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名士成为军阀 前言: 经过王莽篡位的短暂混乱,东汉光武帝刘秀在农民作乱与地方军阀割据的局面下中兴了汉帝国。为了调和各方的利害冲突,使彼此都能和谐并存,他极力鼓吹天人合一自然和谐等观念,使东汉弥漫着一股维持现状的政治哲学,然而豪强兼并的事实终究不是意识型态所能消弭的。终于,在党锢之祸后,冲突的各方将汉帝国推向败亡的命运。 ———————————————————————————— 写宏观历史,有一点不妙的地方,则是作者总是经常与战争结不解缘。如果笔下的题材是近千年欧洲,则作者只好在哈斯了(Hastings)战役之后,立即接下来讲十字军东征,随后又有百年战争、蔷薇花战争,而且宗教战争之后还未松气,又有现代民族战争的登场。大概人类天性如是,历史上重要的转圜之点,总是避免不了武装冲突,于是史家也别无选择余地。中国的历史自不能例外,可是这当中也有不同之处。有如中国变乱时人民被茶毒的程度深,可是四海升平之日也比其他各处来得长久。例如汉朝之前汉及后汉,各为时约200年,几乎与美国全部历史等量齐观。因之我们大可以在提到流血争斗之后,环顾其他的各方面。 社会繁荣教育普及 在这一段偃武修文时代里,文化上和物质生活的进步极为可观。首先可以提及的是教育日趋普遍。中国以国家为主提倡教育,始自汉朝。所谓大学,实为国立大学,为武帝所创立。迄至基督出生的年间业已有学生3000人。当王莽为摄政时,据说所建的太学有宿舍万间,足以容纳同数的学生,这一数字或许有些夸大。后汉创业之主光武帝刘秀和他的智囊邓禹都是当时太学生。他们另一位同学张充早逝,皇帝访问不遇,即聘他的孙子张浦为太子教师。而且刘秀帐下高级将领有六七人在当时都具有学术的名望,可见得教育的普及。公元59年,后汉第二位君主明帝刘庄在洛阳的明堂讲解《尚书》,据说“万人空巷”,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听众。公元2世纪内,太学已拥有240栋建筑物,内有房舍1850间。而到这个世纪中期,大学生总数共达3万人.不过史籍没有说明这些学生是否全部在学,或者当中有些可能只领有如此的头衔。同时私人讲学的风气也很盛。有名望的学者普遍有学生500人;其中最著名的甚至有学生3000人。 学生人数的规模或可做为天下太平的一项指标。据说纸张在公元105年已经出现,可是其后很长一段时间,经典仍以丝绸抄写,其用费必多。而如此众多的读书人,他们游学的旅费和生活费也必赖财富集中才能支持。西历的公元前后,西安已是个拥有25万居民的大城市,洛阳居其次,也有近20万人。 诚然令人感到遗憾,当日这些大都会的雄伟建筑,至今已荡然无存。中国缺乏像雅典的帕特农神殿或罗马的竞技场足以在观光客面前炫耀。也没有哥特式的教堂或中世纪欧洲的同业公会建筑。中国古代的建筑多是木造的,早经焚毁。所幸最近考古的发现可以提供当日大都市宏伟设计的梗概。例如西安城墙上之城门,每个有3个涵洞平行排列。车轮之痕迹证明每个涵洞宽足以容4辆马车同时通行。一所举行仪典之礼堂的基础,显示着当时的建筑师并不特别强调高度,却在平面的尺度上用功夫,以对称与均衡来达到设计之雍容。其注重几何图案上的调和,可见得他们之崇信自然法规,基本上和英国索尔兹伯里(Salis-bury)平原上大石群(Stonehenge)之观念相同,而在其他方面则显示文明的程度已大大超前。中国方面的建筑,经常以不同的房舍成为一个集团,中有阶梯,而以一个圆沟环绕着。 从画像砖看汉代社会 汉代的青铜器、漆器和留下的泥土模型已可补成文史之不足,刻下研究汉代的学者更因坟墓内浮雕之出土而大开眼界。