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阿忽台正欲抵敌,猛见一赳赳武夫,才知不是对手。这人为谁?就是诸王秃剌。秃
剌指挥卫士,来擒阿忽台。阿忽台只怕秃剌,不怕卫卒,卫卒上前,被他推翻数人,即欲乘
间脱逃。秃剌便亲自动手,把他截住。阿忽台至此,虽明知不敌,也只好拚命与斗。俗语说
得好,棋高一着,缚手缚脚,况武力相角,更非他比,不到数合,已被秃剌揿住,饬卫士用
铁索捆好。那时安西王阿难答,及诸王明里帖木儿,向没有甚么本领,早被卫士擒住。缚扎
停当,押送上都,一面搜杀余党,一面禁锢皇后。
事粗就绪,诸王阔阔一作库库、牙忽都一作呼图。入内,语爱育黎拔力八达道:“罪人
已得,宫禁肃清,王宜早正大位,安定人心!”现成马屁。爱育黎拔力八达道:“罪人潜结
宫闱,乱我家法,所以引兵入讨,把他伏诛,我的本心,并不要作威作福,窥伺神器呢。怀
宁王是我胞兄,应正大位,已遣使奉玺北迎。我等只宜静等宫廷,专待吾兄便了。”
当下哈喇哈孙议定八达监国,自统卫兵,日夕居禁中备变,并令李孟参知政事。李孟损
益庶务,裁抑侥幸,群臣多有违言。于是李孟叹息道:“执政大臣,当自天子亲用,今銮舆
在道,孟尚未见颜色,原不敢遽冒大任。”遂入内固辞,不获奉命,竟挂冠逃去。
是时海山已自青海启程,北抵和林,诸王勋戚,合辞劝进。海山道:“吾母及弟在燕
都,俟宗亲尽行会议,方可决定。”
乃暂行驻节,专候燕都消息。
先是海山母弘吉剌氏,尝以两儿生命,付阴阳家推算。阴阳家谓“重光大荒落有灾,”
“旃蒙作噩长久。”小子尝考据尔雅,大岁在辛曰:“重光,”在巳曰:“大荒落,”是重
光大荒落的解释,就是辛巳年。又在乙曰:“旃蒙,”在酉曰:“作噩。”是旃蒙作噩的解
释,就是乙酉年。海山生年建辛巳,爱育黎拔力八达生年建乙酉。弘吉剌妃常记在心,因遣
近臣朵耳往和林,传谕海山道:“汝兄弟二人,皆我所生,本无亲疏,但阴阳家言,运祚修
短,不可不思!”
海山闻言,嘿然不答。既而召康里脱脱进内,语他道:“我镇守北方十年,序又居长,
以功以年,我当继立。我母拘守星命,茫昧难信,假使我即位后,上合天心,下顺民望,虽
有一日短处,亦足垂名万世。奈何信阴阳家言,辜负祖宗重托!据我想来,定然是任事大
臣,擅权专杀,恐我嗣位,按名定罪。所以设此奸谋,借端抗阻。你为我往察事机,急速报
我!”星命家言原难尽信,但也未免急于为帝。
康里脱脱奉命至燕,禀报弘吉剌妃。弘吉剌妃愕然道:“修短虽有定数,我无非为他远
虑,所以传谕及此。他既这般说法,教他赶即前来罢。”
当下遣回脱脱,复差阿沙不花往迎。适海山率军东来,途次遇着两人。阿沙不花具述安
西谋变始末,及太弟监国,与诸王群臣推戴的意思。脱脱复证以妃言。海山大喜,即与二人
同入上都,命阿沙不花为平章政事,遣他还报母妃又母弟。爱育黎拔力八达遂奉母妃至上
都,诸王大臣亦随至,当即定议,奉海山为嗣皇帝。
海山遂于上都即位,追尊先考答剌麻八剌为顺宗皇帝,母弘吉剌氏为皇太后。一面宣敕
至燕京,废成宗后伯岳吾氏,出居东安州,又将安西王阿难答,及诸王明里帖木儿,与左丞
相阿忽台等,一并处死。嗣以安西王阿难答与伯岳吾后同居禁中,嫂叔无猜,定有奸淫情
弊,所以不立从子,反欲妄立皇叔,业已秽乱深宫,律以祖宗大法,罪在不赦,应迫她自
尽。诏书一下,伯岳吾后无术可施,只好仰药自杀了。垂帘亦无甚乐趣,为此妄想,弄得身
名两败,真是何苦!
