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义
第八十回 审张差宫中析疑案 任杨镐塞外覆全军

    却说内官韩本用等,既拿住莽汉,即缚付东华门守卫,由指挥朱雄收禁。越宿,皇太子
据实奏闻,当命巡城御史刘廷元,秉公讯鞫。廷元提出要犯,当场审问。那罪犯自供系蓟州
人,姓张名差。两语以外,语言颠倒,无从究诘。廷元看他语似疯癫,貌实狡猾,再三诱
供,他总是信口乱言,什么吃斋,什么讨封,至问答了数小时,仍无实供,惹得廷元讨厌起
来,立即退堂,奏请简员另审。乃再命刑部郎中胡士相、岳骏声等复审,张差似觉清楚,供
称:“被李自强、李万仓等,烧我柴草,气愤已极,意欲叩阍声冤,特于四月中来京,从东
走入,不识门径,改往西走,遇着男子二人,畀我枣木棍一条,谓执此可作冤状,一时疯
迷,闯入宫门,打伤守门官,走入前殿,被擒是实。”仍是模糊惝怳之谈。士相等以未得要
领,难下断词,仍照廷元前奏,复旨了事。当时叶向高因言多未用,引疾告归,改用方从
哲、吴道南为阁臣,资望尚轻,不敢生议。但与刑部商议,拟依宫殿前射箭放弹投石伤人
律,加等立斩。草奏未上,会提牢主事王之寀,散饭狱中,私诘张差。差初不肯承,嗣复云
不敢说明。之寀麾去左右,但留二吏细问。差乃自称:“小名张五儿。父名张义,已经病
故。近有马三舅、李外父,叫我跟一不知姓名的老公公,依他行事,并约事成当给我田
地。”我跟他到京,入一大宅,复来一老公公,请我吃饭,并嘱咐我道:“你先冲一遭,撞
着一个,打杀一个,杀人不妨,我等自能救你。饭罢后,遂导领我由厚载门,入慈庆宫,为
守门所阻,被我击伤。后因老公公甚多,遂被缚住了。”之寀知老公公三字,系是太监的通
称,复问马三舅、李外父名字,及所入大宅的住处。差又答非所问。且云:“小爷福大,就
是柏木棍琉璃棍等,也无从下手,何况这枣木棍呢?”之寀问了数次,总无实供,乃出狱录
词,因侍郎张达以闻。并云:“差不癫不狂,有心有胆。惧以刑罚不招,示以神明仍不招,
啜以饮食,欲语又默。但语中已涉疑似,乞皇上御殿亲审,或勅九卿科道三法司会审,自有
水落石出的一日。”户部郎中陆大受,及御史过庭训,复连疏请亟讯断,均留中不报。无非
顾及郑贵妃。
    庭训乃移文蓟州,搜集证据,得知州戚延龄复报,具言:“郑贵妃遣宫监至蓟,建造佛
寺,宫监置陶造甓,土人多鬻薪得利。差亦卖田贸薪,为牟利计,不意为土人所忌,纵火焚
薪。差向宫监诉冤,反为宫监所责,自念产破薪焚,不胜愤懑,激成疯狂,因欲上告御状,
这是张差到京缘由。”廷臣览到此文,均说差实疯癫,便可定案。若果照此定案,便省无数
枝节。员外郎陆梦龙,入告侍郎张达,谓事关重大,不应模糊了案,乃再令十三司会鞫。差
供词如故。梦龙独设词劝诱,给与纸笔,命绘入宫路径,并所遇诸人姓名,一得要领,许他
免罪,且准偿还焚薪。张差信为真言,喜出望外,遂写明:“马三舅名三道,李外父名守
才,同住蓟州井儿峪。前云不知姓名的老公公,实是修铁瓦殿的庞保,不知街道的住宅,实
是朝外大宅的刘成。三舅、外父,常到庞保处送灰,庞、刘两人,在玉皇殿前商量,与我三
舅、外父,逼我打上宫中。若能打得小爷,吃也有了,穿也有了,还有姊夫孔道,也这般
说。”写毕数语,复随笔纵横,略画出入路径,当即呈上。梦龙瞧毕,递示诸司道:“案情
已露,一俟案犯到齐,便可分晓,我说他是未尝疯癫呢。”便佯慰张差数语,令还系狱中,
