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怀宗用枚卜遗制,采得钱龙锡、李标来、宗道、杨景辰、周道登、刘鸿训等六人,
同时入阁,总道是契合天心,定可得人,哪知来、杨两臣,系魏阉余党,景辰且曾为《三朝
要典》副总裁,一经授职,廷臣已是大譁,后来交章弹劾,乃将来、杨两人罢官。刘鸿训素
嫉阉党,次第斥杨维垣、李恒茂、杨所修、孙之獬、阮大铖等,人心大快。独阉党余孽犹
存,恨刘切骨。会惠安伯张庆臻,总督京营,敕内有“兼辖捕营”语,提督郑其心,谓有违
旧例,具折讦陈。怀宗以所拟原敕,本无此语,因御便殿问诸阁臣,阁臣俱云未知。既而御
史吴玉言:“由鸿训主使,兵部尚书王在晋,及中书舍人田嘉璧,统同舞弊。”乃将鸿训落
职,谪戍代州,王在晋削籍,田嘉璧下狱。未免有人倾害,阁臣去了三人,免不得又要推
选。廷臣列吏部侍郎成基命,及礼部侍郎钱谦益等,共十一人,呈入御定。礼部尚书温体
仁,与侍郎周延儒,早已望为宰辅,偏偏此次廷推,两人均不在列,当下气愤填胸,遂将这
廷推十一人中,吹毛索瘢,有心寻衅。巧巧查得钱谦益,曾典试浙江,略涉嫌疑,即劾他营
私得贿,不配入阁。谦益后为贰臣,心术固不甚可取,但温、周二人,误明亡国,罪比谦益
尤甚。原来天启二年,谦益为浙江典试官,适有奸人金保元、徐时敏等,伪作关节,用一俚
句,有“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谓嵌入七义结尾,定可中选。试士钱千秋,本是能文,因
求名性急,遂依了金、徐两人的密嘱,入场照办。揭晓以后,果然中了第四名。后来探得确
音,本房拟荐第二,被主司抑置第四,料知关节非真,竟与保元、时敏相争,索还贿赂,猫
口里挖鳅,也是多事。两造几至用武,闹得天下闻名。至部科磨勘,卷中实有此七字,报知
谦益。谦益大惊,忙具疏劾奏二奸,并及千秋。有旨俱下狱论戍,谦益亦坐是夺俸。二奸瘐
毙,千秋遇赦释还,案情已成过去。此次又为体仁讦发,当由怀宗召入谦益,与体仁对质。
谦益虽未受赃,究竟事涉嫌疑,只好婉言剖辩。偏体仁盛气相淩,言如泉涌,且面奏怀宗
道:“臣职非言官,本不必言,会推不与,尤宜避嫌不言,但枚卜大典,关系宗社安危,谦
益结党受贿,没人讦发,臣不忍见皇上孤立,所以不得不言了。”怀宗英明好猜,英明是好
处;好猜是坏处。久疑廷臣植党,闻体仁言,再三点首。此时阁部科道,亦均被召,多为谦
益辩白。吏部给事中章允儒,尤痛诋体仁,激得怀宗怒起,命礼部缴进千秋原卷,指斥谦
益,谦益不得已引罪。怀宗叹道:“今日若无体仁奏发,岂非误事?”体仁在天启初,已官
礼部,彼时不闻纠弹,直至此时讦发,明是假公济私,怀宗奈何中计?遂叱令左右,缚允儒
下狱,并切责诸大臣。周延儒又申奏道:“廷推阁臣,名若秉公,奈暗中主持,实不过一二
人,此外都随声附和,哪敢多言招尤?即如千秋一案,早有成谳,何必复问。”怀宗乃传令
退班,即日降旨,罢谦益官,并罢廷推十一人,悉置不用。独用韩为首辅,且召爌面谕
道:“朕观诸大臣中,多半植党,不知忧国,卿为朕执法相绳。”爌叩首奏道:“人臣原不
应以党事君,人君也不可以党疑臣,总当详核人品,辨别贤奸,然后举错得当。若大廷上妄
起戈矛,宫府中横分畛域,臣恐非国家幸福呢。”名论不刊。怀宗默然不答,不以爌言为
然,是怀宗一生致病处。爌即见机叩退。未几,召见周道登,因奏对失言,又下旨放归。
崇祯二年五月朔,钦天监预报日食,届期失验时刻,怀宗遂严责钦天监官。原来中国历
法,犹本唐尧旧制,相沿数千年,只墨守了一本旧书,不少增损。汉、唐及宋,岁时节气,
及日蚀月蚀,往往相差至数时,甚且差至一二日。中国人不求进化,于此可见一斑。至元太
