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萧懿入援,得平崔慧景,宝卷留懿在都,超拜尚书令。懿弟畅为卫尉,职掌管籥,
雍州刺史萧衍,系懿次弟,即遣亲吏虞安福,入都语懿道:“兄一举平贼,功高震主,就使
遭际清时,尚或难免,况在乱世,怎能自全!计不如勒兵入宫,行伊、霍故事,却是万世一
时的机会。否则仍表请还镇,托名拒虏,内畏外怀,谁敢不从!若放弃兵权,徒縻厚爵,高
而无民,必生后悔!”懿摇首不答,长史徐曜甫从旁苦劝,又不见从。茹法珍、王咺之等,
惮懿威权,密语宝卷道:“懿将行隆昌故事,恐陛下命在旦夕。”宝卷矍然起座,即命法珍
等设法除懿。
徐曜甫得知消息,慌忙具舟江渚,劝懿出奔襄阳。懿慨然道:“自古皆有死,岂有叛走
尚书令么?”懿有弟九人,除衍、畅外,长为萧敷,余为融、宏、伟、秀、咺、恢。伟与憺
已入襄阳。见三十五回。敷、融等统尚在都,预备逃匿。法珍等恐懿为变,伺懿在尚书省,
即持敕赐药。懿毫不流连,惟向中使慨语道:“家弟在雍,很为朝廷担忧哩。”既有衍将为
变,不如先立贤君,尚得保全齐祚。说毕,即饮药自尽。懿弟侄统皆亡去,惟融为所捕,亦
被处死。一面遣直后将军郑植,往刺萧衍。
植弟绍叔曾为衍宁蛮长史,法珍等遣植往刺,嘱令联络绍叔,乘间行事。绍叔既与植会
谈,即将乃兄来意,据实告衍。衍特备办酒宴,令担至绍叔家,为植接风。自己亦备驾前
往。宾主会席,饮至半酣,衍笑语道:“朝廷遣卿图我,今日闲宴,我特戴头前来,何勿急
取!”植亦大笑道:“且待明日取公,今且饮酒罢。”及酒阑席散,衍又令植遍阅城隍府
库,与士马器械舟舰。植既阅毕,退语绍叔道:“雍州实力,确是坚强,未易规取。”绍叔
道:“兄还都后,不妨实告天子,若欲取雍州,绍叔愿率众力战,一决雌雄。”植住了两
日,便告辞而行。绍叔送至南岘,握手流涕,欷别去。
植出都时,懿尚未死,所以植未提及。至是耗问已至,衍东向恸哭,到了夜间,便召参
军张弘策、吕僧珍,长史王茂,别驾刘庆远,功曹吉士瞻等,入宅定议。翌晨出厅视事,召
集僚佐与语道:“昏主暴虐,恶逾桀纣,当与卿等入都,废昏立明,共扶社稷!”众皆许
诺。当下建牙集众,得甲士万余人,马千余匹,船三千艘,出从前所贮竹木,补葺船只,事
皆立办。诸将又复索橹,吕僧珍有橹数百张,搬将出来,每船付与二橹,适足敷用。
正拟整军出发,闻朝廷遣辅国将军刘山阳,到了荆州,会合荆州长史萧颖胄,将袭襄
阳。衍遂遣参军王天虎驰赴江陵,沿途与州府书,声言山阳西上,并袭荆、雍。又与颖胄兄
弟各一函,约他同时起义,共入建康。颖胄是齐祖萧道成族侄,父名赤斧,曾为太子詹事,
见二十七回子良疏中。殁后由颖胄袭荫,累佐诸王出镇。此时南康王宝融,明帝第八子。都
督荆州,命颖胄为冠军将军西中郎长史,行荆州府州事。既得衍书,怀疑未决。颖胄弟颖
达,亦在南康王幕中,览书后与兄密议,也一时不能定谋。
山阳行至巴陵,逗留十余日,徘徊不进。颖胄已遣还天虎,天虎复奉萧衍命,传书颖
胄,指示方略。颖胄乃呼参军席阐文,及谘议柳忱,闭斋密议。阐文道:“萧雍州蓄养士
马,非复一日,江陵人素畏襄阳,又众寡不敌,万难相制。就使幸能制服,朝廷反多疑忌,
不肯包容。今若诱杀山阳,与雍州共事,改立天子,号令诸侯,未始非一时霸业呢!”忱亦
接入道:“朝廷狂悖已甚,京师贵人,莫不重足屏息。君等幸在远镇,尚能自安。今乃命山
阳前来,假我图雍,这明明是卞庄刺虎的计策。君独不闻萧令君么?率精兵数千,破崔氏十
万众,尚为群邪所陷,竟至杀身。况萧雍州雄略盖世,必非山阳所能敌。山阳被破,朝廷转
归罪荆州,谓我不能相助,进退两难,何不早从席参军言,别筹良计。”萧颖达闻二人言,
亦奋然道:“二君言是,阿兄不可不依!”颖胄道:“席参军劝我诱杀山阳,计将安出?”
