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袁世凯上午赴津,荣禄下午抵京,此中隐情,不烦小子说明,看官当一目了然。含
糊得妙。荣禄抵京这一日,正值慈禧后还宫,亲祭蚕神。祭毕,退入西苑。照清朝故例,外
省官员入京,非奉有召见特旨,不得入宫。荣禄不管禁令,他不用人引导,径至西苑叩谒。
当由守门人阻住,荣禄忙道:“咱们有机密要事,入禀太后,恳迅速引见。”守门人本是太
后心腹,与荣禄联同一气,且荣禄系太后亲戚,仓猝入宫,必有特别大事,便引了荣禄直至
太后前。荣禄急忙下跪,磕头如捣蒜,太后忙问何故?荣禄泣道:“求老佛爷救命!”老佛
爷三字,乃是满人尊称帝后的徽号。荣禄因乞命要紧,所以不称太后,直呼老佛爷。太后
道:“禁城里面,你有什么事要我救命?这里没有甚么危险?宫里也不是你避难的地方,你
如何冒昧前来?”荣禄请屏去左右,太后即令内监退出,只留李莲英一人。荣禄即将皇帝密
谋,一一陈奏。太后问:“此事可真么?”荣禄从靴中取出小箭一支,作为确证。这支小
箭,系光绪帝亲授袁侍郎,如何落在荣禄手中?太后大怒,立命荣禄传集满亲贵数人,并守
旧党首领世铎、刚毅等俱到,又有怀塔布、许应骙二人,亦蒙特召,皆会集太后前,黑压压
的跪满一地,叩请太后速出训政,挽救危机。太后准议,饬荣禄带兵入卫。荣禄答称亲兵已
有数千人来京,大约此时可到。荣禄确有智识,无怪太后宠任。太后道:“甚好,甚好!”
随令荣禄召兵进来,将禁城内的侍卫,一律调出。再命荣禄仍回天津,截住康党,毋任狡
脱。荣禄奉命而去。
不防会议的时候,有个孙姓太监,素为光绪帝所亲信,得了这个消息,忙去报知光绪
帝。光绪帝知事已泄漏,恐康有为必遭逮捕,忙自草一谕,令孙太监密递康主事。其谕道:
谕工部主事康有为:前命其督办官报局,此时闻尚未出京,实堪诧异!朕深念时艰,思
得通达时务之人,与商治法。康有为素日讲求,是以召见一次,令其督办官报,诚以报馆为
开民智之本,职任不为不重,现筹有的款,着康有为迅速前往上海,毋再迁延观望!钦此。
康主事瞧罢,见确是皇帝手笔,且谕中有召见一次的话儿,亦系掩饰耳目,暗伏机关,
明人不用细说,便谢了孙太监,送别出门,自己匆匆随出,不暇通报同志,连阿弟广仁,也
不及详告。行至车站,天已微明,当即乘火车出京,一抵塘沽,忙搭轮直往上海。及荣禄到
京,康有为已乘轮南下。荣禄忙电饬上海道速即查拏。
这时候,光绪帝已被撤政柄,幽禁瀛台。原来八月初六日清晨,光绪帝登太和殿,方阅
礼部奏折,预备秋祭典礼,忽由宫监传出懿旨,宣召帝至西苑。帝出殿,宫监已在殿门外竚
候,引帝入西苑内,即由李莲英带领阉党,簇拥光绪帝登舟,直达瀛台。瀛台系西苑湖中一
个小岛,环岛皆水,光绪帝到了此间,料知没有好结果,不禁泪下。李莲英厉色道:“太后
即来,皇后亦至,难道万岁爷还怕寂静么?”言毕自去,留内监守卫。约一时许,太后已
