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军自纵驱逐张敬尧,南北战争忽然变成北与北战,南与南战的大混乱之局。执北
洋牛耳的皖系被一个撤防北归的小小师长所打倒,西南声势最大的桂系也被闽粤边境一
支孤军所推翻,任何武力不足恃,越是武力大的人,越容易被打倒。对湖南人来说,触
目惊心,犹有余悸。因为湖南久作南北战争的战场,一胜一败之局,谁也不能征服谁,
结果湖南便在兵荒马乱的拉锯战中,人民生命如草芥,人民财产如粪土。
谭延闿出长劫后的湖南军政,他能把握最高的政治原则,不再以兵事困扰湘人,他
和赵恒惕宣称湘军任务以驱张为止,不卷入南北漩涡,并主张闭关自守,请南北均勿驻
军湘境。就谭延闿背景来说,早年由咨议局议长参加革命,是立宪派人物,后来几度督
湘,迄南北战争,他的政治渊源多少和桂系有关,湘军驱张,桂系也暗中支持,不幸驱
张成功后,桂系竟在两粤失势,对谭无形中是一个严重的打击。驱张一役,湘军从北军
中夺得大批枪支,吸收人民武力扩编为形形色色的部队,以湖南人的勇敢善战,如果内
部团结起来,不要说北洋派不敢正眼相觑,就在西南各省中,也算是强大的武力。可是
湘军并不团结,驱张成功后,变成了三分天下,谭延闿、赵恒惕和程潜鼎足而三,三派
各有势力,这就吹散了湘军中兴的美梦。
9年9月,湘军一度整编,除正规军第一师外,共成立了12个防区司令:
第一区司令吴学剑,驻宝庆。
第二区司令张辉赞,驻湘乡。
第三区司令谢国光,驻衡阳。
第四区司令罗先闿,驻永州。
第五区司令刘叙彝,驻洪江。
第六区司令李仲麟,驻醴陵。
第七区司令陈嘉祐,驻郴州。
第八区司令蔡钜猷,驻沅陵。
第九区司令田镇藩,驻芷江。
第十区司令李韫珩,驻澧县。
第十一区司令林支宇,驻常德。
第十二区司令萧昌炽,驻平江。
在以上各军区中,第六军区最有实力,是属于程潜的,第一、二、三、七、十二各
军区司令均属谭延闿,四、五、八、九、十、十一各军区则无所属。
军区制使湖南变成一个小国家,各县用人行政均操于各军区武人之手,武人认为驱
张一役是他们打出来的天下,他们当然不把省政府放在眼中。
谭延闿四次督湘,遇到的是兵骄将悍、财政困难、军饷无着的局面。谭是文人出身,
驱张一役则是军人的功劳,因此他们对谭就有不敬之心。他们在军区内不只是行政权操
于己手,连地方税收也要支配,省政府无权过问。因此,谭的号令不出省门,他所用的
民财各长,也受武人的干涉。谭在民国初年,曾说过:“省长是督军的媳妇”,可是现
在他做了督军时竟变成各地方军人的媳妇了。
正因为此,谭才想整军和裁兵,而整军自然引起地方军人的不满。
裁兵过程中,只有第七混成旅长兼第四区司令罗先闿自言实力仅有一团,愿降任团
长或退位让贤。罗从军50余年,本是老行伍出身,他平素宽袍大袖,手持烟管,与兵士
同桌而食,同室而寝,乘火车总是坐三等,完全是个教书老夫子的模样。
他的言论一发出,湖南人均尊他为模范军人。赵恒惕推他为点验枪支委员会的委员
长,这个委员会就是主持裁兵的一个临时机构。湖南人都赞成裁兵,可是对这位自动要
求裁兵的老将军却又不愿意让他裁,纷纷电请省政府挽留他。
10月间,湘西发生了新风云,前常澧镇守使王正雅之子王育寅因父亲遇害,宣称起
兵报父仇,自称常澧护国军总司令,推林修梅为湘西靖国军总司令,林修梅本是谭延闿
旧部,且为谭派健将,却因裁兵事也对谭表示不满。谭在长沙听说湘西不稳,乃派兵讨
王,却不及林。湘中的将帅均与林有旧,人人按兵不动,谭不得已派他的嫡系第一旅长
宋鹤庚往剿。11月平江又有兵变,平江是第十二军区,军区司令萧昌炽被杀,这对谭也
是很大的打击,因为萧原为督署副官长,极得谭的信任,谭不得已,又调李仲麟就近往
