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卢循、徐道覆回泊蔡洲,静驻了好几日,但见石头城畔,日整军容,一些儿没有慌
乱。循始自悔蹉跎,派遣战舰十余艘,来攻石头城外的防栅,刘裕命用神臂弓迭射,一发数
矢,无不摧陷,循只好退去。寻又伏兵南岸,使老弱乘舟东行,扬言将进攻白石。白石在新
亭左侧,也是江滨要害,裕恐他弄假成真,不得不先往防堵。会刘毅自豫州奔还,诣阙待
罪,安帝但降毅为后将军,令仍至军营效力,带罪图功。毅见了刘裕,未免自惭,裕却绝不
介意,好言抚慰,即邀他同往白石,截击贼船,但留参军沈林子、徐赤特等,扼定查浦,令
勿妄动。
及裕已北往,贼众自南岸窃发,攻入查浦,纵火焚张侯桥。徐赤特违令出战,遇伏败
遁,单舸往淮北。独沈林子据栅力战,又经别将刘锺、朱龄石等,相继入援,贼始散去。卢
循引锐卒往丹阳,裕闻报驰还,赤特亦至,由裕责他违令,斩首徇众。自己解甲休息,与军
士从容坐食,然后出阵南塘,命参军诸葛叔度,及朱龄石分率劲卒,渡淮追贼。
龄石部下多鲜卑壮士,手握长槊,追刺贼众,贼虽各挟刀械,终究是短不敌长,靡然退
去。龄石等亦收军而回。卢循转掠各郡,郡守皆坚壁待着,毫无所得,乃语徐道覆道:“我
军已敝,不如退据寻阳,并力取荆州,徐图建康罢了。”兵法有进无退,一退便要送终了。
乃留贼党范崇民,率众五千,踞守南陵,自向寻阳退去。
晋廷授刘裕太尉中书监,并加黄钺。裕受钺辞官,朝旨不许。裕表荐王仲德为辅国将
军,刘锺为广川太守,蒯恩为河间太守,令与谘议参军孟怀玉等,率众追贼,自己大治水
军,广筑巨舰,楼高十余丈,令与贼船相等。船既筑成,即派将军孙处、沈田子,领着百
艘,由海道径袭番禺,直捣卢循老巢。诸将以为海道迂远,跋涉多艰,且自分兵力,尤觉非
计。裕笑而不答,但嘱孙处道:“大军至十二月间,必破妖虏。卿为我先捣贼巢,使彼走无
所归,不怕他不为我擒了。”
料敌如神。孙处等奉令去讫。
那卢循还入寻阳,遣人从间道入蜀,联结谯纵,约他夹攻荆州。纵复言如约,回应前
回。一面向后秦乞师。秦主姚兴,封纵为大都督,兼相国蜀王,且拨桓谦助纵。桓谦奔秦,
见第二回。纵令谦为荆州刺史,谯道福为梁州刺史,率众二万寇荆州。秦将军苟林,亦奉秦
主兴命令,率骑兵往会,声势甚盛。
先是卢循东下,荆、扬二州,隔绝音问,荆州刺史刘道规,遣司马王镇之,与天门太守
檀道济,广武将军到彦之,入援建业。途次与苟林相遇,正在交锋,忽由卢循等派兵接应,
夹攻镇之,镇之败退。卢循厚犒秦军,并授苟林为南蛮校尉,分兵为助,令林进攻江陵。苟
林系后秦将军,奈何受卢循封职,贪利若此,安得不死!林遂入屯江津。桓谦沿途召募旧
党,又集众至二万人,进据枝江。两寇交逼,江陵大震,士民多怀观望。刘道规默察舆情,
索性大开城门,令士民自择去就,一面严装待寇。士民不禁惮服,无人出走,城中反觉安
堵。道规权术可爱,不愧为刘裕弟。
时鲁宗之已升任雍州刺史,自襄阳率兵援荆。或谓宗之情不可测,独道规单骑出迎,导
入城中,叙谈甚欢。竟留宗之居守,自领各军出讨桓谦,水陆并进,疾抵枝江。桓谦大陈舟
师,与道规对仗。道规前锋为檀道济,首突谦阵,水陆各军,乘势随上,夹击桓谦,谦众大
溃。道规鼓全力追,将谦射死,遂移军出江津,往攻苟林。林闻桓谦败死,未战先怯,望尘
便遁。道规令参军刘遵,从后追赶,驰至巴陵,得将苟林围住,一鼓击毙。
