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陕督傅宗龙,惨死项城,全军覆没。项城孤立无援,怎禁得数十万贼兵?当即被
陷,阖城遭难。贼又分众屠商水、扶沟,进陷叶县,杀死守将刘国能。国能就是闯塌天,初
与自成、汝才结为兄弟,旋降官军,为汝才所恨,遂乘胜入城,拘住国能,责他负约,把他
杀害。再进攻南阳,总兵猛如虎,正在南阳驻守,凭城拒战,杀贼数千,嗣因众寡不敌,城
被贼陷。如虎尚持着短刀,奋力杀贼,血满袍袖,力竭乃亡。唐王聿镆,系太祖第二十三子
柽七世孙,袭封南阳,至是亦为所害。贼众连陷邓县等十四城,再攻开封。开封巡抚李仙
风,已坐罪被逮,由高名衡代为巡抚。名衡及副将陈永福,登陴力御,矢石齐下。李自成亲
自招降,被永福拈弓搭箭,飕的一声,正中自成左目。自成大叫一声,几晕马下,经贼众掖
住,始得回帐,便勒众退至朱仙镇养病去了。惜不射死了他。
先是陕抚汪乔年,接奉密旨,令掘自成祖茔。乔年即饬米脂县令边大绶,遵旨速行。大
绶募役往寻,一时无从搜掘,嗣捕得李氏族人,讯明地址,乃迫令导引,去县城二百里,乱
山中有一小村,叫作李氏村,约数十家,逾村又里许,蹊径愈杂,荒塚累累,有十六塚聚葬
一处。内有一塚,谓系自成始祖坟,穴由仙人所造,圹内置有铁钉檠,仙人言:“铁钉不
灭,李氏当兴”云云。大绶即督役开掘,穴发过半,但见蝼蚁围集,火光荧荧,再斫棺验
视,尸骨犹存,黄毛遍体。脑后有一穴,大如制钱,中蟠赤蛇长三四寸,有角隆然,见日飞
起,高约丈许。经兵役奋起力劈,蛇五伏五起,方才僵毙。乔年乃拾尸颅骨,并腌腊死蛇,
遣官赍奏。未几,自成即被射中左目,伤瞳成瞽,世人因称为独眼龙。堪舆之言不可尽信,
若果风水被破,则自成应被射死,何至仅中左目?
汪乔年以李坟已破,遂会师出讨,得马步军三万名,令贺人龙等分领各军,兼程东下,
直抵襄阳城。襄阳新遭兵燹,守备未固,乔年迟疑不敢入。襄城贡士张永祺,率邑人出迎,
不得已屯扎城下,立营才定,贼兵大至,贺人龙等未战即溃,余众骇散,只剩乔年亲卒二千
名,随乔年入城拒守。贼尽锐猛攻,历五昼夜,守兵伤亡过半,遂被陷入。乔年自刎未死,
猝遇贼兵,将他絷去,骂贼罹害。自成立索永祺,永祺匿免。吕氏本支共九家,杀得一个不
留。又因此恨及诸生,捕得二百人,一半刖足,一半割鼻,并杀守将李万庆。万庆就是射塌
天,弃贼降官,因遭杀死。贼众一住数日,复出陷河南各州县,进攻开封。贺人龙等溃入关
中,沿途淫掠,不亚流寇。
左良玉逗兵郾城,只说是防堵献忠,并不赴援。
河南警报到京,日必数起,急得怀宗没法,只好向诏狱中释出孙传庭,再三奖劳,授为
兵部侍郎,令督京军援开封。急时抱佛脚,毋乃太晚。传庭行至中途,又接旨令任陕督,且
密谕诛贺人龙。原来自成再围开封,仍然未克。开封军报少纾,乃调传庭入陕,另简兵部侍
郎侯恂,出援开封。传庭不敢违慢,便驰入秦中,召集各将。固原总兵郑家栋,临洮总兵牛
成虎,援剿总兵贺人龙等,均率兵来会,传庭不动声色,一一接见,至人龙参谒,即叱令左
右,将他拿下。人龙自称无罪,传庭正色道:“你尚得称无罪么?新蔡、襄城迭丧二督,都
是你临阵先逃的缘故。就是从前开县噪归,献贼出柙,迄今尚未平定。你自己思想,应该不
应该么?”遂不由人龙再辩,将他斩首,诸将均战栗失容。人龙勇力过人,初出剿寇,杀贼