剿,怎知李仲麟却阵前变节,与变兵合流,李部团长张振武于11月21日发表马电促谭下
野。
谭的基本部队有调动的,也有离省太远的,而在平江号称兵谏的李仲麟部却朝发夕
至,22日即开到了省垣近郊。23日谭在督署召集军政各界联席会议,谭延闿首先痛哭流
涕,赵恒惕也泪眼模糊,他们都不愿见干戈重起,地方糜烂,而与会的人又都面面相觑,
没有一个自告奋勇地愿意带兵出去抵抗变兵。
会议除了流泪脸对流泪脸,没有任何结果,谭发表漾电宣布废督,推赵恒惕为湘军
总司令,咨请省议会改选省长,新省长未产生前,谭暂任省长。
这时候的湖南,就像春秋时代的郑国,介于南北之间自成一国,自治及制定省宪,
不受南北政府的号令。
湖南省议会是一省民意的最高机关,开创民选省长的先河。
倒谭的是程潜一派欲取长沙,谭延闿想利用时间外召勤王之师,程派当时不给“谭
婆婆”这个机会。程派将领便都在长沙城外鼓噪起来。11月24日谭召开第二次军政联席
会议,有一位将领站起来说:“畏公(谭的尊称)表示高蹈,他是一位全国的伟人,不
是湖南一省的伟人,我们不能以私情违反他的意旨,这次的会,我们一方面欢送旧总司
令离湘,一方面欢迎新总司令就职。”
新总司令是赵恒惕,他于25日就职。省议会选举林支宇为临时省长。谭延闿则于27
日悄然赴沪。谭夫人原住上海,以难产致死,谭曾派人迎柩回湘,迎柩轮和送谭轮相遇
于城陵矶,只能抬手示意,其后谭写信给朋友说:“存者殁者背道而驰,世间伤心事无
逾于此者。”
12月4日程派将领又闹饷倒赵,赵电广州举程为军政府陆军部长,孙中山复电云:
“部长已任竞存(陈炯明),盼颂云(程潜)屈就次长。”12月24日,赵恒惕以开会为
名,将程派将领李仲麟、瞿维臧等八人杀害,程潜派在湘势力为之瓦解。
李仲麟之死,结束了湖南省内谭、程两派的明争暗斗,李的部队驻扎醴陵亦于李被
杀后予以解决。湖南局势在赵恒惕控制下,总算安定了下来。
谭延闿怀着万分悲恸的心情去了上海,自从民国6年南北战争以来,湖南就变成南北
兵争的焦点。谭延闿也几进几出长沙,他虽称文武全才,究竟文事重于武功,在湘省内
争中,他需要倚赖军人的支持,赵恒惕是支持他的,可是水涨船高,赵的部下希望赵能
主绾一省军政,因此赵在大势所趋的情况下,负起了湖南军政省长的责任。
赵主持湘省军政后,整军图治,扩编湘军为两师五个混成旅:
第一师师长由第一旅旅长宋鹤庚升任。下辖第一第三两旅,旅长由团长贺耀祖、唐
生智升任。
第二师师长由第三旅旅长鲁涤平升任。下辖第二第四两旅,旅长由团长刘铏、邹序
彬升任。
另以叶开鑫为第一混成旅旅长,赵钺为第二步兵旅旅长,张辉赞为第二混成旅旅长,
谢国光为衡阳镇守使兼第三混成旅旅长,陈嘉裕为第四混成旅旅长,吴学剑为宝庆镇守
使兼第五混成旅旅长,蔡钜猷为长沅镇守使兼第七、第十两旅旅长。
湖南的变局是谭延闿、赵恒惕、程潜三派之争,首先是程派军人发动政变逐谭下台,
赵在政变中取得了总司令地位。程派倒赵失败,谭赵两派本是一系,在反程战线上更是
一致,不过当程派势力被铲除后,谭赵两位虽无芥蒂,可是下面的人则因利害关系而水
火不容了。
谭派军人中最有计谋的,是张辉赞。他曾经公开建议驱逐在湖南的政学系和孙系
(指孙中山)政客,并且秘密建议采取“清君侧”的手段逼赵下台。但是赵系的叶开鑫
兼任长沙戒严司令,赵的军事力量控制着长沙,如果从外面调兵进省来发动政变,就会
引起湖南的内战,而湖南发生内战,北洋军就会乘机侵入,因此谭派军人不敢动手。
10年春天,张辉赞利用父亲做寿的机会,集合谭派军人举行湘潭会议,决定发动推
倒临时省长林支宇的政治运动。林和孙中山有连系,在谭赵两派斗争中保持中立,不是
谭派的主要敌人,但是谭派准备推倒林后,就可以迎接谭回来做省长,然后再驱赵下台,
所以他们决定先推倒林,从剪除赵的羽翼入手。
