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司马相如,因病家居,只为了长门宫中,赠金买赋,不得已力疾成文,交与来使带
回。这赋叫做《长门赋》,乃是皇后被废,尚思复位,欲借那文人笔墨,感悟主心,所以不
惜千金,购求一赋。皇后为谁?就是窦太主女陈阿娇。陈后不得生男,又复奇妒,自与卫子
夫争宠后,竟失武帝欢心。见前文。子夫越加得宠,陈后越加失势,穷极无聊,乃召入女巫
楚服,要她设法祈禳,挽回武帝心意。楚服满口承认,且自夸玄法精通,能使指日有效。陈
后是个女流见识,怎知她妄语骗钱?便即叫她祈祷起来。楚服遂号召徒众,设坛斋醮,每日
必入宫一二次,喃喃诵咒,不知说些甚么话儿。好几月不见应验,反使武帝得知消息,怒不
可遏,好似火上添油一般。当下彻底查究,立将楚服拿下,饬吏讯鞫,一吓二骗,不由楚服
不招,依词定谳,说她为后咒诅,大逆无道,罪应枭斩。此外尚有一班徒众,及宫中女使太
监,统皆连坐,一概处死。这篇谳案奏将上去,武帝立即批准,便把楚服推出市曹,先行枭
首,再将连坐诸人,悉数牵出,一刀一个,杀死至三百余人。楚服贪财害命,咎由自取,必
连坐至三百余人,冤乎不冤?陈后得报,吓得魂不附体,数夜不曾合眼,结果是册书被收,
玺绶被夺,废徙长门宫,窦太主也觉惭惧,忙入宫至武帝前,稽颡谢罪。武帝尚追念旧情,
避座答礼,并用好言劝慰,决不令废后吃苦,窦太主乃称谢而出。
本来窦太主是武帝姑母,且有拥立旧功,应该入宫谯责,为何如此谦卑,甘心屈膝?说
来又有一段隐情,从头细叙,却是汉史中的秽闻。窦太主尝养一弄儿,叫做董偃。偃母向以
卖珠为业,得出入窦太主家,有时挈偃同行,进谒太主。太主见他童年貌美,齿白唇红,不
觉心中怜爱。询明年龄,尚只一十三岁,遂向偃母说道:“我当为汝教养此儿。”偃母听了
此言,真是喜从天降,忙即应声称谢。窦太主便留偃在家,令人教他书算,并及骑射御车等
事。偃却秀外慧中,有所授受,无不心领神会,就是侍奉窦太主,亦能曲承意旨,驯谨无
违。光阴易过,又是数年,窦太主夫堂邑侯陈午病殁,一切丧葬,皆由偃从中襄理。井井有
条。窦太主年过五十,垂老丧夫,也是意中情事,算不得甚么苦孀。偏她生长皇家,华衣美
食,望去尚如三十许人,就是她的性情,也还似中年时候,不耐嫠居。可巧得了一个董偃,
年已十八,出落得人品风流,多能鄙事,自从陈午逝世,偃更穿房入户,不必避嫌。窦太主
由爱生情,居然降尊就卑,引同寝处。偃虽然不甚情愿,但主人有命,未敢违慢,只好勉为
效力,日夕承欢。老妇得了少夫,自然惬意,当即替他行了冠礼,肆筵设席,备极奢华。不
如行合婚礼,较为有名。一班趋炎附势的官僚,相率趋贺。区区卖珠儿,得此奇遇,真是梦
想不到。窦太主恐贻众谤,且令偃广交宾客,笼络人心,所需资财,任令恣取,必须每日金
满百斤,钱满百万,帛满千匹,方须由自己裁夺。偃好似得了金窟,取不尽,用不竭,乐得
任情挥霍,遍结交游。就是名公臣卿,亦与往来,统称偃为董君。
安陵人袁叔,系袁盎从子,与偃友善,无隐不宣。一日密与偃语道:“足下私侍太主,
蹈不测罪,难道能长此安享么?”偃被他提醒。皱眉问计。袁叔道:“我为足下设想,却有
一计在此,顾城庙系汉祖祠宇,文帝庙。旁有揪竹籍田,主上岁时到此,恨无宿宫,可以休
息。惟窦太主长门园与庙相近,足下若预白太主,将此园献与主上,主上必喜,且知此意出