遵回军报功,刘道规已返江陵,送归鲁宗之。蓦闻徐道覆统众三万,长驱前来,免不得
谣言散布,安而复危。道规欲追召宗之,已是不及,只得部署各军,再出迎战。可巧刘遵得
胜回来,遂命遵为游军,自至豫章口抵御道覆。道覆联舟直上,兵势张甚,遇着道规前队,
兜头接仗,凭着一鼓锐气,横厉无前。道规督军力战,尚是退多进少。道覆兴高采烈,步步
逼人,不防刘遵自外面杀到,把道覆麾下的兵舰,冲作两段。道覆顾前失后,顾后失前,禁
不住慌张起来。遵与道规,并力夹击,斩贼首万余级,挤溺无算。道覆奔还湓口,江陵复安。
刘裕闻江陵无恙,贼众皆败,遂亲率刘藩、檀韶等南讨贼党。留刘毅监太尉府,委以内
事。诸军方发,接得王仲德捷报,已逐去悍贼范崇民,夺还南陵。裕很是喜慰,溯流出南陵
城,与王仲德等会师,进达雷池。好几日不见贼至,再进军大雷。
翌日黎明,方闻贼众趋至,由裕自登船楼,向西眺望,只见舳舻衔接,绵亘江心,几不
知有多少战船。他仍不动声色,先拨步骑往屯西岸,嘱他备好火具,待时纵火,然后躬提幡
鼓,悉发轻利斗舰,齐力向前。右军参军庾乐生,乘舰徘徊,立命斩首号令。于是各军争
奋,万弩齐发,好在风又助顺,水亦扬波,把贼船逼往西岸。岸上早列着步兵,手执火具,
各向贼船抛去。火随风炽,风助火威,霎时间烈焰飞腾,满江俱赤,贼船多半被毁,骇得贼
众狂奔。卢、徐两贼,仓猝遁走,既还寻阳,复趋豫章,就左里竖起密栅,阻遏晋军。
裕大获胜仗,留孟怀玉守雷池,再督兵往攻左里,将到栅前,忽裕所执麾竿,无故自
折,沉入水中。大众不禁惶惧,裕欣然道:“从前覆舟山一役,见第二回。幡竿亦折,今复
如此,破贼无疑了!”无非稳定众心。遂易麾督攻,破栅直进。贼众虽然死战,始终招架不
住,或饮刃,或投水,死亡至万余人。卢循孤舟驰去,余众多降。裕还至雷池,遣刘藩、孟
怀玉追剿卢、徐,自率余军凯旋。安帝遣侍中黄门诸官,出郊迎劳,俟裕入阙,面加奖赏,
授裕为大将军扬州牧,给仪卫二十人,裕又固辞。假惺惺做甚?略称卢、徐未诛,怎可受
封?安帝乃收回成命。
那卢循收集散卒,尚不下万人,走还番禺。徐道覆退保始兴。始兴尚幸无恙,番禺早入
晋军手中。晋将军孙处、沈田子等自海道袭番禺,番禺虽有贼党守着,毫不防备。处等率军
掩至,天适大雾,咫尺不辨,及晋军四面登城,城中方才惊觉,百忙中如何对敌,顿时夺门
逃散,有许多生得脚短的,都做了刀头鬼。处安抚旧民,捕戮贼渠亲党,勒兵谨守,全城大
定。又遣沈田子等分击岭表诸郡,依次克复。
卢循闻巢穴被破,惊慌得了不得,忙率众驰攻番禺,由孙处独力固守,相持不下。刘
藩、孟怀玉分追卢、徐,怀玉到了始兴,攻破城池,阵斩徐道覆;藩入粤境,正与沈田子遇
着,即分军与田子,令救番禺。田子引兵至番禺城下,捣入循营,喊杀声震撤城中。孙处闻
有援兵到来,也出兵助战。一场合击,杀死贼党数千名,循向南窜去。处与田子奋力追蹑,
至苍梧、郁林、宁浦诸境,三战皆捷。循势穷力蹙,逃入交州,交州刺史杜慧度,发兵至龙
编津,截循去路。循众尚有三千人,舟约数十艘,被慧度掷炬纵火,毁去循船,岸上又飞矢
如雨,无隙可钻。循自分必死,先鸩妻子,后杀妓妾,一跃入水,顷刻毙命。慧度命军士捞
起循尸,枭取首级,传入建康。南方逆党,至此才平。了结卢、徐。
会荆州刺史刘道规,因病求代,晋廷遣刘毅往镇荆州,调道规为豫州刺史。道规在荆州
数年,秋毫无犯,惠及人民。及调任豫州,未几即殁,荆人闻讣,相率流涕。有善必录。
