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万燝受杖阙廷,昏绝复苏,又经群阉任情蹴踏,哪里还保得住性命?阉党将他拖
出,由家人舁归京寓,不到数日,便即去世。哪知忠贤又复矫旨,饬群阉去拿御史林汝翥,
依万燝例惩治。这林御史系叶向高族甥,尝巡视都城,见有二阉夺人财物,互相斗殴,因即
斥他闹事,薄笞了案。偏偏二阉入诉忠贤,忠贤正杖燝示威,索性将林汝翥一并逮办。想是
并案处治。汝翥闻信,恐未受廷杖,先遭殴辱,即逃出城外。群阉无处拘拿,总道他避匿向
高寓中,哄然直入,谩骂坐索。向高愤极,上言:“国家二百年来,从没有中使鸱张,敢围
阁臣私第。臣乃遭彼凌辱,若再不去,有何面目见士大夫?”熹宗总算温旨慰留,收回中
使。已而林汝翥赴遵化军门,乞为代奏,愿自至大廷受杖,不愿受阉党私刑。奏入后,科道
潘云翼等,疏救不从,仍执前旨如故。汝翥遂自诣阙下,受杖百下,不过吃了几日痛楚,还
不致伤损大命。幸亏先逃后至。向高目睹时弊,料不可为,迭上二十余疏,无非是乞休回
籍,乃命行人送归。总计向高两出为相,秉性忠厚,颇好扶植善类,至魏阉专权,尚且从中
补救,为清流所倚赖。惟袒庇门生王化贞,贻误边疆,致惹物议,这是他平生第一缺憾;后
三年病殁家中,崇祯初始追赠太师,予諡文忠。神宗以后诸相臣,应推叶向高,故总断数语。
向高既去,韩进为首辅,屡与魏广微等龃龉。爌亦抗疏乞归,中旨反责他悻悻自专,
听令罢官。爌与向高,素为东林党所推崇。东林党见七十五回。两人相继去职,只有吏部尚
书赵南星,算是领袖。魏忠贤颇仰赵名,曾遣甥傅应星往谒,被拒不纳。阁臣魏广微,本为
南星故友,魏允贞子,有通家谊,素相往来。及广微谄附忠贤,夤缘入阁,南星乃绝不与
通,尝叹为见泉无子。见泉即允贞别字。广微闻言,未免怀恨。又尝三谒南星,始终不见,
嫉恶太严,亦足取祸。遂与南星有隙,协比忠贤,设法排挤。南星在朝,以高攀龙、杨涟、
左光斗、魏大中等,均系正人,引为知交,共期佐治。可奈忠贤在内,广微在外,均欲扰乱
朝纲,誓倾正士,那时薰莸异器,臭味差池,渐渐的君子道消,小人道长。况明朝气运将
尽,出了一个昏愦绝俗的熹宗,专喜小人,不喜君子,凭你如何方正,也是无益,反被那小
人侧目,贻祸身家,说将起来,正令人痛恨无穷呢!慨乎言之,为下文作一总冒。
且说明朝故事,巡按御史回道,必经都御史考核称职,才得复任。御史崔呈秀,巡按淮
扬,赃私狼藉,及还朝复命,凑巧高攀龙为左都御史,秉公考察,尽得他贪秽实迹,立行举
发。赵南星职掌铨衡,上议应戍,有旨革职听勘。呈秀大惧,忙怀挟金宝,夜投忠贤私第,
叩首献珍,且乞为义子。廉耻何存?忠贤自然喜欢,居然上坐,受他九拜。呈秀趁这机会,
极言南星、攀龙等人,故意寻隙,此辈不去,我等将无死所。忠贤听一句,点一回首,便
道:“老子尚在,不怕他不落我手,你休要担忧呢!”呈秀拜谢而去。会山西巡抚出缺,南
星荐举大常寺卿谢应祥,既邀俞允,偏是御史陈九畴,上言:“应祥尝任嘉善知县,与魏大
中谊属师生,大中为师出力,私托选郎夏嘉遇,谋任是缺,徇私当斥”云云。希承魏阉意
旨,已在言中。大中、嘉遇,闻有此奏,自然上疏辩驳:“南星、攀龙,亦奏称推举应祥,
实协人望,大中、嘉遇,并无私情,九畴妄言,实是有人授意,请勿过听”等语。忠贤见了
此奏,明知有意讽己,特矫旨降调大中、嘉遇,并将陈九畴一并议罪,镌去三级。俗所谓讨