史郭守敬,遍参历法,编造授时新历,推步较精,但中间刻数,尚有舛错,所以守敬在日,
已有日月当食不食、不当食反食等事。一班吹牛拍马的元臣,反说日月当食不食,系帝后昭
德回天,非常庆幸,日月不当食而食,说将若何?其实统是意外献谀,不值一辩。及明祖崛
兴,太史刘基,上大统历,仍然是郭守敬的成书,以讹沿讹,怎能无误?可见刘基犹是凡
人,并不是神仙等侣。夏官正戈丰,据实复奏,略言:“谨守成历,咎在前人,不在职
等。”倒是善于卸责。独吏部左侍郎徐光启,上历法修正十事,大旨谓:“中历未合,宜参
西法”,并举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及西洋人龙华民、邓玉函,同襄历事。怀宗立即批
准,饬召李之藻及龙、邓两西人入京,擢光启为礼部尚书,监督历局。中国用外人为客卿,
及采行西洋新法,便是从此起头。大书特书。
看官!你道徐光启如何认识西人?说来话长,待小子略略补叙。自元代统一亚洲,东西
两大洋,交通日繁,欧洲人士,具有冒险性质,往往航海东来。葡萄牙人,首先发现印度航
路,从南洋麻六甲海中,附搭海船,行至中国,出没海疆,传教通商。嗣是愈来愈众,至明
世宗四十三年,竟在粤海沿边的澳门地方,建筑商馆,创业经营,大有乐不思蜀的气象。粤
省大吏,屡与交涉,方要求租借,每年出赁金二万两,彼此定约。此后荷兰国人,西班牙国
人,英吉利国人,纷纷踵至,多借澳门为东道地。会意大利人利玛窦,亦航海来华,留居中
国数年,竟能通中国语言文字,往来沿海各口,广传耶稣教福音。徐光启生长上海,与利玛
窦会晤,谈论起来,不但畅陈博爱平等的教义,并且举天文历数,统是融会贯通。光启很是
钦佩,引与为友,往往与他研究学术,通宵达旦,时人目为痴呆,光启全然不顾,竟把西学
研通大半。实是一个热心人物,若后人尽如光启,中国也早开化了。到了入任侍郎,邀利玛
窦入京,早思将他推荐。因利玛窦年已垂老,不愿任职,乃将他同志龙华民、邓玉函两人,
荐修历法。李之藻亦热心西学,所以一并举用。光启且舍家宅为教堂,并请准在京师建会
堂。寻又保举西人汤若望、罗雅谷等,同入历局,翻译天文、算术各书,约有数种。并制造
仪器六式,推测天文。一名象限悬仪,二名平面悬仪,三名象限立运仪,四名象限座正仪,
五名象限大仪,六名三直游仪,复有弩仪、弧矢仪、纪限仪诸器,统是适用要件,可法可
传。光启又自著日躔历指,测天约说日躔表,割圜八线表,黄道升度,黄赤道距度表,通率
表等书,又译《几何原本》一书,至今尚流传不绝,推为名著。利玛窦于崇祯三年,病殁京
师,赐葬阜城门外。墓前建堂两重,堂前立晷石一方,上刻铭词,垂为纪念。铭词计十六
字,分为四句,首二句是“美日寸影,勿尔空过,”次二句是“所见万品,与时并流,”遗
迹至今尚存。光启卒于崇祯六年,后来清帝入关,汤若望等,尚在清廷为钦天监,这是后话
不提。
且说袁崇焕奉命赴辽,修城增堡,置戍屯田,规画了一年有余,颇有成效。只因毛文龙
镇守东江,势大官尊,免不得跋扈难驯,不服崇焕节制。崇焕早欲除去文龙,适文龙亲来谒
见,乃以宾礼相待。文龙也不谦让,居然分庭抗礼,与崇焕对坐谈天。崇焕约略问了数语,
当即谢客令归,既而借阅兵为名,径至东江,就双岛泊船。文龙循例迎接,崇焕恰格外谦
和,留他在舟宴饮。欢语多时,方才谈及军务。崇焕拟改编营制,别设监司,文龙心中,独
以为东江一岛,本是荒凉,全仗自己一人,招集逃民,经营起来,此次来了袁崇焕,无端硬
来干涉,哪肯低首忍受?当即将前因后果,叙述一番,并说是岛中兵民,全系恩义相联,不
便另行编制。崇焕微笑道:“我亦知贵镇劳苦,但目今外患交迫,兵务倥偬,朝中大臣,又