甚众,贼呼为贺疯子,及为杨嗣昌所欺,始有变志,正法以后,贼众酌酒相庆,争说贺疯子
已死,取关中如拾芥了。贺人龙之罪应该论死,但亦为杨嗣昌所误,我嫉人龙,我尤嫉嗣昌。
孙传庭既诛贺人龙,即命将人龙部兵,分隶诸将,指日讨贼。适朝旨又下,命他速率陕
军,驰援开封。开封佳丽,为中原冠,贼众久欲窥取,只因城坚守固,急切难下。自成前后
三攻,总想把他夺去。明廷恰也注意开封,令河南督师丁启睿,保定总督杨文岳,及左良
玉、虎大威、杨德政、方国安四总兵,联军赴援。再命兵部侍郎侯恂,作为后劲,总道是兵
多势厚,定可胜贼,哪知各军到了朱仙镇,与贼垒相望,左良玉先不愿战,拔营径去,诸军
继溃,启睿、文岳也联骑奔汝宁,是谓土崩,是谓瓦解。反被贼众追击,掠去辎重无数。朝
旨逮问启睿,谴责文岳,仍促孙传庭出关会剿。此段是承上起下文字。传庭上言:“秦兵新
募,不能速用,应另调别军。”廷议只促他出师,传庭不得已启行。甫至潼关,接得河南探
报,开封失陷。传庭大惊,问明侦骑,才知开封被陷详情。开封被围日久,粮械俱尽。人且
相食。周王恭枵,先后捐金百余万,复捐岁禄万石,赡给守兵,仍不济事。高名衡因城濒大
河,密令决河灌贼,期退贼军,偏偏被贼骑侦悉,移营高阜,亦驱难民数万决河。河水自北
门灌入,穿出东南门,奔声如雷,士民溺死数十万。名衡猝不及防,忙与副将陈永福等,乘
舟登城,城内水势愈涨,周王府第,尽成泽国。王率宫眷及世子,从后山逸出,露栖城上七
昼夜。幸督师侯恂,率舟迎王,王乃得脱。这尚是捐金的好处,否则不为贼虏,百姓亦未必
容他自走。名衡等见不可守,亦航舟出城,贼遂浮舟突入,搜掠城中,只有小山土阜,及断
垣残堞上面,尚有几个将死未死的难民,一古脑儿掳将拢来,不过数千人。此外满城珍宝,
尽已漂没,贼亦无可依恋,但将所遗子女,掠入舟中,驶出城头。河北诸军,遥用大炮轰
击,贼舟或碎或沉,或弃舟逸去,被掠子女,夺回一半。
贼众竟移攻南阳,传庭因得此警报,倍道至南阳城,用诱敌计,杀败自成。自成东走,
沿路抛弃粮械。陕军正愁冻馁,态意拾取,无复纪律。不意贼众又转身杀来,一时措手不
迭,当即奔溃。传庭也禁喝不住,没奈何回马西走,驰入关中。自成声势大震,老回回、革
里眼、左金王、争世王、乱世王五营,统归入自成,连营五百里,再屠南阳,进攻汝宁,总
兵虎大威中炮身亡。保定总督杨文岳,正走入汝宁,城陷被执,大骂自成。自成令缚至城
南,作为炮的,几声轰发,可怜这文岳身中受了无数弹子,洞胸糜骨,片刻而尽。兵备佥事
王世琮,前屡却贼,中矢贯耳,仍不为动,贼呼为王铁耳,至是亦被执不屈,均遭杀害。知
府傅汝为以下,一同殉难。河南郡县,至此尽行残破,朝廷不复设官。遗民各结寨自保,如
洛阳李际遇,汝宁沈万登,南阳刘洪起兄弟,自集民兵数万,或受朝命,或通贼寨,甚或自
相吞并,残杀不已,中原祸乱,已达极点。张献忠且乘隙东走,据亳州,破舒城,连陷庐
州、含山、巢、庐江、无为、六安诸州县,径向南京,下文再行交代。
且说清太宗雄据辽沈,闻中原鼎沸,不可收拾,正好来作渔翁,实行收利。当下入攻锦
州,环城列炮,抢割附近禾稼,作为军粮。城中守兵出战,统被击退。蓟、辽总督洪承畴,
及巡抚邱民仰,调集王朴、唐通、曹变蛟、吴三桂、白广恩、马科、王廷臣、杨国柱八总
兵,统兵十三万赴援,到了松山,被清兵截击,败了一阵。最要紧的是辎重粮草,屯积塔
山,也被清兵劫去。承畴部军大溃,八总兵逃去六人,只有曹变蛟、王廷臣两总兵,随着