刘毅自豫州败后,与刘裕同朝相处,外似逊顺,内益猜疑。裕素不学,毅独能文,所以
朝右词臣,喜与毅相结纳。仆射谢混,丹阳尹郗僧施,往来尤密。及毅出镇荆州,多反道规
旧政,檄调豫州文武旧吏,隶置麾下。且求兼督交广,请任郗僧施为南蛮校尉,毛修之为南
郡太守。
刘裕在朝览表,一一允行,将军胡藩白裕道:“公谓刘将军终为公屈么?”裕沈吟半
晌,方说道:“卿意如何?”藩答道:“统百万雄师,战必胜,攻必取,毅原愧不如公,若
涉猎传记,一谈一咏,却自命为豪雄。近见搢绅文士,多半归附,恐未必终为公下!”裕微
笑道:“我与毅协同规复,功不可忘,过尚未著,怎得无故害人?”仿佛郑庄之待叔段。藩
默然趋出。
裕复因刘藩讨逆有功,擢任兖州刺史,出镇广陵。会毅在任遇疾,郗僧施劝毅上表,乞
调藩为副帅。毅依言表闻,刘裕始有心防毅,佯从毅请,召藩入朝。藩自广陵入都,甫至阙
下,即由裕饬令卫士,收藩下狱。并请得诏书,诬称刘毅兄弟,与仆射谢混,共谋不轨,立
命并混拿下,与刘藩同日赐死。一面自请讨毅,刻日召集诸军,仗钺西征。真是辣手。授前
镇军将军司马休之为平西将军荆州刺史,随同前往,且遣参军王镇恶,龙骧将军蒯恩,带领
前队军士,掩袭江陵。镇恶用轻舸百艘,昼夜兼行,伪充刘兖州旗号,直至豫章口,荆州人
士,尚未知刘藩死状,总道是刘藩西来,绝不疑忌。镇恶舍舟登岸,径达江陵。刘毅探悉实
信,急欲下关,已被王镇恶闯入,关不及键,兵不及甲,顿时全城鼎沸。毅率左右数百人,
驰突出城,夜投佛寺,寺僧不肯收纳,仓猝缢死。镇恶搜得毅尸,枭首市曹,并将毅所有子
侄,一并杀毙。
越数日刘裕军至江陵,捕杀郗僧施,宥免毛修之,宽租省调,节役缓刑,荆民大悦。遂
留司马休之镇守江陵,自率大军还京师。
先是裕西行时,留豫州刺史诸葛长民,监太尉军府事,又加刘穆之为建威将军,使佐长
民。长民闻刘毅被杀,私语亲属道:“昔日醢彭越,今日斩韩信,恐我等亦将及祸了!”长
民弟黎民献议道:“刘氏灭亡,诸葛氏岂能独免?宜乘刘裕未归时,速图为是。”长民犹豫
未决,潜问刘穆之道:“人言太尉与我不平,究为何因?”穆之道:“刘公泝流远征,以老
母稚子委节下,若与公有嫌,怎肯出此?”
长民意终未释,复贻冀州刺史刘敬宣书,有共图富贵等语。敬宣竟寄与刘裕。裕阳言某
日入都,长民等逐日出候,并未见到,不意裕夤夜入府,除刘穆之外,无人得闻。越日天
晓,裕升堂视事,长民才得闻知,惊趋入门。裕下堂握长民手,屏人与语,备极欢洽。长民
方欲告别,忽帐后突出壮士,抓住长民,把他勒死,舆尸付廷尉。长民弟黎民、幼民,及从
弟秀之,均遭逮捕。黎民素来骁勇,格斗而死,幼民、秀之被杀。
当时都下传语道:“勿跋扈,付丁旿。”看官道是何说?原来刘裕伏着的壮士,叫作丁
旿。勒长民,毙黎民,统出旿手。
大众畏他强悍,所以有此传闻。丁旿亦典韦流亚。
这且休表。且说刘裕既翦灭二憾,乃命朱龄石为益州刺史,令与宁朔将军臧熹,河间太
守蒯恩,下邳太守刘锺等,率军二万,往讨西蜀。时人多谓龄石望轻,难当重任,裕独排众
议道:“龄石既具武干,又练吏职,此去必能成功。诸君不信,待后便知!”另眼看人。当
下召入龄石,密谈数语,且付一锦函,上书六字道:“待至白帝乃开。”龄石持函出都,泝
江西行。诸将闻龄石受裕密计,究不知他如何进取,但一路随着,晓行夜宿。好容易到了白
帝城,龄石乃披发锦函,但见函中藏有一纸,上面写着:
众军悉从外水取成都,臧熹从中水取广汉,老弱乘高舰,从内水向黄虎,速行不误。违
令毋赦!