这些砖石上之雕刻原为供死者欣赏之用,它们埋在葬穴,面对棺椁。令人惊讶的是,画像内容缺乏有如天使、救主和赎罪等宗教性题材。而是以历史事迹、奇异的传说、传奇人物或日常生活作题材。当中日常生活一项对我们最有价值,它提供了最确切可靠的汉代社会史资料,使我们对汉代的社会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由画像砖上可以看到,当时高层人士穿着长袖的袍服,普遍穿戴头巾。无论举行宴会、演奏乐器,或是作案上游戏和讲解经史,都是席地而坐。来往时通常用一种双座马车。渔猎仍为高级人士消遣的场合,剧院不曾出现,可是以歌舞取乐却又所在多有,富裕之家以杂耍者和魔术家相娱。有些当日之演出在今日仍令人感到兴味盎然。 一般常人工作时则穿着类似睡衣的宽松褐杉和犊鼻裤(短裤),偶尔还加一件及膝之短袍。一般以小家庭(户)为最基本的经济组织,但是种田时需要邻里的合作。主要的农作物为米麦及稷黍。妇女以蚕桑为常业。尽管东汉时政府已取销盐铁专卖制度,盐铁生产仍为汉代公营事业之大宗。商业活动主要是由独立家户经营的零售业,与20世纪内地之情形相同。浮雕上没有提及的,则是贫穷的迹象仍极普遍。汉代君主不时发出诏令,提到水旱灾荒。穷困之家不免将家人出卖为奴。多数奴隶只在家中操持家事,所以对国家经济无特殊贡献。现代学者一般认为汉代奴隶不及全人口1%。 通西域与中西文化交流 随着汉帝国的军事行动,中国文化渡过鸭绿江而入韩国,最南则入于越南之东京湾。可是在中国本部之沿海,却仍有化外之地。200年前日本九州发现一颗金印,证明汉朝曾认当地酋领为附庸。类似的金印引用同样的设计和同样的篆文已有不少在中国本部出土。约50年前,在韩国的一座坟墓中有一件漆器出土,上面有两个艺术家的签名,并注有年份,相当于公元4年。而外蒙古国都乌兰巴托也有这两位工匠署名的漆器出土,所署年份相当于公元前2年。 到了后汉,匈奴已不足为中国严重之威胁。事实上,中国在公元73年和89年两次的征伐,据说已凌加压力于游牧民族头上,使他们一波接一波的向西迁徙。有些历史家以为日后欧洲历史中提及之Huns,即可能与匈奴有关。对后汉财政发生剧烈影响的乃是长期与羌人(藏民族)作战。只是羌民族无统一的指挥系统,他们入侵的程度不深,所以不像对匈奴战事般引人注意。同时汉军对羌人出击的范围亦较小。 中国向西北域外之扩充,由受汉符节的大冒险家展开。公元前139年,时属西汉,武帝刘彻派张骞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虽说这目的并没有充分达到,但中国与中亚各印欧语系的国家开始有了接触。后汉则有班超,他是历史家班固之弟。公元73年和公元102年,班超领着少数的随从去西域。其人数最多时亦不过约1000名志愿人员。班超之秘诀,在于以中国之威望作本钱。大概与中土贸易利润优渥,使不毛地带里的绿洲国家心向往之。班超以他高明的外交手腕,借近国之兵征服远国,如是一波冲一浪,将大汉声威推抵里海。有时他纠集的兵力达25000人,有次竟号称7万,全由葱岭以西的国家组成。从长期的历史上看来,班超在文化上和商业上的贡献,超过他在政治上的成就。他所拓展的疆土无法永远把持,可是通商的驼马队一经组织,它们的足迹长期在历史上留驻。由于大陆商队贸易之活跃,包括果蔬和乐器(如“胡瓜”、“胡琴”)等域外文明源源由西域传入,丰富了中国的文化内涵。 从以上所述看来,自后流传于华夏之帝国几千百年的基本要素,在公元2世纪便已存在。同时帝国国力之所及,也已尽量的向边荒远处发展。