阐文道:“山阳迟疑不进,明是疑我;我只好斩天虎首,送与山阳,山阳必欢然前来,我得
乘便下手了。”颖胄道:“如杀天虎,萧雍州能不疑我么?”阐文道:“这也不难!可先复
书与他,说明诱杀山阳,不得不尔。以一天虎易山阳,想萧雍州亦必谅我呢!”计固甚善,
可惜太毒!
颖胄依议,遂遣使报达萧衍,自召天虎入室,愀然与语道:“卿与刘辅国相识,今只得
权借卿头。”头可借得么?天虎骇极,方欲答言,已由颖达趋入,从背后拔出佩剑,劈死天
虎。当即枭首送与山阳,一面征发车牛,扬言将起兵讨雍。山阳得天虎首,即单车白服,只
带左右数十人,来见颖胄。颖胄使前汶阳太守刘孝庆等,伏兵城内,自率数人出迎。待山阳
入城,一声暗号,伏兵齐出,就使山阳三头六臂,至此也不能抵敌,立即毙命。山阳副将李
元履,闻山阳被杀,不得已挈众请降。
颖胄恐司马夏侯详,未肯从议,商诸柳忱。忱答道:“这也容易,近日详子求婚,尚未
允诺,今欲举大事,何惜一女呢!”遂以女字详子夔,约同起事。详当然允洽。乃即奉南康
王宝融为主,下教戒严。宝融年只十三,有何大略,凡事俱由颖胄主张,不过假他为名。令
萧衍都督前锋诸军事,自为都督行留诸军事,加夏侯详为征虏将军,遣宁朔将军王法度,出
徇巴陵。一面使人送山阳首至雍州,约期来年二月,进兵建康。
衍遣王天虎赍书时,曾语张弘策道:“兵法以攻心为上,天虎往荆州,人皆有书,独于
南康部下,只有两函,与行事兄弟,外人必谓行事另有隐谋,行事无以自明,不得不姿心就
我,是两空函足定一州了。”萧衍隐谋,借他口中自述。及颖胄计诱山阳,驰书说明杀天虎
事,衍不加可否,无词答复。便是默许。至山阳首传到,谓须延期进兵,衍问何因?来使言
年月未利,所以延期。衍勃然道:“行军全仗锐气,事事赶先,尚恐疑怠,若顿兵十旬,必
生悔吝。且太白星已现西方,仗义兴师,有何不利!从前周武伐纣,行逆太岁,并未闻展年
待月,终得成功。今处分已定,事难中止,还要迁延做甚!”言之有理。遂遣还来使,自上
南康王笺,请称尊号,即日举义进兵。
南康王宝融,一时未敢称尊,但使萧颖胄、夏侯详二人出名,檄告京邑百官,及诸州郡
牧守。檄云:
夫运不尝夷,有时而陂,数无恒剥,否极则亨。昔我太祖高皇帝德范生民,功极天地,
仰纬彤云,俯临紫极。世祖嗣兴,增光前业,云雨之所沾被,日月之所出入,莫不举踵来
王,交臂纳贡。郁林昏迷,颠覆厥序,俾我大齐之祚,翦焉将坠。高宗明皇帝建道德之盛
轨,垂仁义之至踪,绍二祖之鸿基,继三五之绝业。昧旦丕显,不明求衣,故奇士盈朝,异
人幅辏。嗣主不纲,穷肆陵暴,十愆毕行,三风咸袭,丧初而无哀貌,在戚而有喜容,酣酒
嗜音,罔惩其侮,谗贼狂邪,是与比周,遂令亲贤婴荼毒之谋,宰辅受葅醢之戮。江仆射、
萧刘领军、徐司空、沈仆射、曹右卫,或外戚懿亲,或皇室令德,或时宗民望,或国之虎
臣,并勋彰中兴,功比周召,秉钧赞契,受遗先朝。咸以名重见疑,正直贻毙。害加党族,
虐及婴孺。曾无渭阳追远之情,不顾本支歼落之痛,信必见疑,忠而获罪,百姓业业,罔知
攸暨。崔慧景内逼淫刑,外不堪命,驱土崩之民,为免死之计,倒戈回刃,还指宫阙,城无
完守,人有异图。赖萧令君勋济宗祏,业拯苍氓,四海蒙一匡之德,亿兆凭再造之功。江夏
王拘迫威强,牵制巨力,迹屈当时,心犹可亮,竟不能内恕探情,显加鸩毒。萧令君自以亲
惟族长,任实宗臣,至诫苦言,朝夕献入,谗丑交构,渐见疏疑,浸润成灾,奄罹冤酷。用
人之功以宁社稷,刈人之身以骋淫滥,台辅既诛,奸小兢用。梅虫儿、茹法珍妖忍愚戾,穷
纵丑恶,贩鬻主威,以为家势,营惑嗣主,恣其妖虐。宫女千余,裸服宣淫,孽臣数十,袒