自足下,当然记功赦过,足下便可高枕无忧了。”偃欣然受教,入告窦太主,窦太主也是乐
从,当日奉书入奏,愿献长门园,果然武帝改园为宫,袁叔却从中取巧,坐得窦太主赠金一
百斤。
可谓计中有计。
已而陈后被废,出居长门宫中,尚觉生死难卜,窦太主为亲女计,复为自己计,没奈何
婢颜奴膝,入求武帝,至武帝面加慰谕,方才安心回家。袁叔复替偃画策,再向偃密进秘
谋,偃即转告窦太主,令她装起假病,连日不朝。武帝怎知真伪?亲自探疾,问她所欲,窦
太主故意唏嘘,且泣且谢道:“妾蒙陛下厚恩,先帝遗德,列为公主,赏赐食邑,天高地
厚,愧无以报,设有不测,先填沟壑,遗恨实多!故窃有私愿,愿陛下政躬有暇,养精游
神,随时临妾山林,使妾得奉觞上寿,娱乐左右,妾虽死亦无恨了!”武帝答说道:“太主
何必忧虑,但愿早日病愈,自当常来游宴,不过群从太多,免不得要太主破费哩。”窦太主
谢了又谢,武帝即起驾还宫。过了数日,窦太主便自称病愈,进见武帝。武帝却命左右取钱
千万,给与窦太主,一面设宴与饮。席间谈笑,暗寓讽词,窦太主知他言中有意,却也未尝
抵赖,含糊答了数语,宴毕始归。又阅数日,武帝果亲临窦太主家,窦太主闻御驾将到,急
忙脱去华衣,改穿贱服,下身着了一条蔽膝的围裙,仿佛与灶下婢相似,乃出门伫候,待至
武帝到来,伛偻迎入,登阶就座。武帝见她这般服饰,已是一眼窥透,便笑语窦太主道:
“愿谒主人翁!”天子无戏言,奈何武帝不知?窦太主听着,不禁赧颜,下堂跪伏,自除簪
珥,脱履叩首道:“妾自知无状,负陛下恩,罪当伏诛,陛下不忍加刑,愿顿首谢罪!”亏
她老脸。武帝又微笑道:“太主不必多礼,且请主人翁出来,自有话说。”窦太主乃起,戴
簪著履,步往东厢,引了董偃,前谒武帝。偃首戴绿帻,臂缠青鞲,皆厨人服。随窦太主至
堂下,惶恐匍伏。窦太主代为致辞道:“馆陶公主庖人臣偃,昧死拜谒!”好一个厨宰。武
帝笑着,特为起座,嘱赐衣冠,上堂与宴。偃再拜起身,入著衣冠。窦太主吩咐左右,开筵
飨帝,奉食进觞,偃亦出来进爵,武帝一饮而尽,且顾左右斟酒,回敬主人,并命与窦太主
分坐侍饮。居然是敕赐为夫妇。窦太主格外献媚,引动武帝欢心,饮至日落西山,方才撤
席。及车驾将行,窦太主又献出许多金银杂缯,请武帝颁赐将军列侯从官,武帝应声称善,
顾命从骑搬运了去。次日即传诏分赐,大众得了财帛,都感窦太主厚惠,无不倾心。窦太主
本来贪财,所以平时积贮,不可胜计,且自窦太后去世,遗下私财,都归窦太主受用,此次
为了董偃一人,却毫不吝惜,买动舆情,俗语有言,钱可通灵,无论何等人物,总教慷慨好
施,自然人人凑奉,争相趋集。况且偃一时贵宠,连天子都叫他主人翁,还有何人再敢轻
视?因此远近闻风,争投董君门下,其实这般做作,统是袁叔教他的妙计。总束一句。不烦
琐叙。
窦太主既显出丑事,遂公然带偃入朝。武帝亦爱偃伶俐,许得自由往返,偃从此出入宫
禁,亲近天颜,尝从武帝游戏北宫,驰逐平乐,系上林苑中台观名。狎狗马,戏蹴鞠,大邀
主眷。会窦太主复入宫朝谒,武帝特为置酒宣室,召偃共饮,与主合欢。可巧东方朔执戟为
卫,侍立殿侧,闻武帝使人召偃,亟置戟入奏道:“董偃有斩罪三,怎得进来?”武帝问为
何因?朔申说道:“偃以贱臣私侍太主,便是第一大罪;败常渎礼,敢违王制,便是第二大
罪;陛下春秋日富,正应披览六经,留心庶政,偃不遵经劝学,反以靡丽纷华,盅惑陛下,
