一字不逞刁。说到此处,又连磕了几个响头。李贵妃怒道:“高拱
虽系先皇旧辅,究竟是个臣子,难道有这般专擅么?”保又道:“高拱跋扈,朝右共知,只
因他位尊势厚,不敢奏劾,还请太后留意!”贵妃点首道:“你且退去!我自有法。”保拭
泪而退。越日召群臣入宫,传宣两宫特旨,高拱欣然直入,满拟诏中必逐冯保,谁知诏旨颁
下,并不是斥逐冯太监,乃是斥逐一个高大学士。正是:
骑梁不成,反输一跌。
古谚有言,弄巧反拙。
高拱闻到此诏,不由的伏在地上,几不能起。欲知高拱被逐与否,且至下回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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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答恃赵全等为耳目,屡犯朔方,城狐社鼠,翦灭不易,设非把汉那吉叩关请降,亦何
自弭兵戢衅?而原其致此之由,则实自三娘子始。何来尤物,乃胜于中国十万兵耶?且为鞑
靼计,亦未尝无利。中外修和,交通贡市,彼此罢兵数十年,子子孙孙,均得安享荣华,宁
非三娘子之赐?然则鞑靼之有三娘子,几成为奇人奇事,而王崇古之因利招徕,亦明季中之
一大功臣也。穆宗在位六年,乏善可纪,惟任用边将,最称得人,意者其亦天恤民艰,暂俾
苏息耶?至穆宗崩而神宗嗣,中官冯保,又复得势,内蠹复萌,外奸乘之,吾不能无治少乱
多之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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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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