好跌一交。且责南星等朋谋结党,有负委任。南星遂乞罢,攀龙亦请归,有旨一一批准,立
命免官,复议推选吏部尚书。侍郎于廷,推乔允升、冯应吾、汪应蛟等人,杨涟注籍不预,
忠贤又矫旨责涟,坐他大不敬三字的罪名。是亦三字狱也。又以允升等为南星私人,斥责于
廷徇私荐引,左光斗与涟朋比为奸,均应削籍,另擢徐兆魁为吏部侍郎,乔应甲为副都御
史,王绍徽为佥都御史,这三人俱系南星所摈,转附魏阉,于是朝廷大权,尽归魏阉掌握了。
魏阉既得崔呈秀,相见恨晚,倚为腹心,日与计画。给事中李恒茂,趋奉魏阉,即为呈
秀讼冤,忠贤遂矫旨复呈秀官。时矫旨迭下,浑称中旨,廷臣均以为未合。给事中李鲁生,
独谓:“执中者帝,宅中者王,谕旨不自中出,将属何处?”大众目为笑话,忠贤恰非常嘉
许。阁臣顾秉谦、魏广微等,编造《缙绅便览》一册,如叶向高、韩、赵南星、高攀龙、
杨涟、左光斗诸人,统称邪党,黄克缵、王永光、徐大化、贾继春、霍维华等,统算正人,
私下呈与忠贤,用一呈字妙。令做进退百官的蓝本。呈秀复进《同志录》、《天鉴录》两
书,《同志录》均属东林党,《天鉴录》均非东林党。最可笑的,是佥都御史王绍徽,编了
一部《点将录》,无论是东林党,非东林党,但教与他未合,统列入东林党中,统计得一百
八人,每人名下,系以宋时梁山泊群盗诸绰号:比叶向高为宋公明,就叫他作及时雨。此外
号缪昌期为智多星,文震孟为圣手书生,杨涟为大刀,惠世扬为霹雳火,郑鄤为白面郎君,
顾大章为神机军师,也按着天罡地煞,分类编列。天罡星部三十六,地煞星部七十二,用了
洛阳佳纸,蝇头细楷,写得明明白白,浼呈秀献与忠贤。忠贤识字无多,正苦东林党人,记
不胜记,惟梁山泊诸盗名目,从幼时得诸传闻,尚含着脑筋中,未曾失忆。此番有了《点将
录》,正好两两对证,容易记着,便异常欢喜,目为圣书。究竟不及宋公明的天书。令王体
乾等各抄一本,暗挟袖中。每阅廷臣章奏,先将《点将录》检览,录中姓氏相符,即粘纸条
寸许,赍送忠贤直房。忠贤即除去纸条,奏请责处。但有时尚恐遗误,必与那位奉圣夫人细
商,奉圣夫人入直处,统用红纱大幔遮蔽,幔上绣着花鸟,仿佛如生,幔中陈列寝榻几案,
无不精巧。忠贤入幔对食,就把责处廷臣的方法,与她密谈。奉圣夫人有可有否,忠贤无不
照允。到了宴笑尽欢的时候,便相抱相偎,做一回鸳鸯勾当,内廷中人,没一个不知晓。只
因他权焰薰天,哪个去管这种闲事?大家都是过来人,原是不必多管。惟《天鉴录》中,统
是魏阉门下士,崔呈秀、田吉、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与主谋议,时人号为五虎。田尔
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代行杀戮,时人号为五彪。还有尚书周应秋,大仆寺
少卿曹钦程等,出入阉门,时人号为十狗。此外又有十孩儿、四十孙名号,书不胜书。最有
势力的,要算崔呈秀,自复官后,不二年即进职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舆从烜赫,势倾朝
野,因此前时客、魏并称,后来反变作崔、魏了。
先是神宗末年,朝局水火,党派纷争,有宣昆党、齐党、楚党、浙党诸名目。汤宾尹、
顾天埈,为宣昆党魁首。亓诗教、周永春、韩浚、张延登,为齐党魁首。官应震、吴亮嗣、