即日行文到蓟州,提解马三道等。一面疏请法司,提庞保、刘成对质。庞、刘均郑贵妃内
侍,这次由张差供出,饶你郑贵妃能言舌辩,也洗不净这连带关系。就是妃兄郑国泰,也被
捏做一团糟,担着了无数斤两。我为贵妃兄妹捏一把汗。国泰大惧,忙出揭白诬。给事中何
士晋,直攻国泰,且侵贵妃,疏词有云:
    罪犯张差,挺击青宫,皇上令法司审问,原止欲追究主使姓名,大宅下落,并未直指国
泰主谋。此时张差之口供未具,刑曹之勘疏未成,国泰岂不能从容少待?辄尔具揭张皇,人
遂不能无疑。若欲释疑计,惟明告贵妃,力求皇上速令保、成下吏考讯,如供有国泰主谋,
是大逆罪人,臣等执法讨贼,不但贵妃不能庇,即皇上亦不能庇。设与国泰无干,臣请与国
泰约,令国泰自具一疏,告之皇上,嗣后凡皇太子皇长孙一切起居,俱由国泰保护。稍有疏
虞,即便坐罪,则人心帖服,永无他言。若今日畏各犯招举,一惟荧惑圣聪,久稽廷讯,或
潜散党羽,使之远遁,或阴毙张差,以冀灭口,则国泰之罪不容诛,宁止生疑已耶?臣愿皇
上保全国泰,尤愿国泰自为保全,用敢直陈无隐,幸乞鉴察!
    先是巫盅一案,词已连及郑贵妃内侍,至是神宗览到此疏,不禁心动,便抢步至贵妃宫
中。当由贵妃迎驾,见帝怒容满面,已是忐忑不定,嗣经神宗袖出一疏,掷示贵妃,贵妃不
瞧犹可,瞧着数行,急得玉容惨澹,珠泪双垂,忙向驾前跪下,对泣对诉。只有此法。神宗
唏嘘道:“廷议汹汹,朕也不便替你解免,你自去求太子便了。”言毕自去。贵妃忙到慈庆
宫,去见太子,向他哭诉,表明心迹,甚至屈膝拜倒。太子亦慌忙答礼,自任调护。贵妃方
起身还宫。太子即启奏神宗,请速令法司具狱,勿再株连。于是神宗亲率太子皇孙等,至慈
宁宫,召阁臣方从哲、吴道南及文武诸臣入内,大众黑压压的跪满一地。神宗乃宣谕道:
“朕自圣母升遐,哀痛无已,今春以来,足膝无力,每遇节次朔望忌辰,犹必亲到慈宁宫,
至圣母座前行礼,不敢懈怠。近忽有疯子张差,闯入东宫伤人,外廷遂有许多蜚议。尔等谁
无父子,乃欲离间朕躬么?”说至此,又复执太子道:“此儿极孝,朕极爱惜。”言未已,
忽闻有人发声道:“皇上极慈爱,皇太子极仁孝,无非一意将顺罢了。”神宗听不甚悉,问
系何人发言,左右复奏道:“是御史刘光复。”神宗变色道:“什么将顺不将顺?”光复犹
大言不止,此人亦似近狂。恼得神宗性起,喝称锦衣卫何在!三呼不应,遂令左右将光复缚
住,梃杖交下。神宗又喝道:“不得乱殴,但押令朝房候旨!”左右押光复去讫。方从哲等
叩头道:“小臣无知乱言,望霁天威!”神宗怒容稍敛,徐徐谕道:“太子年已鼎盛,假使
朕有他意,何不早行变置,今日尚有何疑?且福王已就藩,去此约数千里,若非宣召,他岂
能飞至么?况太子已有三男,今俱到此,尔等尽可视明!”随命内侍引三皇孙至石级上,令
诸臣审视道:“朕诸孙均已长成,尚有何说?”三皇孙从此处叙出。复顾问太子道:“尔有
何语,今日可对诸臣尽言。”太子道:“似此疯癫的张差,正法便了,何必株连。外廷不
察,疑我父子,尔等宁忍无君?本宫何敢无父?况我父子何等亲爱,尔等何心,必欲令我为
不孝子么?”神宗待太子言毕,复谕群臣道:“太子所说,尔等均已听见否?”群臣齐称领
诲,随命大众退班,乃相率叩谢而出。隔了数日,罪案已定,张差磔死,马三才等远流,李
自强、李万仓,笞责了案。嗣将庞保、刘成,杖毙内廷。王之寀为科臣徐绍吉等所劾,削职
为民。何士晋外调,陆大受夺官,张达夺俸,刘光复拘系狱中,久乃得释。仍是袒护郑贵