洪、邱两督抚,被困松山,相持数月,粮尽援绝,副将夏承德,竟将松山城献了清军,开门
延敌。邱民仰自杀,曹变蛟等战殁,承畴披掳,杏山、塔山一齐失守。怀宗闻警,不胜惊
悼,且闻承畴已经死节,诏令设坛都城,赐承畴祭十六坛,民仰六坛,并命建立专祠,洪、
邱并列,正拟亲自临奠,那关东传来奏报,承畴竟叛降清廷,不禁流涕太息,愁闷了好几
日。松山战事,详见《清史演义》,故此特从略。
兵部尚书陈新甲,以国内困敝,密奏怀宗,与清议和,怀宗颇也允从,嘱令新甲缜密,
切勿漏泄。何必如此。新甲遂遣职方郎中马绍愉,赉书赴清营,与商和议。清太宗倒也优
待,互议条款。绍愉当即密报新甲,新甲阅毕,置诸几上,竟忘检藏,家僮误为塘报,付诸
钞传,顿时盈廷闻知,相率大哗。言官交劾新甲,到了此时,还要意气用事,口舌相争,实
是可杀!怀宗以新甲违命,召入切责,新甲不服,反诩己功,遂忤了上意,下狱论死。清太
宗以和议无成,攻入蓟州,分道南向,河间以南多失守。至山东连下兖州等府,攻破八十八
城,鲁王以派,为太祖第十子檀六世孙,袭封兖州,被执自杀。清兵又回入京畿,都城大恐。
复由大学士周延儒,奉命督师,出驻通州。这延儒曾为温体仁所排,回籍有年,此时何
复入相。见九十五回。原来体仁免官后,即用杨嗣昌为首辅,所有旧任阁臣,如张至发、孔
贞运、黄士俊、傅冠、刘宇亮、薛国观等,或免职,或得罪,另用程国祥、蔡国用、方逢
年、范复粹及姚明恭、张四知、魏照乘、谢陞、陈演等一班人物,尤觉庸劣不堪,朝进暮
退。怀宗复记及周延儒,可巧延儒正夤缘复职,私结内监,贿通宠妃,遂因此传出内旨,召
延儒重为辅臣。看官欲问宠妃为谁?就是小子九十回中叙及的田贵妃。田妃陕西人,后家扬
州,父名弘遇,以女得贵,受职左都督。弘遇以商起家,素好佚游,购蓄歌妓,恣情声色,
田妃生而纤妍,长尤秀慧,弘遇遂延艺师乐工,指授各技,一经肄习,无不心领神会。凡琴
棋书画,暨刺绣烹饪诸学,俱臻巧妙。尤善骑射,上马挽弓,发必中的,确是个神仙俦侣,
士女班头。既入信邸,大受怀宗宠幸。如此好女,我愿铸金拜之,无怪怀宗宠爱。怀宗即
位,册为礼妃,嗣进皇贵妃,每讌见时,不尚妆饰,尤觉得橚发如云,美颜如玉,芳体如
兰,巧舌如簧,有时对帝鼓琴,有时伴帝奏笛,有时与帝弈棋,无不邀怀宗叹赏。又尝绘群
芳图进呈,仿佛如生,怀宗留供御几,随时赏玩。一日,随怀宗校阅射场,特命她骑射,田
妃应旨上马,六辔如丝,再发并中。内侍连声喝采,怀宗亦赞美不已,赏赉有加。
惟田妃既受殊遇,自炫色泽,免不得恃宠生骄,非但六宫妃嫔,看不上眼,就是正位中
宫的周皇后,及位次相等的袁贵妃,亦未曾放入目中。这是妇女通病。如秀外慧中之田贵
妃,犹蹈此习,令人叹惜!周皇后素性严慎,见她容止骄盈,往往裁以礼法。一年,元日甚
寒,田妃循例朝后,至坤宁宫庑下,停车候宣。等了半晌,并没有人宣入,庑下朔风猎猎,
几吹得梨涡成冻,玉骨皆皴。周后亦未免怀妒,累此美人儿受寒。及密询宫监,才知袁贵妃
先已入朝,与后坐谈甚欢,因将她冷搁庑下。至袁妃退出,方得奉召入见。后竟华服升座,
受她拜谒,拜毕亦不与多言,令即退去,气得田妃玉容失色,愤愤回宫。越日得见怀宗,即
呜呜泣诉,经怀宗极力劝慰,意乃少解。
过了月余,上林花发,怀宗邀后妃赏花,大众俱至,田妃见了周后,陡触着前日恨事,
竟背转娇躯,佯若未见。周后瞧不过去,便走近上前,诉称田妃无礼。怀宗亦佯若不闻,周
