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文帝既赦淳于意,令他父女归家。又因缇萦书中,有刑者不可复属一语,大为感
动,遂下诏革除肉刑。诏云:
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过为善,而道无
繇至,朕甚怜之!夫刑至断肢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痛而不德也!岂为民父母之意
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丞相张苍等奉诏后,改定刑律,条议上闻。向来汉律规定肉刑,约分三种,一为黥,就
是面上刻字;二为劓,就是割鼻;三为断左右趾,就是把足趾截去。经张苍等会议改制,乃
是黥刑改充苦工,罚为城旦舂;城旦即旦夕守城,见前注。劓刑改作笞三百,断趾刑改作笞
五百,文帝并皆依议。嗣是罪人受刑,免得残毁身体,这虽是文帝的仁政,但非由孝女缇萦
上书,文帝亦未必留意及此。可见缇萦不但全孝,并且全仁。小小女子,能做出这般美举,
怪不得千古流芳了!极力阐扬。后来文帝闻淳于意善医,又复召到都中,问他学自何师,治
好何人?俱由意详细奏对,计除寻常病症外,共疗奇病十余人,统在齐地。小子无暇具录,
看官试阅《史记》中仓公列传,便能分晓。仓公就是淳于意,意曾为太仓令,故汉人号为仓
公。
话分两头:且说匈奴前寇狄道,掠得许多人畜,饱载而去。见前回。文帝用鼌错计,移
民输粟,加意边防,才算平安了两三年。至文帝十四年冬季,匈奴又大举入寇,骑兵共有十
四万众,入朝那,越萧关,杀毙北地都尉孙卬,又分兵入烧回中宫。宫系秦时所建。前锋径
达雍县甘泉等处,警报连达都中。文帝亟命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并为将军,发车千乘,
骑卒十万,出屯渭北,保护长安。又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遫为北地将军,隆虑侯
周灶为陇西将军,三路出发,分戍边疆。一面大阅人马,申教令,厚犒赏,准备御驾亲征。
群臣一再谏阻,统皆不从,直至薄太后闻悉此事,极力阻止,文帝只好顺从母教,罢亲征
议,另派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率同建成侯董赤,内史栾布,领着大队,往击匈奴。匈奴
侵入塞内,骚扰月余,及闻汉兵来援,方拔营出塞。张相如等驰至边境,追蹑番兵,好多里
不见胡马,料知寇已去远,不及邀击,乃引兵南还,内外解严。
文帝又觉得清闲,偶因政躬无事,乘辇巡行。路过郎署,见一老人在前迎驾,因即改容
敬礼道:“父老在此,想是现为郎官,家居何处?”老人答道:“臣姓冯名唐,祖本赵人,
至臣父时始徙居代地。”文帝忽然记起前情,便接入道:“我前在代国,有尚食监高祛,屡
向我说及赵将李齐,出战巨鹿下,非常骁勇,可惜今已殁世,无从委任,但我尝每饭不忘。
父老可亦熟悉此人否?”冯唐道:“臣素知李齐材勇,但尚不如廉颇李牧呢。”文帝也知廉
颇李牧,是赵国良将,不由的抚髀叹息道:“我生已晚,恨不得颇牧为将,若得此人,还怕
甚么匈奴?”道言未绝,忽闻冯唐朗声道:“陛下就是得着颇牧,也未必能重用哩。”这两
句话惹动文帝怒意,立即掉转了头,命驾回宫,既到宫中,坐了片刻,又转想冯唐所言,定
非无端唐突,必有特别原因,乃复令内侍,召唐入问。俄顷间唐已到来,待他行过了礼,便
开口诘问道:“君从何处看出,说我不能重用颇牧?”唐答说道:“臣闻上古明王,命将出
师,非常郑重,临行时必先推毂屈膝与语道:阃以内,听命寡人;阃以外,听命将军,军功
爵赏,统归将军处置,先行后奏。这并不是空谈所比。臣闻李牧为赵将,边市租税,统得自