妃。惟梦龙独免。总计神宗久居深宫,不见百官,已是二十五年,此番总算朝见群臣,借释
众疑,这也不必细说。
    越年,为万历四十四年,清太祖努尔哈赤,崛兴满洲,建元天命,后来大明国祚,便被
那努尔哈赤的子孙,唾手夺去,这真是明朝史上,一大关键呢。为此特笔提明,隐寓涑水紫
阳书法。相传努尔哈赤的远祖,便是金邦遗裔。金邦被蒙古灭亡,尚有遗族逃奔东北,伏处
长白山下。清室史官,颂扬神圣,说有天女下降,共浴池中,长名恩古伦,次名正古伦,幼
名佛库伦。会有神鹊衔一朱果,堕在佛库伦衣上,佛库伦取来就吃,竟致成孕,十月满足,
生下一男,取名布库哩雍顺,姓爱新觉罗氏。爱新与金字同音,觉罗犹言姓氏,详见《清史
通俗演义》。养了数年,渐渐长成。他用柳条编成一筏,乘筏渡河,流至一村,村中只有三
姓,方在搆衅,见有一人漂至,惊为异人,迎他至村,愿奉为主子,相率罢兵。巧有村中老
丈,爱他俊伟,配以爱女伯哩,他便安心居住,部勒村民,成一堡寨,号为鄂多哩城。自是
子孙相继,传至孟特穆,渐渐西略,移住赫图阿拉地。赫图阿拉即后来奉天省的兴京。孟特
穆四世孙,名叫福满,福满有六子,第四子觉昌安,缵承基绪,余五子各筑城堡,环卫赫图
阿拉城,统名宁古塔贝勒。觉昌安又生数子,第四子塔克世,即努尔哈赤父亲,努尔哈赤天
表非常,勇略盖世。时明总兵李成梁镇守辽东,与图伦城尼堪外兰,合兵攻古埒城。古埒城
主阿太章京的妻室,便是觉昌安的女孙,努尔哈赤的从姊。觉昌安恐女孙被陷,偕塔克世率
兵往援,协守城池。成梁不能克,尼堪外兰诡往招抚,城中人为所煽惑,开门迎降。阿太章
京及觉昌安父子,竟死于乱军中。叙述源流,简而能赅。努尔哈赤年方二十有五,闻祖父被
害,大哭一场,誓报大仇,乃检得遗甲十五副,往攻尼堪外兰。尼堪外兰屡战屡败,屡败屡
走,及逃入明边,努尔哈赤遂致书明朝边吏,请归还祖父丧,及拿交尼堪外兰。明边吏转达
明廷,明神宗方承大统,不欲鏖兵,便许归觉昌安父子棺木,并封努尔哈赤为建州卫都督,
加龙虎将军职衔。努尔哈赤北面受封,只因尼堪外兰未曾交到,仍遣差官往索。明边吏也得
休便休,索性拿住尼堪外兰,交给与他。他斩了仇人,才与明朝通好,岁输方物,可见努尔
哈赤原是明朝臣子。一面招兵买马,拓地图强。
    其时辽东海滨,共分四部,一名满洲部,努尔哈赤实兴于此。一名长白山部,一名东海
部,一名扈伦部。扈伦部又分为四,首叶赫,次哈达,次辉发,次乌拉。叶赫最强,明廷亦
随时羁縻,倚为屏蔽,称作海西卫。叶赫主闻努尔哈赤崛兴满洲,料他具有大志,意欲趁早
翦除,遂纠合哈达、辉发、乌拉三部,并及长白山下的珠舍哩、纳殷二部,又去联络蒙古的
科尔沁、锡伯、卦勒察三部,共得三万余人,来攻满洲。哪知努尔哈赤厉害得很,一场战
争,被他杀得七零八落,大败亏输。各部陆续降顺努尔哈赤,只叶赫靠着明朝,始终不服。
明廷屡发兵帮助,且遣使责备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心甚不平,就背了明朝,自做满洲皇帝,
筑殿立庙,创设八旗制度,屏去万历正朔,独称天命元年。作者虽著有《清史演义》详述无
遗,然此处亦不能尽行略过,故挈纲如上。过了二载,努尔哈赤竟决计攻明,书七大恨告
天,详见《清史演义》。集兵二万,直趋抚顺。降守将李永芳,击死援将张承荫、颇廷相、
蒲世芳等人,辽东大震。
    大学士方从哲,保荐了一个人材,称他熟悉边情,可任辽事。看官道是何人?便是前征