未必肯谅苦衷,我是奉皇上特遣,不得已来此,为贵镇计,到不如辞职还乡,乐得安闲数年
呢。”崇焕此时,尚不欲杀文龙。文龙勃然道:“我亦久有此意,只是满洲事情,还没有办
了,眼前知道边务的人,又是很少。据文龙的意思,平了满洲,夺得朝鲜,那时功成名立,
归去未迟。”太属狂言。说至此,竟放声大笑起来。死在目前,还要笑甚。崇焕嘿然无语,
勉勉强强的与他再饮数杯,即命左右收拾残肴,文龙也即告辞。临别时,崇焕与他订约,邀
阅将士较射山上,文龙自应诺去讫。次日五更,崇焕已召集将校,授他密计,趁着晨光熹微
的时候,便率众上山,一面遣人往催文龙。文龙尚高卧未起,一闻督师催请,没奈何起身盥
洗,等吃过早点,催请的差人,已来过三五次,当下穿好衣冠,匆匆出署,带着护兵,趋上
山来。只见这位袁督帅,早已立马待着,正欲上前参见,偏被他握住了手,笑容可掬道:
“不必多礼,且同行上山罢!”文龙便随了崇焕,拾级上升,护军要想随行,却被督师手下
的将弁,出来拦住,不得并进。崇焕与文龙,到了半山,突语文龙道:“我明日就要回去,
今日特向贵镇辞行。贵镇膺海外的重寄,杀敌平寇,全仗大力,理应受我一拜。”说着,即
拜将下去,吓得文龙答礼不迭。正是奇怪。崇焕又与他携手同行,到了帐中,忽变色道:
“谢参将何在?”参将谢尚政,应声即出,崇焕将文龙一推,便道:“我将此人交代了
你。”尚政背后,即跳出好几个健将,把文龙拿下。出其不意。文龙大呼道:“我得何
罪?”崇焕道:“你的罪不下十种,就是本部院奉命到此,改编营制,你便抗命不遵,背了
我还是小事,你心中早无圣上,即此一端,已当斩首。”文龙此时,已似砧上肉,釜中鱼,
只好叩头乞免。崇焕道:“不必说了。”便望着北阙,三跪九叩首,请出尚方宝剑,缴与谢
尚政,令将文龙推出处斩。不一时献首帐前,崇焕即整辔下山,驰谕文龙部众道:“罪止文
龙一人,余皆无罪。”又传唤文龙子承祚至前,面谕道:“你父违叛朝廷,所以把他正法,
你本无罪,好好儿镇守此处,我为公事斩了你父,我私下恰很念你父。你果勉盖父愆,我当
替你极力保举哩。”说至此,又召过副将陈继盛,令他辅翼承祚,镇守东江,分编部兵为四
协。并到文龙灵前,哭奠一番,然后下船回去。崇焕所为,全是做作,怎得令人敬服?一面
奏报明廷,怀宗未免惊疑,转念文龙已死,方任崇焕,只好优旨报闻。后来决杀崇焕,便是
为此而起。
哪知文龙部下,有两大义儿,一个叫作孔有德,一个叫作耿仲明,二人素受文龙恩惠,
到了此时,便想为文龙报复私仇,所有“忠君爱国”四大字,尽行抛去,竟自通款满洲,愿
为前驱,除这崇焕。满洲太宗,自然准降,惟仍教他留住东江,阳顺明朝,阴助满洲,作为
牵制崇焕的后盾。自己径率大军,用蒙古喀尔沁台吉布尔噶图,台吉系蒙古官名。作为向
导,攻入龙井关,分两路进兵。一军攻洪山口,一军攻大安口,统是马到成功,长驱并进,
浩浩荡荡的杀至遵化州。明廷闻警,飞檄山海关调兵入援,袁崇焕奉檄出师,遣总兵赵率教
为先行,自率全军为后应。率教倍道前进,到了遵化州东边,地名三屯营,望见满洲军士,
与蜂蚁相似。把三屯营困住,他却不顾利害,不辨众寡,单靠着一腔忠愤,杀入满兵阵中。
满兵见有援师,让他入阵,复将两翼兵围裹拢来,把率教困在垓心。率教左冲右突,东斫西
砍,恰杀死满兵多名。怎奈满兵越来越众,率教只领着孤军,越战越少,满望营中出兵相
应,谁知营中守将朱国彦,只怕满兵混入,竟紧闭营门,拒绝率教。率教杀到营前,已是力
竭声嘶,待至呼门不应,弄得进退无路,不禁向西遥呼道:“臣力竭了!”举剑向颈上一
横,当即殉国,全军尽覆。满兵乘胜扑营,朱国彦知不可守,与妻张氏投缳自尽。等是一
死,何不纳赵率教?
