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镐覆军塞外,败报上闻,盈廷震惧。言官交章劾镐,当下颁诏逮问,另任兵部侍
郎熊廷弼,经略辽东,也赐他尚方宝剑,令便宜行事。廷弼奉命即行,甫出山海关,闻铁岭
又失,沈阳吃紧,兵民纷纷逃窜,亟兼程东进。途次遇着难民,好言抚慰,令他随回辽阳。
有逃将刘遇节等三人,缚住正法,诛贪将陈伦,劾罢总兵李如桢,督军士造战车,治火器,
浚濠缮城,严行守御。又请集兵十八万,分屯要塞,无懈可击。满洲太祖努尔哈赤,探得边
备甚严,料难攻入,遂改图叶赫。叶赫兵尽援绝,眼见得被他灭亡了。详见《清史演义》,
故此处只用虚笔。
神宗仍日居深宫,就是边警日至,亦未见临朝。大学士方从哲,及吏部尚书赵焕等,先
后请神宗御殿,召见群臣,面商战守方略。怎奈九重深远,竟若无闻,任他苦口哓音,只是
闭户不出。半个已死,哪得长生。未几,王皇后崩逝,尊谥孝端,又未几,神宗得疾,半月
不食,外廷虽稍有消息,未得确音。给事中杨涟,及御史左光斗等,杨、左两人特别提出。
走谒方从哲,问及皇上安否?从哲道:“皇上讳疾,即诘问内侍,亦不敢实言。”杨涟道:
“从前宋朝文潞公,问仁宗疾,内侍不肯言。潞公谓天子起居,应令宰臣与闻,汝等从中隐
秘,得毋有他志么?内侍方说出实情。今公为首辅,理应一日三问,且当入宿阁中,防有他
变。”从哲踌躇半晌,方道:“恐没有这条战例,奈何?”涟又道:“潞公事明见史传,况
今日何日,还要讲究故例么?”从哲方才应诺。实是一个饭桶。越二日,从哲方带领群臣,
入宫问疾,只见皇太子蹀躞宫前,不敢入内。杨涟、左光斗,时亦随着,瞧这情形,急遣人
语东宫伴读王安道:“闻皇上疾亟,不召太子,恐非上意。太子当力请入侍,尝药视膳,奈
何到了今日,尚蹀躞宫外?”王安转语太子,太子再四点首,照词入请,才得入内。惟群臣
待至日暮,终究不得进谒。
又过了好几日,神宗自知不起,乃力疾御弘德殿,召见英国公张维贤,大学士方从哲,
尚书周嘉谟、李汝华、黄嘉善、张问达、黄克缵,侍郎孙如游等,入受顾命。吴道商时已罢
去,故未及与列。大旨勗诸臣尽职,勉辅嗣君,寥寥数语,便即命诸臣退朝。又越二日而
崩,遗诏发帑金百万,充作边赏,罢一切矿税,及监税中官,起用建言得罪诸臣。太子常洛
承统嗣位,是谓光宗,以明年为泰昌元年,上先帝庙号为神宗。总计神宗在位四十八年,寿
五十八岁,比世宗享国,尚多三年。明朝十六主中,算是神宗国祚最长,但牵制宫帷,宴处
宫禁,贤奸杂用,内外变起,史家谓为亡国祸胎,也并非深文刻论呢。独下断语,隐见关系。
话休叙烦,且说光宗登位以后,因阁臣中只一方从哲,不得不简员补入。从哲籍隶乌
程,同里好友沈,曾为南京礼部侍郎,给事中亓诗教等,趋奉从哲,特上疏推荐,并及吏
部侍郎史继阶。光宗遂擢沈、史两人为礼部尚书,入兼阁务。初官翰林,尝授内侍书。刘
朝、魏进忠皆弟子,既入阁,密结二人为内援。后来进忠得势,闹出绝大祸祟,好一座
明室江山,便被那八千女鬼,收拾净尽,当时都中有“八千女鬼乱朝纲”之谣,八千女鬼即
魏字。这且到后再述,先叙那光宗时事。从前郑贵妃侍神宗疾,留居乾清宫,及光宗嗣位,
尚未移居,且恐光宗追念前嫌,或将报复,因此朝夕筹画,想了一条无上的计策,买动嗣主
欢心。看官道是何计?她从侍女内挑选美人八名,个个是明日善睐,纤巧动人,又特地制就
轻罗彩绣的衣服,令她们穿着,薰香傅粉,送与光宗受用。另外配上明珠宝玉,光怪陆离,
真个是价逾连城,珍同和璧。光宗虽逾壮年,好色好货的心思,尚是未减,见了这八名美
姬,及许多珍珠宝贝,喜得心痒难搔,老老实实的拜受盛赐。当下将珠玉藏好,令八姬轮流
侍寝,快活异常,还记得什么旧隙。八姬以外,另有两个李选侍,素来亲爱,也仍要随时周
旋。一选侍居东,号为东李,一选侍居西,号为西李。西李色艺无双,比东李还要专宠。郑