裼相逐。帐饮阛肆之间,宵游街陌之上。刘山阳潜受凶旨,规肆狂逆,天诱其衷,既就枭
翦。夫天生蒸民,树之以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岂有尊临寓县,毒遍黔首,绝亲戚之
恩,无君臣之义,功重者先诛,勋高者速毙!九族内离,四夷外叛,封境日蹙,戎马交驰,
帑藏已空,百姓已竭,不恤不忧,慢游是好。民怨于下,天惩于上,故荧惑袭月,孽火烧
宫,妖水表灾,震蚀告沴。七庙阽危,三才莫纪,大惧我四海之命,永沦于地。南康殿下,
体自高宗,天挺英懿,食叶之征,著于弱年,当璧之祥,兆乎绮岁,亿兆颙颙,咸思戴奉。
且势居上游,任总连帅,忧深责重,誓清时艰。今特命冠军将军杨公则等,振旅三万,径造
秣陵,冠军将军蔡道恭等,被甲二万,直指建业。即建康。辅国将军邓元起等,铁骑一万,
分趋白下,宁朔将军柳忱等,组甲五万,络绎继发。雄剑高挥,则五星从流,长戟远指,则
云虹变色。天地为之矞皇,山渊以之崩沸。幕府亲贯甲胄,授律中权,董率熊羆之士十有五
万,征鼓纷沓,雷动荆南。宁朔将军南康王友萧颖达,领虎旅三万,抗威后拒。萧雍州勋业
盖世,谋猷渊肃,既痛家祸,兼愤国难,泣血枕戈,誓雪冤酷。精卒十万,已出汉川。张郢
州见上文。节义慷慨,悉力齐奋。江州邵陵王,即宝攸。湘州张行事,王司州并见下文。远
近悬契,不谋而同,并勒骁猛,指景风驱,舟舰鱼丽,车骑云屯,平原雾塞。以同心之士,
伐倒戈之众,盛德之师,救危亡之国,何征而不服,何诛而不克哉!今兵之所指,唯在梅虫
儿、茹法珍二人而已。诸君德载累世,勋著先朝,属无妄之时,居道消之运,受迫群竖,念
有危惧。大军近次,当各思拔迹,来赴军门。檄到之日,有能斩送虫儿、法珍首者封二千
户,开国县侯!若迷惑凶党,敢拒军锋,刑兹无赦,戮及宗族!赏罚之信,有如皦日!江水
在此,誓不食言!
是时宁朔将军王法度,延宕不进,勒令免官。改遣冠军将军杨公则进拔巴陵,直向湘
州,又定辅国将军邓元起,进兵夏口,适夏侯详子骁骑将军亶,自建康逃至江陵,颖胄遂授
以密计,教他托称宣德太后敕令,谓南康王宜纂承皇祚,方俟清宫,未即大号,可封十郡为
宣城王,相国荆州牧,加黄钺,选百官,领西中郎府南康国如故。凡遇军次,近路军主,宜
详依旧典,备驾奉迎等语。时将年暮,宝融拟俟新岁受命,但将太后敕颁示四方。
萧衍部署军马,即拟启行。竟陵太守曹景宗,劝衍迎宝融至襄阳,建都正位,然后进
军。衍置诸不答。已有帝制自为之意。长史王茂语张弘策道:“今使南康王置人手中,彼挟
天子令诸侯,节下前进,受人指使,这岂他日的长计么?”弘策依言白衍,衍微笑道:“若
前途大事不捷,势且兰芝同焚;幸而得克,方且威震四海,怎敢不从!岂长是碌碌因人,听
他处分么?”志意毕露。
先是陈、崔发难,人心不安,上庸太守韦睿道:“陈虽旧将,非命世才,崔颇历练,庸
懦不武,怎能成事?欲平天下,必在我州将呢!”乃遣二子结识萧衍。衍既起兵,睿率精兵
二千,倍道诣襄阳,华山太守康绚,亦率三千人往会,汋均口戍弁冯道根,方居母丧,亦率
乡人子弟依衍。梁南、秦二州刺史柳惔,即柳忱兄,亦起兵相应。
衍在淝南立新野郡,安置新附,候令调遣。都中已备闻消息,下诏讨荆、雍二州。命冠
军长史刘浍为雍州刺史,遣骁骑将军薛元嗣,制局监暨荣伯,带领兵士,并运粮百四十余
艘,送交郢州刺史张沖,使拒西师。元嗣等得江陵檄文,有张郢州悉力齐奋一语,未免生
疑,且惩刘山阳覆辙,益有惧心。乃停住夏口浦,不敢入郢。嗣闻西师将至,张沖亦未通江
陵,乃输粮入郢城。前竟陵太守房僧寄,卸职还都,途次接得朝敕,令留守鲁山,除拜骁骑