到,皇后珍妃等亦在后相随。光绪帝忙即跪接,太后怒目视帝,戟指叱道:“你入宫时,年
只五岁,立你为帝,抚养成人,今已将二十年,不是我一力保护,你哪得有今日?你要变法
维新,我也不来阻你,你为什么听人唆弄,忘我大德,还要设计害我?你试细想一想,应该
不应该的?”光绪帝跪伏地上,战栗不能出声。我为光绪帝道,此后愿生生世世,勿生帝王
家。太后又叹道:“我想你的薄命,有何福气做皇帝,现在亲贵重臣,统请我训政,没有一
人向你。就使汉大臣中,有几个助你为恶,你还道是好人,其实统是奸臣,我自然有法处
治。”说至此,恨恨不已,似乎有即行废立的形状。恼了一个珍妃,突出皇后前面,向太后
跪下,吁请太后宽恕帝罪,勿加斥责。太后怒道:“象你这种狐媚子,也配着与我讲话
么?”珍妃愤极,不觉大胆道:“皇帝系一国共主,圣母亦不能任意废黜。”这句话尚未说
完,面上已扑的一声,受着一个嘴巴,粉靥陡起桃花,不禁垂首。但听太后厉声道:“快与
我将这狐媚子,牵了出去,圈禁宫内。”当由内监请珍妃起来,带领回宫,引到一个密室,
把她幽闭。长门寂寂,谁慰寂寥,免不得珠泪莹莹,长此愁苦,这且慢表。
单说慈禧后尚在瀛台,痛责光绪帝,经李莲英从旁解劝,只有他还配讲话。方命还跸,
令皇后留住帝处,监视皇帝言动,此外不准擅召一人。太后回宫,飞饬步军统领,逮捕维新
党人,当时拿住杨深秀、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等六人,下刑部狱中,一面
密议废立事件。王大臣等都不敢决议,慈禧后究属聪明,暗想骤然废立,恐惹起中外干涉,
乃即以帝名降谕道:
现在国事艰难,庶务待理,朕勤劳宵旰,日综万几,兢业之余,时虞丛脞。恭溯同治年
间以来,慈禧端佑康颐昭穆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两次垂帘听政,办理朝政,弘济时
艰,无不尽美尽善。因念宗社为重,再三吁恳慈恩训政,仰蒙俯如所请,此乃天下臣民之
福。由今日始在便殿办事,本月初八日,朕率诸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礼,一切应行礼仪,著
各该衙门敬谨预备!钦此。
这谕下后,眼见得光绪皇上,与废立无异了。只是维新党首康有为未曾拿获,太后哪里
肯饶恕他?再饬步军统领,挨户搜查,务期拿获严办。十日大索,仍无影响。时康已乘轮赴
沪,全然不知京内消息,轮船上又毫无风声,自己更不便探听,只好闷坐房舱中,消磨时
日。过了三四天,轮船已到吴淞口,有为正开窗了望,但见有小火轮一艘,迎面而来。小轮
上站着西人,喝令大轮停止,他即驶近大轮,一跃而上。手中持有照相片一纸,向舱内四处
寻人,寻到康有为,将照片对证。形容毕肖,便将他一把扯住。有为未免着忙,随问何事?