海山后号武宗,因此小子于海山即位后,便称他为武宗。
当时改元至大,颁诏大赦。其文道:
昔我太祖皇帝以武功定天下,世祖皇帝以文德洽海内,列圣相承,不衍无疆之祚。朕
自先朝肃将天威,抚军朔方,殆将十年,亲御甲胄,力战却敌者屡矣,方诸藩内附,边事以
宁。遽闻宫车晏驾,乃有宗室诸王,贵戚元勋,相与定策于和林,咸以朕为世祖曾孙之嫡,
裕宗正派之传,以功以贤,宜膺大宝。朕谦让未遑,至于再三,早已蓄谋为帝,偏说谦让再
三,中国文字之欺诈,多半如此,可叹!还至上都,宗亲大臣,复请于朕。间者奸臣乘隙,
谋为不轨,赖祖宗之灵,母弟爱育黎拔力八达,禀命太后,恭行天罚。内难既平,神器不可
久虚,宗祚不可乏嗣,合词劝进,诚意益坚,朕勉徇舆情,于五月二十一日即皇帝位。任太
守重,若涉渊冰,属嗣服之云初,其与民更始,可大赦天下,此诏。
嗣是驾还燕京,论功封赏,加哈喇哈孙为太傅,答剌罕一作达尔罕。为太保,并命答剌
罕为左丞相,床兀儿、阿沙不花并平章政事。又以秃剌手缚阿忽台,立功最大,封为越王。
哈喇哈孙谓祖宗旧制,必须皇室至亲,方可加一字的褒封,秃剌系是疏属,不得以一日功,
废万世制。武宗不听,秃剌未免挟恨,暗中进谗,说是安西谋变,哈喇哈孙亦尝署名,自是
武宗竟变了初志,将哈喇哈孙外调,令为和林行省左丞相,仍兼太傅衔,阳似重他,阴实疏
他。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一面立弟爱育黎拔力八达为皇太子,授以金宝,以弟作子,煞是
奇闻。在武宗的意思,还道是酬庸大典,格外厚施。既欲酬庸,不妨正名皇太弟,何必拘拘
太子二字耶!又令廷臣议定祔庙位次,以顺宗为成宗兄,应列成宗右,乃将成宗神主,移置
顺宗下。成宗虽为顺宗弟,然成宗为君时,顺宗实为之臣,兄弟不应易次,岂君臣独可倒置
耶?胡氏粹中谓如睿宗,裕宗,顺宗,皆未尝居天子位,但当祔食于所出之帝,其说最为精
当。配以故太子德寿母弘吉剌后,因后亦早逝,所以升祔,这且不必细表。
单说武宗初,颇欲创制显庸,重儒尊道,所以即位未几,即遣使阙里,祀孔子以太牢,
且加号“大成至圣文宣王,”赦全国遵行孔教。中书右丞孛罗铁木儿,用蒙古文译《孝
经》,进呈上览,得旨嘉奖,并云《孝经》一书,系《孔圣》微言,自王公至庶人,都应遵
循,命中书省刻版模印,遍赐诸王大臣。宫廷内外,统因武宗尊崇圣教,有口皆碑。既而武
宗坐享承平,渐眈荒逸,每日除听朝外,好在宫中宴饮,招集一班妃嫔,恒歌酣舞,彻夜图
欢。酒色二字,最足盅人。有时与左右近臣,蹴踘击球,作为娱乐,于是媚子谐臣,陆续登
进,都指挥使马诸沙一作茂穆苏。善角牴,伶官沙的一作锡迪。善吹笙,都令他平章政事。
角牴吹笙的伎俩,岂关系国政乎?乐工犯法,刑部不得逮问;宦寺干禁,诏旨辄加赦宥,而
且封爵太盛,赏赍过隆,转令朝廷名器,看得没甚郑重。
当时赤胆忠心的大臣,要算阿沙不花,见武宗举动越制,容色日悴,即乘间进言道:
“陛下身居九重,所关甚大,乃惟流连曲蘖,昵近妃嫔,譬犹两斧伐孤树,必致颠仆。近见
陛下颜色,大不如前,陛下即不自爱,独不思祖宗付托,人民仰望,如何重要!难道可长此
沉湎么?”武宗闻言,倒也不甚介意,反和颜悦色道:“非卿不能为此言,朕已知道了!卿
且少坐,与朕同饮数杯。”大臣谏他饮酒,他恰邀与同饮,可谓欢伯。阿沙不花顿言谢道:
“臣方欲陛下节饮,陛下乃命臣饮酒,是陛下不信臣言,乃有此谕,臣不敢奉诏!”武宗至
此,方沈吟起来。左右见帝有不悦意,遂齐声道:“古人说的主圣臣直,今陛下圣明,所以
得此直臣,应为陛下庆贺!”言未毕,都已黑压压的跪伏地上,接连是蓬蓬勃勃的磕头声。
绘尽媚子谐臣的形状。武宗不禁大喜,立命阿沙不花为右丞相,行御史大夫事。阿沙不花
道:“陛下纳臣愚谏,臣方受职。”武宗道:“这个自然,卿可放心!”