将军。张沖与他结盟,更遣军将孙乐祖,率数千人助守。萧颖胄与邓元起,寄书张沖,劝令
归附,沖竟不从。杨公则兵至湘州,湘州行事张宝积迎降,公则驰入长沙,揭示安民。湘州
遂定。
越年为永光三年,南康王宝融,始称相国,颁令大赦,唯梅虫儿、茹法珍不在赦例。命
萧颖胄为左长史,号镇军将军,萧衍为征东将军,杨公则为湘州刺史。衍自襄阳出兵,积雪
开霁,众皆欢跃,留弟伟总府州事,憺守垒城。魏兴太守裴师仁,齐兴太守颜僧都,不受衍
命,反举兵袭襄阳,幸伟憺发兵邀击,大破二军。裴、颜等遁去,雍州乃安,衍得无后顾忧。
行次竟陵,命长史王茂,太守曹景宗为前军,留中兵参军张法安守城。诸将共白萧衍,
请用正军围郢,偏军袭西阳武昌,衍摇首道:“房僧寄固守鲁山,与郢城为犄角,我若悉众
前进,僧寄必来绝我后,悔无可及!今遣王曹诸军渡江,与荆州军合,共逼郢城,我自围鲁
山,通道淝汉,使郢城、竟陵济粟,江陵、湘中济兵,兵多食足,何忧两城不拔!天下事正
可坐定呢。”成算在胸。乃使王茂等率众济江。
进次九里,正值郢州参军陈光静,前来搦战。由茂等一鼓杀退,光静身受重伤,还城即
死。张沖闭城自守,茂与景宗,遂进拔石桥浦。荆州将邓元起、王世兴、田安之,率数千人
来会雍州兵,湘州刺史杨公则,亦悉众至夏口,萧颖胄命荆州诸军,皆受公则节度,另派参
军刘坦为长沙太守,行湘州事。坦先尝任职湘州,素得民心,至是下车,民多欢迎。坦遂发
民运粮,得三十余万斛,助荆雍军,兵食才免匮乏。衍筑汉口城阻住鲁山,且命水军将张惠
绍游弋江中,断绝郢鲁二城往来。张沖恚愤成疾,便即逝世。骁骑将军薛元嗣,与沖子孜,
及征虏长史程茂共守郢城。
两军尚相持未下,南康王宝融,已由萧颖胄等劝进,即位江陵,改元中兴。就南北郊设
立宗庙,宫府悉依建康旧制。立皇后王氏,授萧颖胄为尚书令,兼守本官,萧衍为左仆射,
都督征讨诸军,夏侯详为中领军,晋安王宝义明帝长子。为司空,庐陵王宝源明帝第五子。
为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建安王宝夤明帝第六子。为徐州刺史,将军萧伟为雍州刺史,
废主宝卷为涪陵王,大赦天下。梅虫儿、茹法珍仍不准赦。且遣御史中丞宗夬至夏口,慰劳
衍军。宁朔将军庾域,隶衍部下,为衍语夬道:“黄钺未加,不便总率侯伯,君何不代为请
命?”夬应诺而还。未几即由冠军将军萧颖达,来助衍军,乘便传敕,假衍黄钺。衍欣然领
命。小子有诗叹道:
未经建绩已怀奸,黄钺秉承始上坛;
千古枭雄同一例,果然名器假人难!
衍既受黄钺,即道出淝江,命王茂、萧颖达进逼郢城。欲知郢城攻守如何,容待下回再
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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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颖胄之起事江陵,实由萧衍诱成之,是颖胄之才智,已非衍敌。宝融固一傀儡耳,颖
胄亦一萧衍之傀儡也。曹景宗反劝衍奉迎宝融,安知衍之本意?衍岂甘居人下者!彼为衍效
力诸军将,皆傀儡中之傀儡耳。观其初出夏口,即欲假黄钺,其居心已可概见。宋齐开国之
主,何一不自假钺始耶!檄文一篇,却写得声容并壮,是南朝时代一篇好文字,故特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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