朝鲜,讳败为胜的杨镐。杨镐姓名上,加了八字头衔,已见保举非人。神宗遂起镐为兵部尚
书,赐他尚方宝剑,往任辽东经略。镐到了辽东,满洲兵已克清河堡,守将邹储贤、张旆战
死,副将陈大道、高铉逃回。镐请出尚方剑,将两逃将斩首示众,新硎立试,威风可知。随
即四处传檄,令远近将士,赶紧援辽,自己恰按兵不动。次年新春,蚩尤旗出现天空,光芒
闪闪,长可竟天。都下人士,料有兵祸。偏大学士方从哲,与兵部尚书黄嘉言等,迭发红
旗,催镐进兵。镐不得已统兵出塞,幸四处已到了许多兵马,叶赫、朝鲜也各来了二万人。
当下派作四路,分头前进。中路分左右两翼,左翼兵委山海关总兵杜松统带,从浑河出抚顺
关,右翼兵委辽东总兵李如柏统带,从清河出鸦鹘关,开原总兵马林,与叶赫兵合,从开原
出三岔口,称左翼北路军,辽阳总兵刘綎,与朝鲜兵合,从辽阳出宽甸口,称右翼南路军。
四路兵共二十多万,镐却虚张声势,号称四十七万,明是外强中干。约于季春初吉,至满洲
境内东边二道关会齐,进攻赫图阿拉城。努尔哈赤亦倾国而来,凑足十万雄师,抵敌明军。
杨镐徐徐东进,每日间四遣侦骑,探听各路消息,忽有流星马报到,杜总兵至吉林崖,被满
洲伏兵夹击,中箭身亡,全军尽覆了。镐大惊道:“有这等事么?”未几,又有败报到来,
马总兵至三岔口,被满洲兵乘高奋击,大败而回。佥事潘宗颜阵殁了。镐越加惶惧,连坐立
都是不安,暗想两路败亡,余两路亦靠他不住,不如令他回军为是。迟了。遂即发檄止刘、
李两军。哪知李如柏最是没用,甫抵虎栏关,闻山上有吹角声,疑是满洲兵杀来,不待檄
到,已先逃归。独有大刀刘綎,深入三百里,连破三寨,直趋栋鄂路,被满洲世子代善,改
作汉装,混充杜松军士,捣乱綎军。綎不知杜军已覆,遂中他诡计,一时措手不及,竟死敌
手。前二路用虚写,后二路用明写,笔法矫变,惟证以《清史演义》,觉得此处尚是略叙。
叶赫兵伤亡大半,朝鲜兵多降满洲,马林奔还开原,又由满洲兵杀到,出城战殁,弄得杨镐
走投无路,只好没命的跑回山海关。小子有诗叹道:

    不才何事令专征,二十万军一旦倾。
    从此辽东无静日,庸臣误国罪非轻。

    杨镐到此,势不能诡报胜仗,只好实陈败状。毕竟明廷如何下旨,且至下回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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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差一案,是否由郑贵妃暗遣,明史上未曾证实,例难臆断。惟郑贵妃之觊图夺嫡,确
有此情。内监庞、刘等,遂隐承意旨,欲假张差之一击,以快私意,以徼大功,然则谓非衅
自贵妃,不可得也。神宗始终惑于女盅,故疑案叠出,不愿深究,阳博宽大之名,阴济帷房
之宠,彼王之寀、何士晋、陆大受辈,得毋太好事乎?然内变尚可曲全,外患不堪大误,杨
镐以伪报获谴,乃犹听方从哲之奏请,无端起用,欲以敌锐气方张之满洲太祖,几何而不覆
没耶?明清兴亡,关此一举,作者虽已有《清史演义》,格外详叙,而此处亦不肯略过,书
法谨严,于此可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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