湘潭会议后,谭派的主要军人宋鹤庚(谭军第一师师长)从湘潭回到长沙,当面痛
骂财政厅厅长姜济寰筹饷不力,又和张辉赞联合起来,借口禁烟问题攻击政务厅厅长冯
天柱,因此姜冯二人均不安其位而被迫下台。林支宇知道这是对自己的,是项庄舞剑,
意在沛公,因此于10年3月5日留下一封致省议会的辞职咨文,挂冠而去,秘密离开了长
沙。
林出走后,赵恒惕知道这是谭派先驱林再倒赵的二部曲,维持林的省长,是第一线
防守计划,于是立刻派人四出追林,可是林去意甚坚,早已取道汉口转上海,赶之不及。
3月7日湘军总部举行军、政公团联席会议,讨论省长问题,曾名列洪宪六君子之一
的胡瑛(湘省矿务局协理)表示:“湖南临时省长一席,非由德威兼重的赵总司令兼任
不可”。
4月6日湖南省议会推举赵恒惕兼任临时省长。
正是这个时候,由四川退抵贵州镇远的李烈钧,把他所属的滇军开进麻阳、黔阳、
会同三县,和湘西防军田镇藩旅发生冲突。并且在占领区内包运鸦片。滇军假道入境及
其破坏行为,湖南有进行武力制止的必要,不然将会严重地影响湖南的自治地位。因此
宋鹤庚、谢国光、吴学剑联合推荐叶开鑫为讨伐滇军的总指挥,又保荐张辉赞代理长沙
戒严司令。
谭派军人想在驱逐滇军的行动中乘机攫夺长沙,赵恒惕自然不会上当。
湖南谭赵之争酝酿了好几年,赵恒惕在他答复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的访问
时曾对此表示遗憾,他叙述他对谭的印象,以及和谭之间的冲突,他说:
“湘军隐分新旧两派:新派多为保定军校出身,水准较齐,知识亦较高,如唐生智、
贺耀祖等是;旧派则分子复杂,有湖南速成学堂,武备学堂,弁目学堂卒业者,有学兵,
亦有行伍出身者,如吴学剑、鲁涤平、蔡钜猷、陈嘉祐、谢国光辈是。省宪实行以来,
新派军官因程度较高,遂渐成湖南军政之重心。
………………
谭公如不图利用旧派为政治资本,则新旧冲突可以避免。谭公如先拉拢新派军官,
战争亦不致发生。……萁豆相煎,兄弟阋墙,余心中之愧恨,实无以言喻,固不独对谭
公一人而已。
谭公记忆力极强,掌故熟悉,对古今名人名、讳、别号均过目不忘。除勤习书法外,
别无嗜好。惟于政治极感兴趣。余每谓谭公为极适合之行政长官人才,盖别无旁惊,专
心一志于政治。担任总统幕僚长,尤为一等脚色,当任广东大元帅之秘书长,卓著功效,
其后遂任国府主席。下笔既敏捷,又长于周旋应对,且精力过人,能同时会客、批公文、
听电话,八方应付,面面俱到。
谭公之性格极圆融冲和,待人亲切而周到。余曾隶蔡(锷)公,蔡公亦敏达,且勤
奋细密;但对人绝不敷衍,作事最重计划步骤。
谭公之克己功夫,极难能可贵。三十余岁丧偶后即未续娶,有人介绍续弦,谭公辄
笑却之。任湖南都督时,所着之布鞋,系太夫人手制,其俭朴类此。
谭公待余甚厚,示能报答于万一,为终身憾事,亦因谭公信任余太深,致招人忌。
余对谭公忠心耿耿,即有毁余于公者,余意公决不之信,后张子武(其锽)先生特来告
余,谓谭公颇为人言所动,余初亦坚谓不致有此,其后征之其他事实,亦觉可信,始悔
当时未能请子武先生赴沪晤迎谭公,是一遗恨。因子武为谭公与余最信佩之人,且其智
慧甚高,必有方法达成之也。
余上谭公书数十通,可以证明余当时之真意(该项函件为张礼文先生所得,并由张
君剑芬持以赠我)。至于谭公赐我之书札应在百通以上,因在湖南军事期间,尽行失去,
至可惋惜。……”
政治人物常有一时恩怨和利害影响友情,可是,事过境迁,当时是非已成空,追想
交谊,已难补效,谭赵的离合悲欢正是一桩很好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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