既然如此,为什么此后又有这么多的变迁,牵涉到周期性的盛衰起伏?从宏观的角度看来,这问题不难解答。中国自汉以来累积的财富,一旦达到某种程度,便无法阻止,也不能在制度上予以集中巩固。这绝不是可以及早发觉并加以补救的问题。只因今日我们站在历史的后端,有了另外的1800年,包括西方的经验,才能对汉朝的覆亡,提出较为合适的解释。 后汉创业之主刘秀符合时下所谓“士绅阶级”之称谓。他虽出于帝裔,只因年代长久,他的家庭已和皇室疏远。他的先祖也自王侯而郡守都尉,传到他的父亲已不过县令。刘秀年轻时以长于农业上之经营著称。他曾代他的叔父和地方官交涉,以索还佃家所欠田租;他也曾在青黄不接时贩卖谷米。有了这样的背景,又加上他起事僚属的身份,后汉的朝廷曾被称为豪族集团组成的政府。这固然是事实,但我们却不能以今日的眼光凭空武断的说他们一意维护士绅阶级之利益。当时并无这样的法制,足以支持这类的政策,也缺乏意识形态的主张,可以鼓舞执事的官僚,参与这样的一种运动。将私人财产权彻底明确的划出,并且给予法制上的支持,乃是现代西方所独创。
刘秀鼓吹天人合一观念 想对中国初期专制时代有更确切的了解,我们务必对后汉作更精细的观察。 虽说两百年的思想史无法在一篇文章里概括说明,但我们可以说“自然宗教’(natural religion)在汉代思想史里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尤其是以后汉,更为明显。它的核心观念是天人合一、阴阳之交替既及于人事,也见于自然现象。由于自然现象与人事变化都是根据相同的内在律动,所以两者是同一的。既然是天人合一,那么宗教与政治间便不再是对立,而神圣与世俗间也不再有所区别。照这样的逻辑推衍,则生与死便不再有明显界线。所谓长生不过继续着现世界之经验而无其痛苦,那么以浮雕来愉悦死者也已恰到好处,而用不着赎身超度的那一套了。天人合一的观念,也使建筑师设计时尽心竭力的构成理想上的完美,美观务必包括一个整体的轮廓。 从《后汉书》里我们可以知道,冬至是一年中白昼最短而黑夜最长的一天,自此以后即阴气渐消而阳气渐长。因此,每逢这一天,汉代的官僚,包括中央政府及地方官,便都按时换着红色袍服,所有的乐器也在那天经过一番调整。又将水与炭的重量量出来,以验证季节对物重变化之影响。日晷仪上的影长,也在当日量出。只是我们无从确定如此这般的活动,仅在表彰阴阳交替之际,其影响及于各种事物,或是因为实践的参与可以促成其阴去而阳来。在当时人的眼光里,可能认为因参与而有推进之功效。 在汉代,尤其是后汉的国家祭典中包含以上种种复杂的成分,可见他们认为朝廷并不仅是人间的组织,如果再用它去维护某一社会阶层的利益与特权,更是不成体统。这并不是基于现世界利害的考量,而是他们认为,天子务必对上苍负责,而使治下的亿万生灵满足愉快。刘秀的朝臣曾于公元54年劝他到泰山封禅,以便确定他受有昊天之明命。他当时以天下苍生尚未能安居乐业为理由,拒绝了这项建议。不出两年,他却改变初衷,举行了封禅礼。这当中自然有可疑之处。什么是安居乐业的标准?由谁来做判断?答案虽然暖昧不明,而更有其功能。以今 日的眼光看来,后汉之意识形态着重一切保持原状,朝廷则冀望向各方一致讨好。刘秀与王莽之斗争至为短暂。他的帝国实际上是从造反的农民及各地军阀手中夺来,征伐的时间超过10多年。当初是因为自卫和保持自己的人身与财产才举兵,刘秀与他的将领当然从未忘怀于本身之利益。但是他也熟读经典,更加上在农村的实地经验,知道社稷之安定,在于大多数农民之要求得到满足。此中不同的利害不容易调和。因此,他鼓吹天人合一、自然和谐等观念,更可以在行动上保持自由,不被拘束于一定的主张与政策,而以微妙的手段,遂行其妥协与不走极端的用心设计。