贵妃联络西李,日与她往来谈心,不到数月,居然胶漆相投,融成一片,所有积愫,无不尽
吐。女子善妒,亦善相感,观此可见一斑。但郑贵妃是有意联结,又与寻常不同。贵妃想做
皇太后,选侍想做皇后,统是一厢情愿。两人商议妥当,便由选侍出头,向光宗乞求两事。
光宗因故妃郭氏,应八十九回。病殁有年,也有心册立选侍,只对着郑贵妃一面,颇觉为
难,怎奈选侍再三乞请,也只好含糊答应。不念生母王恭妃牵衣诀别时耶?一日挨一日,仍
未得册立的谕旨,郑贵妃未免着急,又去托选侍催请。可巧光宗生起病来,旦夕宣淫,安得
不病?一时不便进言,只好待病痊以后,再行开口。偏偏光宗的病,有增无减,急得两人非
常焦躁,不得已借问疾为名,偕入寝宫,略谈了几句套话,便问及册立日期。此时光宗头昏
目晕,无力应酬,禁不起两人絮聒,索性满口应承,约定即日宣诏,命礼部具仪。可恨贵妃
老奸巨猾,偏要光宗亲自临朝,面谕群臣,一步不肯放松,煞是凶狡。光宗无可奈何,勉强
起床,叫内侍扶掖出殿,召见大学士方从哲,命尊郑贵妃为皇太后,且说是先帝遗命,应速
令礼部具仪,不得少缓。先帝遗命,胡至此时才说。言已,即呼内侍扶掖还宫。从哲本是个
糊涂虫,三字最配从哲。不管什么可否,便将旨意传饬礼部。侍郎孙如游奋然道:“先帝在
日,并未册郑贵妃为后,且今上又非贵妃所出,此事如何行得?”遂上疏力谏道:
自古以配而后者,乃敌体之经,以妃而后者,则从子之义。故累朝非无抱衾之爱,终引
割席之嫌者,以例所不载也。皇贵妃事先帝有年,不闻倡议于生前,而顾遗诏于逝后,岂先
帝弥留之际,遂不及致详耶?且王贵妃诞育陛下,岂非先帝所留意者?乃恩典尚尔有待,而
欲令不属毛离里者,得母其子,恐九原亦不无怨恫也。郑贵妃贤而习礼,处以非分,必非其
心之所乐,书之史册,传之后禩,将为盛代典礼之累,且昭先帝之失言,非所为孝也。中庸
称达孝为善继善述,义可行,则以遵命为孝,义不可行,则以遵礼为孝,臣不敢奉命!
此疏一上,光宗约略览过,便遣内监赍示郑贵妃。郑贵妃怎肯罢休,还想请光宗重行宣
诏,无如光宗病势日重,势难急办,乃令内医崔文升,入诊帝疾。文升本不是个国医手,无
非粗读过几本方书,便自命为知医,诊过帝脉,说是邪热内蕴,应下通利药品,遂将大黄、
石膏等类,开入方剂,撮与帝饮;服了下去,顿时腹痛肠鸣,泻泄不止,一日一夜,下痢至
四十三次,送终妙手。接连数日,害得光宗气息奄奄,支离病榻。原来光宗肆意宣淫,日服
春药,渐渐的阳涸阴亏,哪禁得杀伐峻剂,再行下去!一泄如注,委顿不堪,都下人士,啧
有烦言。都说郑贵妃授意文升,致帝重疾。外家王、郭二戚,且遍谒朝臣,泣愬宫禁危急,
郑、李交祟等情。于是杨涟、左光斗与吏部尚书周嘉谟,往见郑贵妃兄子养性,责以大义,
要他劝贵妃移宫,并请收还贵妃封后成命。养性不得不从,便入宫禀闻。郑贵妃恐惹大祸,
勉强移居慈宁宫,就是册尊贵妃的前旨,亦下诏撤销。寻命礼部侍郎何宗彦、刘一燝、韩爌
及南京礼部尚书朱国祚,并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又遣使召用叶向高。
韩、刘在京,先行入直,给事中杨涟,见阁臣旋进旋退,毫无建白,独抗疏劾崔文升道:
贼臣崔文升,不知医理,岂宜以宗社神人托重之身,妄为尝试?如其知医,则医家于有
余者泄之,不足者补之,皇上哀毁之余,一日万几,于法正宜清补,文升反投相伐之剂。然
则流言藉藉,所谓兴居之无节,侍御之盅惑,必文升借口以盖其误药之奸,冀掩外廷攻击
也。如文升者,既益圣躬之疾,又损圣明之名,文升之肉,其足食乎?臣闻文升调护府第有
年,不闻用药谬误,皇上一用文升,倒置若此,有心之误耶?无心之误耶?有心则齑粉不足
偿,无心则一误岂可再误?皇上奈何置贼臣于肘腋间哉?应请饬下法司严行审问,量罪惩
处,以儆贼臣,则宫廷幸甚!宗社幸甚!