这个西人已通华语,便道:“你在京中闯什么祸,由上海道严密捉拿。”有为颇谙西国法
律,便说:“奉旨来办官报局,出京时,并没有这般消息,现在不知何故被逮。想因康某倡
行新政,被旧党挟嫌的缘故。”西人道:“你便是维新党首康先生么?据你说来,也不过是
政治犯,西国律例上不便引渡,你且放心,快随我前去!”有为不便多说,即随着西人,换
坐小轮。吴淞口本是西人范围,哪个敢来过问?有为一走,大轮自然放汽进口,到了码头,
见沪兵已布列岸上,遇客登岸,加意侦察。谁知这位康先生,早随西人到关上,改坐英国威
海司军舰,直赴香港去了。命不该死,总有救星。
还有梁启超闻风尚早,逃出塘沽,径投日本兵船,由日本救护,直往日本,至横滨上
岸,借宿旅馆,专探康先生下落。歇了好几天,康自香港到来,师弟重逢,好如隔世。谈起
诸同志被拿,不胜叹息,泪下沾襟。从此师弟两人,逋亡在外,游历各地,组织报馆,倒也
行动自由,言论无忌。直到宣统三年,革命军起,方才归国,这是后话。
且说八月八日,清廷大集朝臣,请出这位威灵显赫的皇太后三次临朝,光绪帝也暂出瀛
台,入勤政殿,向太后行三跪九叩礼,恳请太后训政。太后俯允,仍命遵昔时训政故例。退
朝后,光绪帝仍返瀛台。嗣后虽日日临朝,却是不准发言,简直同木偶一般。这班顽固老朽
的守旧党,统是欣欣得意,喜出望外。太后又借了帝名,屡次下谕,托言朕躬有恙,令各省
征求名医。当有几个著名医生,应征入都。诊治后,居然有医方脉案,登录官报。实在光绪
帝并没有病,不过悲苦状况,比生病还要厉害。医生视病时,又由太后监视,拜跪礼节,繁
重得很,已弄得头昏脑晕,还有甚么诊视心思?况医生视病,不外望闻问切四字,到了这
处,四字都用不着。临诊时不好仰视,第一个望字,是抹掉了。屏气不息,系臣子古礼,医
官何得故违?第二个闻字,又成没用。医官不能问皇帝病,只由旁人代述,第三个问字,也
可除去。名为切脉,实是用手虚按,不敢略重,寸关尺尚不可辨,何况脏腑内的病症?第四
个切字,有什么用处?诸名医视病后,未免得了贿赂,探出帝病形状,遂模模糊糊的写了脉
案,开了医方,把无关痛痒的药味,写了几种,上呈军机处转奏帝前,也不知光绪帝曾否照
服,这也不在话下。
只是海内的舆论,儒生的清议,已不免攻击政府,隐为光绪帝呼冤。有几个胆大的,更
上书达部,直问御疾。一手不能掩天下目,奈何?其时上海人经元善,夙具侠忱,联络全体
绅商,颁发一电,请太后仍归政皇上,不必以区区小病,劳动圣母。倘不速定大计,恐民情
误会,一旦骚动,适召外人干涉,大为可虑。这样激烈的话头,确是得未曾有,到了太后眼
中,顿时大怒,降旨严斥。还有密旨令江苏巡抚拿办。元善恰预先趋避,走匿澳门。太后又
密电各省督抚下询废立事宜。两江总督刘坤一守正不阿,首先反对。高冈鸣凤。各督抚遂多
半附和。各国使臣,闻着这信,亦仗义力争,于是二十多年的光绪帝,实际上虽已失政,名
义上尚具尊称。太后还欲临幸天津,考察租界情形,兼备游览,经荣禄力阻,乃收回天津阅
操的成命。召荣禄入都,授军机大臣,节制北洋军队,兼握政治大权。直隶总督一缺,着裕
禄出去补授。隐伏拳匪祸乱。太后遂与荣禄商议,处置维新党事,荣禄力主严办,遂由刑部
提出杨深秀、谭嗣同等六人,严加审讯,六人直供不讳,又在康寓中抄出文件甚多,无非攻
讦太后隐情。六人寓中,亦有排议太后案件。太后闻报,非常震怒,不待刑部复奏,已将六
人处斩,并于次日借帝名下谕道:
近因时事多艰,朝廷孜孜图治,力求变法自强,凡所设施,无非为宗社生民之计。朕忧
勤宵旰,每切兢兢,乃不意主事康有为,首创邪说,惑世诬民,而宵小之徒,群相附和,乘
变法之际,隐行其乱法之谋,包藏祸心,潜图不轨。前日竟有纠约乱党,谋围颐和园,劫制
皇太后,陷害朕躬之事,幸经觉察,立破奸谋。又闻该乱党私立保国会,言保中国不保大
清,其悖逆情形,实堪发指。朕恭奉慈闱,力崇孝治,此中外臣民之所共知。康有为学术乖