看官阅过前回,应知刘敬宣前时伐蜀,道出黄虎,无功而还。此次独令众军取道外水,
明明是惩着前辙,改道行军。又恐蜀人预料,特令龄石派遣老弱,作为疑兵,牵制蜀人。复
命臧熹从中水进兵,亦无非是分蜀兵势。伪蜀王谯纵,果疑晋军仍薄黄虎,急遣谯道福出守
涪城,严防内水。那龄石已自外水趋平模,距成都只二百里,谯纵才得知晓。派秦州刺史侯
晖,尚书仆射谯诜,率众万余,出屯平模对岸,筑城拒守。
天适盛暑,赤日炎炎,龄石颇费踌躇,与刘锺密商道:“今天时甚热,贼众据险自固,
未易攻入,我拟休兵养锐,伺隙乃发,君意以为何如?”刘锺道:“此计错了!我军以内水
为疑兵,所以谯道福出守涪城。今重军到此,出其不意,侯晖等虽然来拒,未免惊慌,我乘
他惊疑未定,尽锐往攻,定可必胜。俟平模战克,鼓行西进,成都自不能守了。若顿兵不
前,使他知我虚实,调涪军前来援应,并力拒守,我既不能进,又不能退,师老食绝,二万
人将尽为蜀虏,岂不可虑!”龄石愕然道:“非君言,几误大事!”遂麾兵齐进,共集城下。
蜀人筑有南北城,北城倚山靠水,地阴兵多,南城较为平坦。诸将请先攻南城,龄石
道:“攻坚难,抵瑕易,我能先拔坚城,贼众自靡,南城可以立取。这才是一劳永逸呢!”
于是拥众攻北城,前仆后继,半日即下。侯晖谯诜,先后战死,蜀兵大败。龄石引兵趋南
城,南城守卒,已经溃散,寂无一人。乃毁去二垒,舍舟步进。臧熹从中水趋入,阵斩蜀将
谯抚之,击走蜀吏谯小苟,据住广汉,留兵戍守,自率亲军来会龄石。两军直向成都,势如
破竹。
谯纵迭接败耗,吓得魂飞天外,急弃成都出走。纵女年仅及笄,涕泣谏纵道:“走必不
免,徒自取辱,不若至先人墓前,一死了事。”纵不能从,辞墓即行,女竟撞死于墓侧。还
是此女烈毅,可惜生于谯家。谯道福闻平模失守,自涪城还兵入援,途中与纵相遇,见纵狼
狈情状,不禁忿忿道:“大丈夫有如此功业,一旦轻弃,去将安归!人生总有一死,有甚么
畏怯呢!”因拔剑投纵,掷中马鞍。纵情急奔避,左右四散,没奈何解带自经。巴西人王
志,斩了纵首,献与龄石。
道福尽散金帛,犒赏军士,再拟背城一战,偏军士得了赏给,仍然散去。道福孑身远
窜,为巴民杜瑾所执,也送至龄石军前。龄石已入成都,搜诛谯纵亲属,余皆不问。及道福
执至,因系谯氏宗族,亦枭示军门。
蜀尚书令马耽,封闭府库,留献晋军。龄石独徙耽至越雟。耽叹息道:“朱公不送我入
京,无非欲杀我灭口,我必不免了!”求荣反辱,虽悔曷追?乃盥洗而卧,引绳缢死。既而
龄石使至,果来杀耽。见耽已死,戮尸归报。龄石驰书奏捷。诏命龄石进监梁、秦州六郡军
事,赐爵丰城县侯。小子有诗咏道:
锦函授策似先知,外水长驱计独奇;
莫道蚕丛天险在,王师履险竟如夷!
龄石平蜀,谋出刘裕,当然叙功加封。欲知封赏大略,且至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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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刘裕不能破卢、徐,非刘裕不能平谯纵,卢循智过孙恩,徐道覆且智过卢循,往来江
豫,盘踞中流,实为东晋腹心之大蠹。议者谓循之致败,误于不用徐道覆之言:然大雷一
战,徐亦在列,胡不预备火攻,严师以待,且败走始兴,先循被杀。彼尝欲身为英雄,奈智
不若刘裕何也!谯纵据有成都,负嵎自固,刘敬宣挫师黄虎,天险足凭。乃朱龄石等引军再
进,多方误蜀,破竹直入,杀敌致果者为诸将,发纵指示者实刘裕。锦函之授,远睹千里,
裕诚一枭杰矣哉!至若杀刘毅,杀诸葛长民,一挥手而两首悬竿,何其敏且速也!然讨卢
循、徐道覆、谯纵,犹似近公,袭杀刘毅、请葛长民,纯乎为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宁待至篡国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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