这疏上后,过了一天,光宗传锦衣官宣召杨涟,并召阁臣方从哲、刘一燝、韩爌及英国
公张维贤,并六部尚书等入宫,众臣都为杨涟担忧,总道他抗疏得罪,将加面斥。独杨涟毫
不畏惧,坦然入谒,随班叩见。光宗注目视涟,也没有甚么吩咐。迟了半晌,乃宣谕群臣
道:“国家事机丛杂,暂劳卿等尽心,朕当加意调理,俟有起色,便可视朝。”群臣禀慰数
语,奉旨退出。越日又复召见,各大臣鱼贯进去,但见光宗亲御暖阁,凭几斜坐,皇长子由
校侍立座侧,当下循例叩安,由光宗面谕道:“朕迭见卿等,心中甚慰。”说毕微喘。从哲
叩首道:“圣躬不豫,还须慎服医药。”光宗道:“朕不服药,已十多日,大约是怕泻之
故。现有一事命卿:选侍李氏,侍朕有年,皇长子生母薨逝,也赖选侍抚养,王选侍之殁,
就此带出。勤劳得很,拟加封为皇贵妃。”言甫毕,忽屏后有环珮声,铿锵入耳,各大臣向
内窃窥,只见屏帏半启,微露红颜,娇声呼皇长子入内,隐约数语,复推他使出。光宗似已
觉着,侧首回顾,巧与皇长子打个照面。皇长子即启奏道:“选侍娘娘乞封皇后,恳父皇传
旨。”光宗默然不答。皇长子侍立帝侧,李选侍得随意驱使,是真视光宗如傀儡者。各大臣
相率惊诧,当由从哲奏请道:“殿下年渐长成,应请立为太子,移居别宫。”光宗道:“他
起居服食,尚靠别人调护,别处如何去得?卿等且退,缓一二天,再当召见。”大众叩首趋
出。
鸿胪寺丞李可灼,谓有仙方可治帝疾,居然上疏奏陈。光宗乃再宣召众大臣,入问道:
“鸿胪寺官说有仙方,目今何在?”从哲叩首道:“李可灼的奏请,恐难尽信。”光宗痰喘
吁吁道:“且、且去叫他进来!”左右即奉命出召,少顷,可灼已到,谒见礼毕,便命他上
前诊脉。可灼口才颇佳,具言致病原由,及疗治合药诸法。谚言“识真病,卖假药”,便是
这等医生。光宗心喜,便令出去和药。一面复语群臣,提及册立李选侍,并云李选侍数生不
育,只有一女,情实可怜。死在目前,还念念不忘选侍,光宗可谓多情。从哲等齐声奏称,
当早日具仪,上慰圣怀。光宗复命皇长子出见,顾谕群臣道:“卿等他日辅导朕儿,须使为
尧、舜,朕亦瞑目。”从哲等方欲有言,但听光宗又谕道:“寿宫尚无头绪,奈何?”从哲
道:“先帝陵寝,已经齐备,乞免圣虑!”光宗用手自指道:“便是朕的寿宫。”从哲等复
齐声道:“圣寿无疆,何遽言此!”光宗欷歔道:“朕已自知病重了。但望可灼的仙药,果
有效验,或可延年。”语至此,已气喘的了不得,用手一挥,饬诸臣退去。
诸臣甫出宫门,见可灼踉跄趋入,便一同问讯道:“御药已办好么?”可灼出掌相示,
乃是一粒巴豆大的红丸。吃下就死,比巴豆还要厉害。大众也不遑细问,让可灼进去,一群
儿在宫门外小憩,听候服药消息。约过一时,有内侍趋出,传语:“圣上服药后,气喘已
平,四肢和暖,想进饮食,现在极赞可灼忠臣呢。”诸臣方欢跃退去。到了傍晚,从哲等又
至宫门候安,适见可灼出来,亟问消息,可灼道:“皇上服了丸药,很觉舒畅,惟恐药力易
竭,更进一丸,服了下去,畅快如前,圣体应可无碍了。”从哲等才放心归去。不期到了五