田生金,为楚党魁首。姚宗文、刘廷元,为浙党魁首。四党联成一气,与东林党为仇敌。至
叶向高、赵南星、高攀龙等,入掌朝纲,四党气焰渐衰,又有歙县人汪文言,任侠有智,以
布衣游京师,输赀为监生,党附东林,计破他党。向高嘉他同志,引为内阁中书。韩、赵
南星、左光斗、魏大中等,俱与交游,往来甚密。适桐城人阮大铖,与光斗同里,光斗拟荐
为吏科给事中,南星、攀龙等,以大铖轻躁,不足胜任,乃改补工科,另用魏大中为吏科给
事。大铖遂与光斗、大中有嫌,暗托同寅傅櫆,劾奏文言,与光斗、大中,交通为奸。得旨
将文言下狱。吏、工两部,虽少有分别,然名位相等,大铖即以此挟嫌,谋害左、魏,是之
谓小人。幸镇抚司刘侨,从御史黄尊素言,只将文言廷杖除名,不及左、魏。忠贤正深恨东
林党人,欲借此为罗织计,偏偏侨不解事,因将他削籍除名,改用许显纯继任。御史梁梦
环,窥透忠贤意旨,复上疏申劾文言。当由中旨传出,再逮文言下狱,令许显纯鞫治。看
官!你想显纯是魏阉门下有名的走狗,得了这个差使,自然极力承办,尽情锻炼,狱连赵南
星、杨涟、左光斗等二十余人,还有故巡抚凤阳都御史李三才,也牵连在内。三才当神宗
时,以都御史出抚凤阳,镇淮十年,颇得民心,尝与东林党魁顾宪成,深相结纳,宪成亦乐
为揄扬。但材大气豪,不矜小节,多取多与,伐异党同,以此干触时忌,屡上弹章。三才倒
也见机,累请辞官,甚至疏十五上,尚不得命,他竟挂冠自去。是为补叙之笔。王绍徽《点
将录》中,亦曾列入,惟绰号加他托塔天王,不入梁山泊排行。熹宗暇时,亦由忠贤呈上
《点将录》,看到托塔天王四字,懵然不解。忠贤代为解说,谓:“古时有托塔李天王,能
东西移塔,三才善惑人心,能使人人归附,亦与移塔相似。”牵强附会,确是魏阉口吻。熹
宗微笑无言。至是亦拦入案中,都诬他招权讷贿,目无法律。这贿赂从何处得来?便把移宫
一案,加在诸人身上。大理寺丞徐大化,至魏阉处献策道:“选侍移宫,皇上亦尝赞成,何
赃可指?不若说他纳杨镐、熊廷弼等贿赂,较为有名。且封疆事关系重大,即使一并杀却,
后人也不能置议呢。”忠贤大喜,便嘱徐大化照计上奏,一面令许显纯照奏审问。等到徐疏
发落,显纯即严鞫文言,迭加惨刑,令他扳诬杨、左诸人。文言始终不承,至后来不胜搒
掠,方仰视显纯道:“我口总不似你心,汝欲如何?我便依你。”显纯乃令松刑,文言忍痛
跃起,扑案厉声道:“天乎冤哉!杨、左诸贤,坦白无私,宁有受赃情弊?我宁死不敢诬
人。”说毕,仆倒地上,奄然无语。显纯料不肯供,自检一纸,捏写文言供状。文言复张目
道:“你不要妄写!他日我当与你对质。”显纯被他一说,倒也不好下笔,便令狱卒牵退文
言。
是夕,即将文言掠毙,仍伪造供词,呈将进去。杨、左两人,各坐赃二万,魏大中坐赃
三千,御史袁化中坐赃六千,太仆少卿周朝瑞坐赃一万,陕西副使顾大章坐赃四万。忠贤得
此伪证,飞骑逮六人系狱,由许显纯非法拷掠,血肉狼藉,均不肯承。光斗在狱中私议道:
“他欲杀我,不外两法;我不肯诬供,掠我至死,或夜半潜令狱卒,将我等谋毙,伪以病殁
报闻。据我想来,同是一死,不如权且诬供,俟移交法司定罪,再陈虚实,或得一见天日,
也未可知。”周、魏等均以为然,俟再讯时,一同诬服。哪知忠贤阴险得很,仍不令移交法
司,但饬显纯严行追赃,五日一比,刑杖无算,诸人始悔失计,奈已是不及了。自来忠臣义
士,多带獃气,试想矫旨屡颁,已非一次,哪有天日可见?就使移交法司,亦岂能免死耶?