用,飨士犒卒,不必报销,君上不为遥制,所以牧得竭尽智能,守边却虏。今陛下能如此信
任么?近日魏尚为云中守,所收市租,尽给士卒,且自出私钱,宰牛置酒,遍飨军吏舍人,
因此将士效命,戮力卫边。匈奴一次入塞,就被尚率众截击,斩馘无数,杀得他抱头鼠窜,
不敢再来。陛下却为他报功不实,所差敌首只六级,便把他褫官下狱,罚作苦工,这不是法
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么?照此看来,陛下虽得廉颇李牧,亦未必能用。臣自知愚戆,冒触
忌讳,死罪死罪!”老头子却是挺硬。说着,即免冠叩首。文帝却转怒为喜,忙令左右将唐
扶起,命他持节诣狱,赦出魏尚,仍使为云中守。又拜唐为车骑都尉,魏尚再出镇边,匈奴
果然畏威,不敢近塞,此外边防守将,亦由文帝酌量选用,北方一带,复得少安。自从文帝
嗣位以来,至此已有十四五年,这十四五年间,除匈奴入寇外,只济北一场叛乱,旬月即
平,就是匈奴为患,也不过骚扰边隅,究竟未尝深入。而且王师一出,立即退去,外无大
变,内无大役,再加文帝蠲租减税,勤政爱民,始终以恭俭为治,不敢无故生风,所以吏守
常法,民安故业,四海以内,晏然无事,好算是承平世界,浩荡乾坤。原是汉朝全盛时代。
但文帝一生得力,是抱定老氏无为的宗旨,就是太后薄氏,亦素好黄老家言。母子性质
相同,遂引出一两个旁门左道,要想来逢迎上意,邀宠求荣。有孔即钻,好似寄生虫一般。
有一个鲁人公孙臣,上言秦得水德,汉承秦后,当为土德,土色属黄,不久必有黄龙出现,
请改正朔,易服色,一律尚黄,以应天瑞云云。文帝得书,取示丞相张苍,苍素究心律历,
独谓汉得水德,公孙臣所言非是,两人都是瞎说。文帝搁过不提。偏是文帝十五年春月,陇
西的成纪地方,竞称黄龙出现,地方官吏,未曾亲见,但据着一时传闻,居然奏报。文帝信
以为真,遂把公孙臣视作异人,说他能预知未来,召为博士。当下与诸生申明土德,议及改
元易服等事,并命礼官订定郊祀大典。待至郊祀礼定,已是春暮,乃择于四月朔日,亲幸雍
郊,祭祀五帝。嗣是公孙臣得蒙宠眷,反将丞相张苍,疏淡下去。
古人说得好,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有了一个公孙臣,自然倡予和汝,生出第二个公孙
臣来了。当时赵国中有一新垣平,生性乖巧,专好欺人。闻得公孙臣新邀主宠,便去学习了
几句术语,也即跑至长安,诣阙求见。文帝已渐入迷团,遇有方士到来,当然欢迎,立命左
右传入。新垣平拜谒已毕,便信口胡诌道:“臣望气前来,愿陛下万岁!”文帝道:“汝见
有何气?”平答说道:“长安东北角上,近有神气氤氲,结成五采。臣闻东北为神明所居,
今有五采汇聚,明明是五帝呵护,蔚为国祥。陛下宜上答天瑞,就地立庙,方可永仰神
庥。”文帝点首称善,便令平留居阙下,使他指示有司,就五采荟集的地址,筑造庙宇,供
祀五帝。平本是捏造出来,有什么一定地点,不过有言在先,说在东北角上,应该如言办
理。当即偕同有司,出东北门,行至渭阳,疑神疑鬼的望了一回,然后拣定宽敞的地基,兴
工筑祠。祠宇中共设五殿,按着东南西北中位置,配成青黄黑赤白颜色,青帝居东,赤帝居
南,白帝居西,黑帝居北,黄帝居中,也是附会公孙臣的妄谈,主张汉为土德,是归黄帝暗
里主持。况且宅中而治,当王者贵,正好凑合时君心理,借博欢心。好容易造成庙貌,已是
文帝十有六年,文帝援照旧例,仍俟至孟夏月吉,亲往渭阳,至五帝庙内祭祀。祭时举起爟
火,烟焰冲霄,差不多与云气相似。新垣平时亦随着,就指为瑞气相应,不若径说神气。引
得文帝欣慰异常。及祭毕还宫,便颁出一道诏令,拜新垣平为上大夫,还有许多赏赐,约值
千金,于是使博士诸生,摘集六经中遗语,辑成《王制》一篇,现今尚是流传,列入《礼
记》中。《礼记》中《王制》以后,便是《月令》一篇,内述五帝司令事,想亦为此时所
编。新垣平又联合公孙臣,请仿唐虞古制,行巡狩封禅礼仪。文帝复为所惑,饬令博士妥议