阿沙不花叩谢而出,左右又奉爵劝酒。武宗道:“你等不闻直言么?”左右道:“今日
贺得直臣,应该欢饮,明日节饮未迟!”明日后,又有明日,世人因循贻误,都以此言为厉
阶。武宗道:“也好!”遂畅怀饮酒,直至酩酊大醉,方才归寝。越日,又将阿沙不花的言
语,都撇在脑后了。可谓贵人善忘。
太子右谕德萧,前曾征为陕西儒学提举,固辞不至。武宗慕他盛名,召侍东宫,乃扶
病至京师。入觐时,奉一奏折,内录尚书酒诰一篇,余无他语。别开生面。嗣因武宗未严酒
禁,谢病乞归。或问故,萧道:“朝廷尊孔,徒有虚名,以古礼论,东宫东面,师傅西
面,此礼可行于今日么?”遂还山。奉元人,操行纯笃,教人必以小学为基,所著有《三
礼说》诸书。嗣病殁家中,赐谥贞献。元代儒臣,多不足取,如萧者亦不数觏,故特书
之。过了数月,上都留守李璧,驰至燕都,入朝哭诉。由武宗问明原委,乃是西番僧强市民
薪,民至李璧处诉状,璧方坐堂审讯,那西僧率着徒党,持梃入署,不分皂白,竟揪住璧
发,按倒地上,捶扑交下。打到头开目肿,还将他牵拽回去,闭入空室,甚至禁锢数日,方
得脱归。李璧气愤填胸,遂入朝奏报武宗。武宗见他面有血痕,倒也勃然震怒,立命卫士偕
璧北返,逮问西僧,械系下狱。孰意隔了两日,竟有赦旨到上都,令将西僧释出。李璧不敢
违命,只好遵行。
未几僧徒龚柯等,与诸正合儿八剌妃争道,亦将妃拉堕车下,拳足交加。侍从连忙救
护,且与他说明擅殴王妃,应得重罪等语。龚柯毫不畏惧,反说是皇帝老子,也要受我等戒
敕,区区王妃,殴她何妨!这王妃既遭殴辱,复闻讥詈,自然不肯干休,遣使奏闻。待了数
日,并不见有影响。嗣至宣政院详查,据院吏言,日前奉有诏敕,大略谓殴打西僧,罪应断
手,詈骂西僧,罪应断舌,亏得皇太子入宫奏阻,始将诏敕收回等语。
看官阅此,总道武宗酒醉糊涂,所以有此乱命,其实宫禁里面,还有一桩隐情,小子于
二十六回中,曾叙及西僧势焰,炙手可热,为元朝第一大弊。然在世祖成宗时代,西僧骚
扰,只及民间,尚未敢侵入宫壷。至武宗嗣位,母后弘吉剌氏,建筑一座兴圣宫,规模宏敞
得很,常延西僧入内,讽经建醮,祷佛祈福,不但日间在宫承值,连夜间也住宿宫中。那时
妃嫔公主,及大臣妻女,统至兴圣宫拜佛,与西僧混杂不清。这西僧多半淫狡,见了这般美
妇,能不动心?渐渐的眉来眼去,同入密室,做那无耻勾当。渐被太后得知,也不去过问,
自是色胆如天的西僧,越发肆无忌惮,公然与妃嫔公主等,裸体交欢,反造了一个美名,叫
作“舍身大布施。”元宫妇女最喜入寺烧香,大约是羡慕此名。自从这美名流传,宫中旷女
甚多,哪一个不愿结欢喜缘?只瞒着武宗一双眼睛。武宗所嗜的是杯中物,所爱的是床头
人,灯红酒绿之辰,纸醉金迷之夕,反听得满座赞美西僧,誉不绝口,都受和尚布施的好
处。未免信以为真。谁知已作元绪公。所以李璧被殴,及王妃被拉事,统搁置一边,不愿追
究。就是太后弘吉剌氏,孀居寂寞,也被他惹起情肠,后来忍耐不住,也做出不尴不尬的事
情来。为下文伏脉。
武宗忽明忽暗,宽大为心,今日敕造寺,明日敕施僧,后日敕开水陆大会,西僧教瓦
班,善于献谀,令他为翰林学士承旨。并儒佛为一涂,也是创闻。还有宦官李邦宁,年已衰
迈,巧伺意旨,亦蒙宠眷。他的出身,是南宋宫内的小黄门,从瀛国公赵顯北行,得入元