鼓,宫中传出急旨,召群臣速进宫。各大臣等慌忙起床,连盥洗都是不及,匆匆的着了冠
服,趋入宫中。但听宫中已经举哀,光宗于卯刻已经归天了。这是红丸的效力。
看官!你道红丸以内,是何药合成?原来是红铅为君,参茸等物为副,一时服下,觉得
精神一振,颇有效验,但光宗已精力衰惫,不堪再提,况又服了两颗红丸,把元气一概提
出,自然成了脱症,不到一夜,即至告终。这数语恰是医家正鹄,崔文升、李可灼等晓得甚
么?诸臣也无词可说,只得入宫哭临。谁知到了内寝,又有中官出来阻住,怪极。弄得群臣
莫名其妙。杨涟上前抗声道:“皇上大行,尚欲阻群臣入临,这是何人意见,快快说来!”
中官知不可阻,乃放他进去。哭临礼毕,刘一燝左右四顾,并不见有皇长子,乃启问道:
“皇长子何在?”问了数声,没人回答。一燝愤愤道:“哪个敢匿新天子?”言未已,东宫
伴读王安,入白选侍,见选侍挽着皇长子,正与太监李进忠密谈。进忠何多?王安料他有
诈,亟禀选侍道:“大臣入临,皇长子正宜出见,俟大臣退去,即可进来。”选侍乃放开皇
长子,当由王安双手掖引,疾趋出门。进忠暗令小太监等,追还皇长子,方在揽袪请返,被
杨涟大声呵斥,才行退去。一燝与张维贤等,遂掖皇长子升辇,至文华殿,各向他俯伏,山
呼万岁,返居慈庆宫,择日登极。李选侍与李进忠秘议,才不得行。原来李选侍奉侍帝疾,
入居乾清宫,至光宗宾天,意欲挟持皇长子,迫令群臣,先册封自己为后,然后令他登位。
偏被阁臣等强行夺去,急得没法,还想令进忠带同内侍,劫皇长子入宫,可奈锦衣帅骆思
恭,受阁臣调遣,散布缇骑,内外防护,那时宫内阴谋,几成画饼。御史左光斗,复疏请选
侍移宫,接连是御史王安舜,痛陈李可灼误投峻剂,罪有专归,于是移宫案、红丸案同时发
生,纷纷争议。史官以前有梃击一案,后有移宫、红丸两案,共称三案。小子有诗叹道:
疑案都从内嬖生,盈廷聚讼至相争。
由来叔世多如此,口舌未销国已倾。
毕竟移宫、红丸两案,如何办理,容待下回表明。光宗之昏淫,甚于神宗,即李选侍之
盅惑,亦甚于郑贵妃。郑贵妃专宠数十年,终神宗之世,不得为后。光宗甫经践祚,李选侍
遽思册封,是所谓一蟹不如一蟹,每况而愈下者。然莫为之前,即无后起,有神宗之嬖郑贵
妃,始有光宗之宠李选侍。且郑贵妃进献美姬,戕贼光宗,又令不明医理之崔文升,进以泄
药,一泻如注,剥尽真元,虽无李可灼之红丸,亦难永祚。是死光宗者实郑贵妃,而贵妃之
致死光宗,尤实自神宗贻之。至如李选侍之求为皇后,以及挟皇长子,据乾清宫,皆阴承贵
妃之教而来。不有杨、左,庸鄙如方从哲辈,能不为选侍所制乎?故君子创业垂统,必思可
继,不惑声色,不殖货利,其所以为子孙法者,固深且远也。
------------------
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转载请保留,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