是乃国家大贼,人主火蜮,罪无逾此,死有余辜!陛下不责他三罪,还要引进宣室,臣窃为
陛下生忧哩!”朝阳鸣凤。武帝默然不应,良久方答说道:“此次不妨暂行,后当改过。”
朔正色道:“不可不可!宣室为先帝正殿,非正人不得引入,自来篡逆大祸,多从淫乱酿
成,竖刁为淫,齐国大乱,庆父不死,鲁难未平,陛下若不预防,祸胎从此种根了!”武帝
听说,也觉悚然,当即点首称善,移宴北宫,命董偃从东司马门入宴,改称东司马门为东交
门。改名曰交,适自增丑。惟武帝天姿聪颖,一经旁人提醒,便知董偃不是好人,赐朔黄金
三十斤,不复宠偃。后来窦太主年逾六十,渐渐的头童齿豁,不合浓妆,董偃甫及壮年,怎
肯再顾念老妪,不去寻花问柳?窦太主怨偃负情,屡有责言,武帝乘机罪偃,把他赐死。偃
年终三十,窦太主又活了三五年,然后病殁。武帝竟令二人合葬霸陵旁。霸陵即文帝陵,见
前文。
只废后陈氏,心尚未死,暗思老母做出这般歹事,尚能巧计安排,不致获谴,自己倘能
得人斡旋,或即挽回主意,亦未可知,犹记从前在中宫时,尝闻武帝称赞相如,因此不惜重
金,买得一赋,命宫人日日传诵,冀为武帝所闻,感动旧念。那知此事与乃母不同,乃母所
为,无人作梗,自己有一卫氏在内,做了生死的对头,怎肯令武帝再收废后?所以“长门
赋”虽是佳文,挽不转汉皇恩意,不过陈氏的饮食服用,总由有司按时拨给,终身无亏。到
了窦太主死后,陈氏愈加悲郁,不久亦即病死了。收束净尽。
话分两头,且说陈废后巫盅一案,本来不至株连多人,因有侍御史张汤参入治狱,主张
严酷,所以锻炼周纳,连坐至三百余名。汤系杜陵人氏,童年敏悟,性最刚强。乃父尝为长
安丞,有事外出,嘱汤守舍。汤尚好嬉戏,未免疏忽。至乃父回来,见厨中所藏食肉,被鼠
啮尽,不禁动怒,把汤笞责数下。汤为鼠遭笞,很不甘心,遂熏穴寻鼠。果有一鼠跃出,被
汤用铁网罩住,竟得捕获。穴中尚有余肉剩着,也即取出,戏做一篇谳鼠文,将肉作证,处
他死刑,磔毙堂下。父见他谳鼠文辞,竟与老狱吏相似,暗暗惊奇,当即使习刑名,抄写案
牍。久久练习,养成一个法律家。嗣为中尉宁成掾属。宁成为有名酷吏,汤不免效尤,习与
性成,尚严务猛。及入为侍御史,与治巫盅一案,不管人家性命,一味罗织,害及无辜。武
帝还道他是治狱能手,升任大中大夫,同时又有中大夫赵禹,亦尚苛刻,与汤交好,汤尝事
禹如兄,交相推重,武帝遂令两人同修律令,加添则例,特创出见知故纵法,钳束官僚。凡
官吏见人犯法,应即出头告发,否则与犯人同罪,这就是见知法。问官断狱,宁可失入,不
可失出,失出便是故意纵犯,应该坐罪,这叫作故纵法。自经两法创行,遂致狱讼繁苛,赭
衣满路。汤又巧为迎合,见武帝性好文学,就附会古义,引作狱辞。又请令博士弟子,分治
《尚书》《春秋》。
《春秋》学要算董仲舒,武帝即位,曾将他拔为首选,出相江都。见前文。江都王非,
本来骄恣不法,经仲舒从旁匡正,方得安分终身。那知有功不赏,反且见罚,竟因别案牵
连,被降为中大夫。无非是不善逢迎。建元六年,辽东高庙及长陵高园殿两处失火,仲舒援
据春秋,推演义理。属稿方就,适辩士主父偃过访,见着此稿,竟觑隙窃去,背地奏闻。武
帝召示诸儒,儒生吕步舒,本是仲舒弟子,未知稿出师手,斥为下愚。偃始说出仲舒所作,
且劾他语多讥刺,遂致仲舒下狱,几乎论死。偃之阴险如此,怎能善终?幸武帝尚器重仲
舒,特诏赦罪,仲舒乃得免死。但中大夫一职,已从此褫去了。