典礼,博士等酌古斟今,免不得各费心裁,有需时日。文帝却也不来催促,由他徐定。
一日驾过长门,忽有五人站在道北,所着服色,各不相同。正要留神细瞧,偏五人散走
五方,不知去向。此时文帝已经出神,暗记五人衣服,好似分着青黄黑赤白五色,莫非就是
五帝不成。因即召问新垣平,平连声称是。未曾详问,便即称是,明明是他一人使乖。文帝
乃命就长门亭畔,筑起五帝坛,用着太牢五具,望空致祭。已而新垣平又诣阙称奇,说是阙
下有宝玉气。道言甫毕,果有一人手捧玉杯,入献文帝。文帝取过一看,杯式也不过寻常,
惟有四篆字刻着,乃是“人主延寿”一语,不禁大喜,便命左右取出黄金,赏赐来人,且因
新垣平望气有验,亦加特赏。平与来人谢赐出来,又是一种好交易。文帝竟将玉杯当作奇
珍,小心携着,入宫收藏去了。平见文帝容易受欺,复想出一番奇语,说是日当再中。看官
试想,一天的红日,东现西没,人人共知,那里有已到西边,转向东边的奇闻?不意新垣平
瞎三话四,居然有史官附和,报称日却再中。想是有挥戈返日的神技。文帝尚信为真事,下
诏改元,就以十七年为元年,汉史中叫做后元年。元日将届,新垣平复构造妖言,进白文
帝,谓周鼎沈入泗水,已有多年,见前文。现在河决金堤,与泗水相通,臣望见汾阴有金宝
气,想是周鼎又要出现,请陛下立祠汾阴,先祷河神,方能致瑞等语。说得文帝又生痴想,
立命有司鸠工庀材,至汾阴建造庙宇,为求鼎计。有司奉命兴筑,急切未能告竣,转眼间便
是后元年元日,有诏赐天下大酺,与民同乐。
正在普天共庆的时候,忽有人奏劾新垣平,说他欺君罔上,弄神捣鬼,没一语不是虚
谈,没一事不是伪造,顿令堕入迷团的文帝,似醉方醒,勃然动怒,竟把新垣平革职问罪,
发交廷尉审讯。廷尉就是张释之,早知新垣平所为不正,此次到他手中,新垣平还有何幸,
一经释之威吓势迫,没奈何将鬼蜮伎俩,和盘说出,泣求释之保全生命。释之怎肯容情?不
但谳成死罪,还要将他家族老小,一体骈诛。这谳案复奏上去,得邀文帝批准,便由释之派
出刑官,立把新垣平绑出市曹,一刀两段。只是新垣平的家小,跟了新垣平入都,不过享受
半年富贵,也落得身首两分,这却真正不值得呢!福为祸倚,何必强求!
文帝经此一悟,大为扫兴,饬罢汾阴庙工,就是渭阳五帝祠中,亦止令祠官,随时致
礼,不复亲祭。他如巡狩封禅的议案,也从此不问,付诸冰阁了。惟丞相张苍,自被公孙臣
夺宠,辄称病不朝,且年已九十左右,原是老迈龙钟,不堪任事,因此迁延年余,终致病
免。文帝本欲重任窦广国。转思广国乃是后弟,属在私亲,就使他著有贤名,究不宜示人以
私。广国果贤,何妨代相。文帝自谓无私,实是惩诸吕覆辙,乃有此举。乃从旧臣中采择一
人,得了一个关内侯申屠嘉,先令他为御史大夫,旋即升迁相位,代苍后任。苍退归阳武原
籍,口中无齿,食乳为生,享寿至百余岁,方才逝世。那申屠嘉系是梁人,曾随高祖征战有
功,得封列侯,年纪亦已垂老,但与张苍相比,却还相差二三十年。平时刚方廉正,不受私
谒,及进为丞相,更是嫉邪秉正,守法不阿。一日入朝奏事,蓦见文帝左侧,斜立着一个侍
臣,形神怠弛,似有倦容,很觉得看不过去。一俟公事奏毕,便将侍臣指示文帝道:“陛下
若宠爱侍臣,不妨使他富贵,至若朝廷仪制,不可不肃;愿陛下勿示纵容!”文帝向左一
顾,早已瞧着,但恐申屠嘉指名劾奏,连忙出言阻住道:“君且勿言,我当私行教戒罢
了。”嘉闻言愈愤,勉强忍住了气,退朝出去。果然文帝返入内廷,并未依着前言,申戒侍
臣。
究竟这侍臣姓甚名谁?原来叫做邓通。现任大中大夫。通本蜀郡南安人,无甚才识,只
有水中行船,是他专长。辗转入都,谋得了一个官衔,号为黄头郎,黄头郎的职使,便是御
船水手,向戴黄帽,故有是称。通得充是职,也算侥幸,想甚么意外超迁,偏偏时来运至,
吉星照临,一小小舵工,竟得上应御梦,平地升天。说将起来,也是由文帝怀着迷信,误把
那庸夫俗子,看做奇材。先是文帝尝得一梦,梦见自己腾空而起,几入九霄,相距不过咫