过了数日,杨涟、左光斗、魏大中,俱被狱卒害死,光斗、大中,死后均体无完肤,涟
死尤惨,土囊压身,铁钉贯耳,仅用血衣裹置棺中。又逾月,化中、朝瑞亦毙,惟大章未
死。群阉谓诸人潜毙,无以服人,乃将大章移付镇抚司定罪。大章已死得半个,料知不能再
生,便招弟大韶入狱,与他永诀,各尽一巵,惨然道:“我岂可再入此狱?今日当与弟长别
了。”大韶号哭而出,大章即投缳自经。先是涟等被逮,秘狱中忽生黄芝,光彩远映,适成
六瓣。或以为祥,大章叹道:“芝本瑞物,乃辱生此间,是即为我等六人朕兆,还有甚么幸
事!”后来果如所言,世称为六君子。
六人已死,忠贤还饬抚按追赃,光斗兄光霁,坐累自尽,光斗母哭子亡身,家族尽破。
大中长子学洢,微服随父入京,昼伏夜出,欲称贷赎父,父已毙狱,学洢恸哭几绝,强起扶
榇,归葬故里,日夕哭泣,水浆不入口,竟致丧命。赵南星、李三才,亦坐是削籍,饬所在
抚按追赃。未几,又将南星遣戍,终殁戍所。吏部尚书崔景荣,心怀不忍,当六君子未死
时,曾请魏广微谏阻。广微本预谋此狱,不料天良未泯,居然听信景荣,上了一道解救的奏
章,惹得忠贤大怒,召入私第,当面呵斥。广微汗流浃背,忙出景荣手书,自明心迹,忠贤
尚嘲骂不已。广微趋出,忙上疏求归,景荣亦乞罢,先后去职。阁臣中如朱国桢、朱延禧
等,虽未尝反对魏阉,但亦不肯极力趋奉,相继免归。忠贤乃复引用周如磐、丁绍轼、黄立
极,为礼部尚书,冯铨为礼部侍郎,入阁预事。绍轼及铨,均与熊廷弼有隙,遂以杨、左诸
人,因赃毙狱,不杀熊廷弼,连杨、左一狱,也属无名,乃将廷弼弃市,传首九边。可怜明
廷一员良将,只为积忤权阉,死得不明不白。他如轻战误国的王化贞,曾经逮问论死,反邀
赦免,竟获全生。御史梁梦环,且奏言廷弼侵军赀十七万,刘徽又谓廷弼家赀百万,应籍没
输军,中旨一概照准,命锦衣卫追赃籍产,络绎道途。廷弼子兆珪,受迫不堪,竟至自刎。
所有姻族,连类破产。武弁蔡应阳为廷弼呼冤,立置重辟,太仓人孙文豸、顾同寅,作诗诔
廷弼,又坐诽谤罪斩首。编修陈仁锡,修撰文震孟,因与廷弼同郡,亦均削籍。小子有诗叹
道:
逆予者死顺予生,辗转钩连大狱成。
一部古今廿四史,几曾似此敢横行。
穷凶极恶的魏忠贤,意尚未足,还要将所有正人,一网打尽,说来煞是可恨,容小子下
回再详。
予阅此回,予心益愤,于逆阉等且不屑再责矣。但予不屑责及小人,予且不忍不责备君
子。古圣有言:“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又曰:“所谓大臣者,以道事
君,不可则止。”盖当炀灶蔽聪之候,正诸君子山林潜迹之时,非必其无爱国心也。天下事
剥极必复,静以俟之,或得一贤君御字,再出图治,容或未迟。乃必肆行掊击,釀成大狱,
填尸牢豼,血骴交横,至怀宗践阼而朝野已空,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是诸君子之自速其
亡,咎尚小,自亡不足,且致亡国,其咎为无穷也。或谓明之亡不亡于邪党,而亡于正人,
言虽过甚,毋亦一春秋责备贤者之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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