后仍然絮述,反至怀宗惹恼,挥肱使退。怀宗颇有膂力,且因心中恼恨,挥手未免少重,周
后立足不住,竟跌仆地上,宫人慌忙搀扶,走过了十二名,才将周后掖起。后泣道:“陛下
不念为信王时,魏阉用事,日夜忧虑,只陛下与妾两人,共尝苦境,今日登九五,乃不念糟
糠妾么?妾死何难?但陛下未免寡恩。”言讫,径返坤宁宫。越三日,怀宗召坤宁宫人,问
后起居,宫人答言:“皇后三日不食。”怀宗为之恻然,即命内监持貂鬒赐后,传谕慰解,
且令田妃修省。后乃强起谢恩,勉为进餐。惟田妃宠眷,仍然未衰。周延儒得悉内情,遂向
田妃处打通关节,托为周旋。怀宗因四方多事,夜幸西宫,亦常愁眉不展,田妃问长道短。
由怀宗说入周延儒,遂旁为怂恿,即日传旨召入延儒,仍为大学士。
怀宗非常敬礼,尝于岁首受朝毕,下座揖延儒道:“朕以天下托先生。”言罢,复总揖
诸阁臣。怎奈延儒庸弩无能,阁臣又只堪伴食,坐令中原涂炭,边境丧师,驯至不可收拾。
到了清兵入境,京都戒严,延儒也觉抱愧,自请视师。怀宗尚目为忠勤,比他为召虎裴度,
并赐白金文绮上驷等物。延儒出驻通州,并不敢战,惟日与幕友饮酒自娱,想学谢安石耶?
一面伪报捷状。怀宗信以为真,自然欣慰,进至西宫,与田妃叙欢。宫中后妃,要算田妃的
莲钩,最为瘦削,如纤纤春笋一般。差不多只有三寸。是日应该有事,怀宗瞧见田妃的绣
舄,精巧异常,不由的将它举起。但见绣舄上面,除精绣花鸟外,恰另有一行楷书,仔细一
瞧,乃是“周延儒恭进”五字,也用金线绣成,顿时恼动了怀宗皇帝,面责田妃道:“你在
宫中,何故交通外臣?真正不得了!不得了!”田妃忙叩头谢罪,怀宗把袖一拂,掉头径
去。后人有诗咏此事道:
花为容貌玉为床,白日承恩卸却妆。
三寸绣鞋金缕织,延儒恭进字单行。
未知田贵妃曾否遭谴,且至下回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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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灌决大河,汴梁陆沈,腹心已溃,明之亡可立足待矣。说者多归咎高名衡,谓名
衡自溃其防,坐令稽天巨浸,反资贼手。吾以为名衡固未尝无咎,但罪有较大于名衡者,左
良玉诸人是也。四镇赴援,良玉先走,开封被围日久,饷尽援穷,至于人自相食,名衡为决
河计,亦出于万不得已之策,其计固非,其心尚堪共谅。假使此策不用,城亦必为贼所陷。
自成三攻乃下,必怒及兵民,大加屠戮,与其汗刃而死,何若溺水而死?且精华尽没,免赍
寇盗,不犹愈于被掠乎?惟怀宗用人不明,坐令蹇帅庸相,丧师失地,殊为可痛。至清兵入
犯,复令一庸鄙龌龊之周延儒,出外督师,讳败为胜,推原祸始,实启宠妃。传有之:“谋
及妇人,宜其死也。”怀宗其难免是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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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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