尺,竟致力量未足,欲上未上,巧来了黄头郎,把文帝足下,极力一推,方得上登天界。文
帝非常喜欢,俯瞰这黄头郎,恰只见他一个背影,衣服下面,好似已经破裂,露出一孔。正
要唤他转身,详视面目,适被鸡声一叫,竟致惊醒。文帝回思梦境,历历不忘,便想在黄头
郎中,留心察阅,效那殷高宗应梦求贤故事,冀得奇逢。
是读书入魔了。
是日早起视朝,幸值中外无事,即令群臣退班,自往渐台巡视御船。渐台在未央宫西
偏,旁有沧池,水色皆苍,向有御船停泊,黄头郎约数十百人。文帝吩咐左右,命将黄头郎
悉数召来,听候传问。黄头郎不知何用?只好战战兢兢,前来见驾。文帝待他拜毕,俱令立
在左边,挨次徐行,向右过去。一班黄头郎,遵旨缓步,行过了好几十人,巧巧轮着邓通,
也一步一步的照式行走,才掠过御座前,只听得一声纶音,叫道立住,吓得邓通冷汗直流,
勉强避立一旁。等到大众走完,又闻文帝传谕,召令过问。通只得上前数步,到御座前跪
下,俯首伏着。至文帝问及姓名,不得不据实陈报。嗣听得皇言和蔼,拔充侍臣,方觉喜出
望外,叩头谢恩。文帝起身回宫,叫他随着,他急忙爬起,紧紧跟着御驾,同入宫中。黄头
郎等远远望见,统皆惊异,就是文帝左右的随员,亦俱莫名其妙;于是互相推测,议论纷
纷。我也奇怪。其实是没有他故,无非为了邓通后衣,适有一孔,正与文帝梦中相合,更兼
邓(繁体作鄧)字左旁,是一登字,文帝还道助他登天,应属此人,所以平白地将他拔擢,
作为应梦贤臣。实是呆想。后来见他庸碌无能,也不为怪,反且日加宠爱。通却一味将顺,
虽然没有异技,足邀睿赏,但能始终不忤帝意,已足固宠梯荣。不到两三年,竟升任大中大
夫,越叨恩遇。有时文帝闲游,且顺便至通家休息,宴饮尽欢,前后赏赐,不可胜计。
独丞相申屠嘉,早已瞧不上眼,要想捽去此奴,凑巧见他怠慢失仪,乐得乘机面劾。及
文帝出言回护,愤愤退归,自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遣人召通,令至相府议事,好加惩
戒。通闻丞相见召,料他不怀好意,未肯前往,那知一使甫去,一使又来,传称丞相有命,
邓通不到,当请旨处斩。通惊慌的了不得,忙入宫告知文帝,泣请转圜。文帝道:“汝且前
去,我当使人召汝便了。”这是文帝长厚处。通至此没法,不得不趋出宫中,转诣相府。一
到门首,早有人待着,引入正厅,但见申屠嘉整肃衣冠,高坐堂上,满脸带着杀气,好似一
位活阎罗王。此时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向前参谒,不意申屠嘉开口一声,便说出一个
斩字!有分教:
严厉足惊庸竖胆,刚方犹见大臣风。
毕竟邓通性命如何,且至下回分解。 语有之;观过知仁;如本回叙述文帝,莫非过举,但能改过不吝,尚不失为仁主耳。文
帝之惩办魏尚,罪轻罚重,得冯唐数语而即赦之,是文帝之能改过,即文帝之能全仁也。他
如公孙臣干进于先,新垣平售欺于后,文帝几堕入迷团,复因片语之上陈,举新垣平而诛夷
之,是文帝之能改过,即文帝之能全仁也。厥后因登天之幻梦,授水手以高官,滥予名器,
不为无咎。然重丞相而轻幸臣,卒使邓通之应召,使得示惩,此亦未始因过见仁之一端也。
史称文帝为仁君,其尚非过誉之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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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书屋 youth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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