先是菑川人公孙弘,与仲舒同时被征,选为博士,嗣奉命出使匈奴,还白武帝,不合上
意,没奈何托病告归。至元光五年,复征贤良文学诸士,菑川国又推举公孙弘。弘年将八
十,精神尚健,筋力就衰,且经他前次蹉跌,不愿入都,无奈国人一致怂恿,乃襆被就道,
再至长安,谒太常府中对策。太常先评甲乙,见他语意近迂,列居下第,仍将原卷呈入。偏
武帝特别鉴赏,擢居第一,随即召入,面加咨询。弘预为揣摩,奏对称旨,因复拜为博士,
使待诏金马门。齐人辕固,时亦与选,年已九十有余,比弘貌还要高古。弘颇怀妒意,侧目
相视。辕固本与弘相识,便开口戒弘道:“公孙子,务正学以立言,毋曲学以阿世!”弘佯
若不闻,掉头径去。辕固老不改行,前为窦太后所不容,见前文。此次又为公孙弘等所排
斥,仍然罢归。独公孙弘重入都门,变计求合,曲意取容,第一着是逢迎主上,第二着是结
纳权豪。他见张汤方得上宠,屡次往访,与通声气。又因主爵都尉汲黯,为武帝所敬礼,亦
特与结交。
汲黯籍隶濮阳,世为卿士,生平治黄老言,不好烦扰,专喜谅直。初为谒者,旋迁中大
夫,继复出任东海太守,执简御民,卧病不出,东海居然大治。武帝闻他藉藉有声。又诏为
主爵都尉。名列九卿。当田蚡为相时,威赫无比,僚吏都望舆下拜,黯不屑趋承,相见不过
长揖,蚡亦无可如何。武帝尝与黯谈论治道,志在唐虞,黯竟直答道:“陛下内多私欲,外
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盛治呢!”一语中的。武帝变色退朝,顾语左右道:“汲黯真一个憨
人!”朝臣见武帝骤退,都说黯言不逊,黯朗声道:“天子位置公卿,难道叫他来作谀臣,
陷主不义么?况人臣既食主禄,应思为主尽忠,若徒爱惜身家,便要贻误朝廷了!”说毕,
夷然趋出。武帝却也未尝加谴,及唐蒙与司马相如,往通西南夷,黯独谓徒劳无益,果然治
道数年,士卒多死,外夷亦叛服无常。适公孙弘入都待诏,奉使往视,至还朝奏报,颇与黯
议相同。偏武帝不信弘言,再召群臣会议,黯也当然在列。他正与公孙弘往来,又见弘与已
同意,遂在朝堂预约,决议坚持到底,弘已直认不辞。那知武帝升殿,集众开议,弘竟翻去
前调,但说由主圣裁。顿时恼动黯性,厉声语弘道:“齐人多诈无信,才与臣言不宜通夷,
忽又变议,岂非不忠!”武帝听着,便问弘有无食言?弘答谢道:“能知臣心,当说臣忠;
不知臣心,便说臣不忠!”老奸巨猾。武帝颔首退朝,越日便迁弘为左内史。未几又超授御
史大夫。小子有诗叹道:
八十衰翁待死年,如何尚被利名牵!
岂因宣圣遗言在,求富无妨暂执鞭?
欲知后事如何,且至下回分解。 窦太主以五十岁老妪,私通十八岁弄儿,渎伦伤化,至此极矣。武帝不加惩戒,反称董
偃为主人翁,是导人淫乱,何以为治?微东方朔之直言进谏,几何不封偃为堂邑侯也。张汤
赵禹,以苛刻见宠,无非由迎合主心。公孙弘则智足饰奸,取容当世,以视董子辕固之守正
不阿,固大相径庭矣。然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古今之为公孙弘者,比比然也。于
公孙弘乎何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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