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徵祥请假时,内阁总理由内务部总长赵秉钧代理。赵在唐内阁和陆内阁中,都是
独立特行的,他不参加国务会议,遇事直接向老袁请示。国民党成立后,他受袁的密令,
接受黄兴的邀请,加入国民党。袁既然向黄兴大送秋波,要请黄的好友沈秉坤出任总理,
黄兴投桃报李,遂向袁推荐赵秉钧组阁,因为赵是袁的死党,又是国民党员,自然是过
渡时期理想的人选。
赵既然已经代理了总理,如今由代理而真除,在袁世凯来说,应是正合孤意。可是
黄兴更向袁推荐沈秉坤出任内务总长以接替赵的遗缺,这却不为袁所接受,因为内务部
在赵时代已形成了一个极有实权的机构,具有民政权和警察权,袁当然不会把这个主要
机构交出来的。
民国元年9月22日,袁世凯向临时参议院提出任命赵秉钧为内阁总理,得到参议院的
顺利通过。为什么参议院会顺利通过呢?这完全因为有黄兴的疏通调和。可是袁并没有
接受黄的推荐以沈秉坤主内务,却派沈为浦口商场督办,另以袁的死党朱启钤继任内务
总长。
赵秉钧组阁时。袁放出空气说:“赵秉钧是国民党党员,国民党所主张的政党内阁
已经实现了。”其实,这是一个张冠李戴的政党内阁。
天下事有许多奇怪的,也不可解的,譬如说陆徵祥以擅长外交来组织民国的第二届
内阁,可是在他任国务总理期间,却没有什么大的外交事件让他一显身手,麻烦的却是
内政。先有张振武案发生,其后则是孙、黄入京,四巨头发表政纲,这一连串的大事都
使陆徵祥尸位素餐,幸而他因病入住医院,落得一个不闻不问。至于赵秉钧组织第三届
民国内阁时,赵一直负责内务部,从清宣统年间到民国,应算是一个内政专家了,可是
他一上台,麻烦就出在外交上,那便是轰动一时的库伦问题。俄国阴谋掠占外蒙古所发
生的“俄库问题”。
陆徵祥原已答应继续留任外务总长,但其后又变了主意,坚决不干,于是赵秉钧的
内阁中,外交总长乃由梁如浩继任,陆徵祥则被袁世凯聘为总统府的高等外交顾问。
赵秉钧内阁成立后,外交团中忽然传出一个骇人的消息,说是中国政府已经和各国
断绝外交关系了。这当然是个谣言,谣言从何而起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当梁如浩接
任外交总长后,认为依照各国通例,所有各国使节应该依例前赴外交部道贺,所以乃发
表一封通函给各国使馆,略谓本总长已于某月某日接任,特此通知,并希望贵公使于某
日某时来署,以便接见云云。这个通知在外交团中引起了波折,因为外交团的看法不一
样,他们的解释是:前清时代,外务部尚书到任,都是先拜使馆,然后各国使节才前往
回拜。今日的外交总长,就是前清时的外务尚书,依此而言,宜由外交总长先来拜望,
然后各国使节才可赴外交部。外交团这种意见实在是错误的。前清的外交部是总理各国
事务衙门,最高负责人是奕劻,他一直负责了十几年,至于下面的尚书,实际上是辅助
官。这些尚书到任时倒是真的先赴各使馆拜望,然后再由各使回拜。外交团以这一个例
子来衡量民国时代的外交总长,实在是不恰当的。各国使节答复梁总长就任和约会函很
简略,只云:“接到贵总长来函通告接任,聆悉一是”。竟不提约会,也不赴约,还有
几个国家竟只字不复,实属可恶之至。其中只有法国公使曾赴梁的私宴一次。各国使节
遂和赵内阁的外交总长毫无往还,凡有事故,各国使节由参赞随员和外交部次长颜惠庆
交涉。这就是中国和各国断绝邦交谣言的真实原因。梁如浩的外交总长坐了月余,外交
上毫无办法。民国元年10月24日突然发生俄库密约事,梁仓皇无措,乃于25日至东交民
巷遍拜各使,当然毫无要领。俄库密约发生后,梁如浩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要知道外
交活动要讲历史渊源和关系,在这方面,梁不只比不上陆徵祥,也比不上他的次长颜惠
庆,所以库伦问题一发生,梁当然手足无措了。
库伦问题的发生,是俄前任驻华公使柯索维茨到库伦活动的最高峰。路透社电讯说
柯使已向库伦交付正式承认书,“库伦”政府元首哲布尊丹巴活佛及蒙人对柯使予以盛
大欢迎云云。这则电讯震动了北京朝野,总统府和国务院均分别召开紧急会议,与会人
士面面相对,拿不出一个办法来。因为任何人都不知道俄蒙勾结的实际内容。北京政府
和库伦之间的接触,多是间接的,库伦电报局已被接收。中国外交部也曾采取行动,电
令驻俄代办向俄国外交部询问,俄国答复说:“中国现已与各国断绝邦交,所以我国没
有意思答复。”这所谓的断绝邦交就是梁如浩上台后未去拜访各国驻北京使节。