僻,其平日著述,无非离经叛道,非圣无法之言。前因讲求时务,令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
京上行走,旋令赴上海办理官报局,乃竟逗留辇下,搆煽阴谋,若非仰赖祖宗默佑,洞烛几
先,其事何堪设想?康有为实为叛逆之首,现已在逃,着各省督抚一体严密查拿,极刑惩
治。举人梁启超与康有为狼狈为奸,所著文字,语多狂谬,着一并严拿惩办。康有为之弟康
广仁,及御史杨深秀、军机章京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等,实系与康有为结党,阴图
煽惑,杨锐等每于召见时,欺蒙狂悖,密保匪人,实属同恶相济,罪大恶极。前经将各该犯
革职,拿交刑部讯究,旋有人奏,若稽时日,恐有中变,朕熟思审虑,该犯等情节较重,难
逃法网,倘语多牵涉,恐致株累,是以未俟覆奏,于昨日谕令将该犯等即行正法。此事为非
常之变,附和奸党,均已明正典刑,康有为首创逆谋,罪恶贯盈,谅亦难逃法网。现在罪案
已定,允宜宣示天下,俾众咸知。我朝以礼教立国,如康有为之大逆不道,人神所共愤,即
为覆载所不容。鹰鹯之逐,人有同心。至被其诱惑,甘心附从者,党类尚繁,朝廷亦皆察
悉,朕心存宽大,业经明降谕旨,概不深究株连。嗣后大小臣工,务当以康有为为炯戒,力
扶名教,共济时艰,所有一切自强新政,胥关国计民生,不特已有者,亟应实力举行;即尚
未兴办者,亦当次第推广,于以挽回积习,渐臻上理,朕实有厚望焉。将此通谕知之!
看官读这上谕,似除六人正法,严拿康梁外,不再株连,并言新政亦拟续行,表面上很
是明恕,不想假名的上谕,又是联翩直下。尚书李端棻、侍郎张荫桓、徐致靖、御史宋伯
鲁、湘抚陈宝箴,或因滥保匪人,或因结连乱党,轻罪革职,重罪充军,及永远官报,罢撤
小学,规复制艺,撤销经济特科,所有各种革新机关,一概反旧,这便是戊戌政变,百日维
新的结果。后人推谭嗣同等六人,为杀身成仁的六君子,并有诗吊他道:
不欲成仁不杀身,浏阳千古死犹生。
即人即我机参破,斯溺斯饥道见真。
太极先天周茂叔,三闾继述楚灵均。
洞明孔佛耶诸教,出入无遮此上乘。
东汉前明殷鉴在,输君巨眼不推袁。
爱才岂竟来黄祖,密诏曾闻讨阿瞒。
十日君恩嗟异数,一朝缇骑遍长安。
平戎三策何多事?抔土今还湿未干。
太后既尽除新党,力反新政,遂貌托镇静,安定了一年。这一年内所降谕旨,不是说母
子一体,就是说母子一心,再加几句深仁厚泽的套语,抚慰百姓。百姓倒也受他笼络,没甚
变动。不意到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中,竟立起大阿哥溥儁来,究竟是何理由,待至下回再说。
维新诸子之功过,已见上回总评。至若慈禧太后之所为,一经叙述,并未周内深文,而
已觉强悍泼辣,仿佛吕武,非经绅商之电争,江督之抗议,各国使臣之反对,几何而不如吕
后之私立少帝,武后之擅废中宗也。夫慈禧以英明称,初次垂帘,削平大难,世推为女中尧
舜,胡为历年愈久,更事益多,反不顾物议,倒行逆施若此?意者其亦由新党之过于操切,
激之使然乎?密谋被发,全局推翻,幸则窜迹海邦,不幸则杀身燕市,自危不足,且危及主
上,危及全国,操切之害,一至于此,吾不能为维新诸子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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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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