宫。世祖留他给事内廷,至此已历事三朝,凡宫廷中之大小政事,他俱耳熟能详。武宗嘉他
练达,命为江浙平章。邦宁辞道:“臣本阉腐余生,蒙先朝赦宥,令承乏中涓,充役有年,
愧未胜任。今陛下复欲置臣宰辅,臣闻宰辅的责任,是佐天子治天下,奈何以刑余寺人,充
任此职,天下后世,岂不要议及圣躬么!臣不敢闻命!”武宗大悦,擢他为大司徒,兼左丞
相衔,仍领太医院事。邦宁竟顿首拜谢,受职而退。江浙平章,与大司徒同为重任,辞彼受
此,何异以羊易牛,此皆小人取悦惯技,武宗适堕其术耳。
越王秃剌自恃功高,尝出入禁中,无所顾忌,就是对着武宗,亦惟以尔我相称。武宗格
外优容,不与计较,后来益加放肆,尝语武宗道:“你的大位,亏我一人助成;倘若无我,
今日阿难答早已正位,阿忽台仍然柄政,哪个来奉承你呢?”武宗不禁色变,徐答道:“你
也太啰唣了,下次不要再说!”秃剌尚欲有言,武宗已转身入内,那时秃剌恨恨而去。
后来武宗驾幸凉亭,秃剌随着,将乘舟,被秃剌阻住,语复不逊,自此武宗更滋猜忌。
及宴万岁山,秃剌侍饮。酒半酣,座中俱有醉意,秃剌复喧嚷道:“今日置酒高会,原是畅
快得很,但不有我,哪有你等。你等曾亦忆及安西变事么了”念兹在兹,可见小人难与图
功。武宗咈然道:“朕教你不要多言,你偏常自称功。须知你的功绩,我已酬赏过了,多说
何为?”秃剌闻言,将身立起,解了腰带,向武宗面前掷来,并瞋目视武宗道:“你不过给
我这物,我还你便罢!”言毕,大着步自去。
武宗愤甚,便语左右侍臣道:“这般无礼,还好容他么?”侍臣统与秃剌有嫌,哪里还
肯劝解,自然答请拿问。当即命都指挥使马诸沙等,率着卫士五百名,去拿秃剌。好在秃剌
归入邸中,沉沉的睡在床上,任他加械置锁,如扛猪一般,舁入殿中。迨至酒醒,由省臣鞫
讯,尚是咆哮不服。省臣乃复奏秃剌不臣,阴图构逆,宜速正典刑,有诏准奏,秃剌遂处
斩,一道魂灵,驰入酆都,与阿忽台等鬼魂,至阎王前对簿去了。小子有诗咏道:
褒封一字费评章,祖制由来是善防。
谁谓滥刑宁滥赏,须知恃宠易成狂!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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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全为武宗传真,写得武宗易喜易怒,若明若昧,看似寻常叙述,实于武宗一朝得
失,俱櫽括其间,较读《元史本纪》,明显多矣。夫以武宗之名位论,敦不谓其当立,然吾
谓其得之也易,故守之也难。嗣位未几,即耽酒色,由是嬖幸臣,信淫僧,种种失政,杂沓
而来。书所谓位不期骄,禄不期侈者,匪特人臣有然,人主殆尤甚焉!故武宗非一昏庸主,
而其后偏似昏庸,为君诚难矣哉!读史者当知所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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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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