北京的中国记者,曾赴俄使馆访问,俄使的答复说:“现在我们还没有正式公报发
表,不过蒙古问题我们曾在六个月前就和中国交涉,可是中国方面概不答复,好像不屑
和俄国交涉。现在中国权力既然不能及于蒙古,俄国为了交涉便利计,所以派遣专使赴
库伦与蒙人直接接触,同时就蒙古问题作通盘地调查。正式承认是可能的。”
当俄国派赴库伦的专使动身时,外电传说俄使已赴库伦,于是外交部内有人主张向
俄方提出抗议,质问柯索维茨到库伦何为?梁如浩反对提抗议,认为此事真实情形尚不
知道,贸然先提抗议,俄人撕破了脸承认下来更难办了。其后人言啧啧,俄库勾结已是
呼之欲出,梁乃把抗议书提交国务会议讨论,结果大家意见也主张稍缓。可是路透社电
讯证实了一切,梁如浩到东交民巷拜访各国使节,由于这是他上任后初次接触,这种官
式接解,自然是完全得不到要领的。11月7日,总统府外交顾问陆徵祥亲自出马,径赴俄
国使馆访问,俄使乃透露了俄库确已签约,俄国将来会承认蒙古独立。
陆徵祥证实了俄库勾结已有行动,使得北京政府震惊万分。外交部这时才提出一种
形式上的抗议,略谓蒙古是中国领土,没有和外国签订任何条约的权利,倘有任何条约,
中国概不承认。这种毫无行动和实力为后盾的抗议,实在是隔靴搔痒,因早在陆徵祥任
外交总长时就已通告过俄国和其公使了。
民国元年11月8日傍晚,俄国驻华公使库朋斯基偕翻译阿里索福至外交部晤见梁如浩
总长,这突然的造访显示有不平凡的事故。俄使说:
“本人奉俄国政府命令前来拜望贵总长。俄国政府命令本人将此次柯索维茨在库伦
与哲布尊丹巴活佛所定条件面交贵总长。柯索维茨此次赴库伦,有其不得已的情形,因
为俄国提议和中国政府商量蒙古问题,为时已经年余,而贵国始终不允和俄国开议,俄
国在蒙古商务及其他利权甚大,不能不加以保护。现在哲布尊丹巴政府为外蒙古实际上
之政府,所以俄国必需承认现实,和这个政府订立条约。不过条约内的文字甚为谨慎,
始终未提及蒙古独立和脱离中国字样,深望中国政府对于这个俄库条约表示同情和追认,
如果不幸不能得到贵国的赞成,俄国也必然要维持条约中的主题,这主题不外是过去屡
次向贵国提议的三点,就是中国不得在外蒙殖民、驻兵、派官。”
俄使说完,梁如浩总长致答,梁说:
“本人听到贵使的话深感震惊和遗憾。外蒙古为中国的一部分,绝对的没有和外国
订立条约的权力。中俄邦交素来融洽,俄国此次私自和外蒙订约,在中国看来,实在不
是友好举动。中国政府希望世界各国在中华民国甫告成立的幼儿时代,各种交涉格外和
平,不应该乘中国多事之秋表现攘夺和乘人于危的举动。外蒙古是中国的一部分,外蒙
古有任何打算,都是中国内政问题,中国政府自会处理,第三国出而干预就不是友好行
动。据我们所得情报,这次外蒙古闹独立,实在是有人怂恿和阴谋促成,贵国在这时候,
应该避免嫌疑,免为中国人民的敌人。贵使云及俄国已和库伦签订条约,实在是非常不
适当的举动,有违国际道德。本部昨日已以正式照会声明,现在我再告诉阁下,外蒙古
是中国领土,其傀儡政权和任何外国签定的任何条约,中国都不会承认。至于贵使今天
所送来的俄库条约,我们需要研究后才能表示中国政府的态度。”
俄使答说:“贵总长所言各点,本使当会电告本国政府。”
俄使把《俄库条约》全部俄文稿交付梁总长后,即行辞出。外交部在第二天始全部
译成中文,中国政府才算获悉俄库所签条约的全文,可是这时在北京由日本人所办的
《顺天时报》已经喊卖号外发表全文了。由于俄使先一天已将此条约文分别通知各国驻
北京公使,《顺天时报》当然是在日本公使馆内得到的。当时中国政府外交活动的迟缓,
由此可见,实在言之痛心。
俄人利用中国革命,在外蒙古进行阴谋,是得到日本和英国相互同意的,英人欲吞
吃西藏,日本则打算吞吃北满,所以俄蒙勾结,列强坐视。清宣统末年,应付革命尚来
不及,民国成立,政府尚未组织巩固,俄国此举完全是乘人于危。所以在俄人振振有辞
说是多次要求和中国谈判蒙古问题,中国没有理会,其实不是中国不理,实在是来不及
理,也不知该如何应付。
俄国要求和中国谈蒙古问题,有三个原则:一是中国不得在蒙古用兵;二是中国不
得把蒙古改为行省;三是中国不得向蒙古移民。如果中国同意这三个原则,俄国愿负责
督促蒙古取消独立。这样的谈判基础,中国自然无法同意,因此中国政府只好装聋作哑,
不予理会了。
库伦问题发生后,总统府开会,国务院开会,总统府国务院开联席会,总统府开高
等军官高等顾问会,袁世凯和梁士诒单独计议,讨论来讨论去,不外战争与和平两条路,
可是最后的结论是,既不能战又不能和!