三屯营已失,遵化当然被兵,巡抚王元雅率同保定推官李献明,永平推官何天球,遵化
知县徐泽,及前任知县武起潜等,凭城拒守,支撑了好几日。争奈满兵势大,援师不至,偌
大一个孤城,哪里保守得住?眼见得城池被陷,相率沦亡。明廷闻遵化失守,惊慌的了不
得,吏部侍郎成基命,奏请召用故辅孙承宗,督师御敌。怀宗深以为然,立征承宗为兵部尚
书,兼中极殿大学士,视师通州。并命基命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参预机务。承宗奉
召入觐,具陈方略,即率二十七骑,驰入通州城,与保定巡抚解经传,总兵杨国栋等,整缮
守具,协力抵御。是时勤玉诏下,宣府、大同等处,各派兵入援,怎奈见了满兵,统是畏缩
不前,甚且半途溃散。满洲太宗遂连破蓟州、三河、顺义,直薄明京,都中大震。亏得总兵
满桂,由崇焕遣他入援,已至德胜门下营。满桂也是一员猛将,见满兵到来,即率五千骑
卒,与满兵交锋起来,战了半日,不分胜负,城上守将,发炮助威,满兵霎时驰退,满桂手
下的兵士,反被炮弹轰死数百名,桂亦负伤收军。怀宗正遣中官赍送羊酒,慰劳满桂,令入
休瓮城。忽闻袁崇焕亲率大军,偕总兵祖大寿、何可纲等入卫,怀宗大喜,立刻召见平台,
温言慰勉。崇焕请入城休兵,偏不见许,再请屯兵外城,如满桂例,亦不见答。这是何意?
崇焕乃出屯沙河门外,与满兵遥遥对垒,暗中在营外布着伏兵,防备满兵劫营。果然满兵乘
夜袭击,着了道儿,还亏援应有人,步步为营,才得卷甲回去。怀宗遂命崇焕统辖诸道援
师,崇焕料满兵远来,不能久持,意欲按兵固守,养足锐气,等到满兵退还,方才尾击。这
是以逸待劳的上计。于是相度地势,择得都城东南角上,扼险为营,竖木列栅,竟与满兵久
抗起来。满洲太宗正防这一着,忙率兵来争,崇焕坚壁相待,任他如何鼓噪,只令将士射箭
放炮,挡住满兵,独不许出营一步。满兵驰去,越日又来攻营,崇焕仍用这老法儿对付,那
时满兵又只得退去。如是相持,有好几日,蓦然间接奉诏旨,命他入见。当下驰入平台,叩
谒怀宗,不意怀宗竟换了一张脸色,责他擅杀毛文龙,及援兵逗留的罪状。崇焕正欲剖辩,
偏被怀宗喝住,只叱令锦衣卫缚住了他,羁禁狱中。小子有诗叹道:
率师入卫见忠贞,固垒深沟计亦精。
谁料君心太不谅,错疑道济坏长城。
欲知崇焕下狱详情,且至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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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宗能用西洋人为客卿,独不能容一袁崇焕,岂外人足恃,而内臣不足恃耶?盖由怀宗
好猜,所重视者惟将相,所歧视者亦惟将相,即位甫期年,已两易阁臣,阁臣虽未尽胜任,
然如温体仁、周延儒辈挟私寻隙,反信而不疑,偏听失明,已见一斑。崇焕为明季将材,诱
杀毛文龙,固近专擅,然文龙亦非足恃之人,盘踞东江,虚张声势,安保其始终不贰乎?且
满兵西入,京畿大震,崇焕奉旨派兵,随即亲自入卫,不可谓非忠勇之臣。乃中外方倚为干
城,而怀宗即拘令下狱,临阵易将,犹且不可,况以千里勤王之良将,而骤遭械系乎?制全
辽有余,杜众口不足,我闻崇焕言而不禁太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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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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