京中和战不决,也无具体意见答复俄方,而库伦消息陆续传来。据说库伦已组成政
府,元首是哲布尊丹巴活佛,内阁总理是松彦光汗,他并兼任财政部尚书,内务部尚书
是雀伦琦迷,外务部尚书是杭达,工部尚书是图什公,陆军部尚书是达赖贝子,刑部尚
书是那木萨斯。又传说俄人自和哲布尊丹巴订立协约后,陆续派驻内外蒙古之军队有加
无已,张家口至恰克图之间2400里电线,俄库双方已占有四分之三,中国政府对该区情
况完全不明。
梁如浩当俄使正式通知俄库已签条约的第三天,未经请假径赴天津。正当外交情势
万分紧迫之际,外交总长表现如此,各方为之大哗,议院攻击尤烈。梁在天津因之不敢
回北京,函请辞职。北京当局亦觉梁不能胜任外交总长,于是袁世凯邀请陆徵祥重作冯
妇,返任外交总长,陆亦欣然接受,毫不推卸。当陆徵祥继任外交总长的一案提交参议
院时,竟以全票通过。这时的陆徵祥,大有“公不出山如苍生何”之慨,参议院已完全
忘了三个月前否决陆阁阁员给陆难堪的一幕了。
陆徵祥复任外交总长后,即电告俄外交部,通告再任外交总长,并希望彼此在睦邻
敦谊互相尊重的基础下,开始商谈两国有关问题。俄国外交部立即复电,表示两国友谊
素睦,最近虽有蒙古问题发生,但其事甚小,不难在友好空气中谈判解决。陆徵祥乃亲
赴俄使馆,要求开始谈判,同时电告俄外交部,表示既然俄政府愿意在友好空气中恢复
谈判,则希望俄方先将《俄库条约》取消。俄方对此则没有答复。
陆徵祥以曾任国务总理的身份,当外交情势紧迫而毅然降格出任外交总长,在一般
人心目中,顿然成为一个可尊敬可称赞的政治人物,在北京的中外记者亦纷纷函请陆要
求约晤,一谈外交形势。陆完全是西化的作风,他复给各报记者这样一封信:
“……祥以孱躯,重膺繁剧,日与外交团会晤及赴国务会议等处,几无片晷之暇得
以从容谈话。兹内人拟于星期日五点钟在寓接见宾客,倘承惠顾,即请驾临,是所企盼。
此颂台祺。陆徵祥启。”
这样一封约会信,在50多年前北京那个半新半旧的社会中,实在是很特殊的。原来
陆徵祥的夫人是法国人,且为出名的“外交界之花”。约会的一天,陆夫人在客厅正中
一张楠木雕花椅上坐着,陆总长把客人介绍给她,她用纯粹的巴黎话与来宾寒暄。然后
记者们围了陆徵祥大谈外交情势。陆表示到任后已和俄使晤谈四次,正谈双方撤兵事,
其他谈判无进展。法国公使康悌系以私人身份出面调停,至于国际情势因巴尔干风云紧
急,故大家注意力集中欧洲,对中俄纠纷乃不甚注意。
陆徵祥所谓已和俄使谈判四次,据新闻记者从侧面探悉四次谈判情形为:第一次乃
系陆徵祥要求俄国取消俄蒙条约,而俄使则要求中国承认俄蒙条约;第二次是俄使谓俄
于蒙古已得有实权,并无中国承认之必要,不过俄方尊崇睦谊所以才和中国谈商;第三
次是陆徵祥表示中俄谈判须以不损害中国之领土权及主权为范围,俄使则谓中国承认蒙
古之自治权,俄国愿承认中国之领土权;第四次是俄使据科布多领事来电谓中国进兵科
城,于是双方乃决定谈判如何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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