所以刘秀注重公众建筑之风水,他也以学者的姿态讨论符谶吉凶。他所追求的并非个人来生的幸福,而是帝国在现世界之福祉。这种种举措与言行,都载于典籍。由此看来,前述“自然宗教”、“国家祭典”都与妥协和保持原状的宗旨相表里。这种汉代的思想体系,刘秀和他的儿子刘庄都竭力提倡。 豪强兼并是农村社会乱源 刘秀和刘庄在财政税收上的表现也相当成功。他们的方针是将税率极度抑低,可是在规定的范围内亳不通融地执行。根据官方的资料,土地税只有收成的1/30。前汉的盐铁专卖,在后汉业已累除。刘秀的诏令也一再提到解放奴隶为平民。全面确定税则是在公元39年。翌年即有十个郡守因所报不实而死于监狱。他们父子严峻而有心计。全国纳税户数在王莽时代一度急剧减少,但在刘秀父子的主持下,至公元1世纪末,其数目不断回升,自此可见新朝代的举措合宜。公元2世纪情况略不如前。虽然不断的与羌人作战,宫廷内的生活也日趋奢华,可是国库仍然没有大量的短绌。但是在对付私人财产时,后汉朝廷暴露出它在制度与组织上的缺陷,终而造成朝代之覆亡。 在任何条件之,私人财产之膨胀总会产生问题。这私人财富可以立即变为政治权力,有时这些财富也避免不了在政治场合之中角逐。司马迁曾提出,公元前154年很多王国全面叛变之际,西安的一个商人在3个月之内所贷之款获利10倍。在这情形下,他所贷之款在支持朝廷之中央军,可是不同情况之下,私人之财也可用以支持叛军。在更为特殊情形之下,乡村间之财富更可以促成变乱。 中国农村在历史之发展上系以小自耕农为主体,可是因之也构成组织上的弱点。小自耕农各自经营,每家每户也是小本的生意人。如果在这关头又出现了一批大生意人,必因当中的不平衡而产生紧张局面,外表看来向妥协和谐,实际已是小大之间的竞争。其演变所及,无法避免富强者得势、贫弱者受逼。政府既无从以累进税率油税,通常的情形便是税收短绌,再则又要对贫弱无靠的人民周济,也连带受牵累。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因素是,中国自秦汉以来的统一,可谓政治上之初期早熟,很多地方上的习惯,在其他国家可能造成法制之基础者,在中国则缺乏发育成长的机会。农户耕地既小.也无从雇请律师,觅取技术上解决争端之原则。凡是有关借债、押当、失去取赎权(fore-closure)和强迫接收(dispossession)各种纠纷,很少能在中国通过法庭有秩序的解决。一般情形之下乃是当地富绅本人不出面,由地方上之流棍执行。而犹不止此,如果某一问题村民不能和平的解决,地方官更是无法合理的解决。儒家教养使他们不能不顾及穷人的困难,可是在维持秩序的原则之下,他们又不能将富家的利益置之脑后。他们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不是勾结幕后有权势之人物以自保,便是反抗他们以博得不畏豪强的声名。下级官僚既因司法上缺乏确切的规律而踌躇,其上级之处境也大概类是。以上简单所述,因着螺旋式发展,成为中国农村史内纷见沓至的老题目。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拯救法律的失当之处:也就是所有的官僚与平民都确实遵守纪律。 后汉因“中兴”而起,也就不容易对付这类问题。其契机已成,在维持现状和不事更革的状态之下,又加以当日半似宗教性的信仰,只在此生此世取得满足,那么整个朝廷也无从廓然更张向某一方向迈进了。有了它的放任政策,汉帝国因为王莽篡位所引起的波动,经过一段休养生息才得以复元。可是财富继续集中于私人的手中,且除了放债收租之外,缺乏其他的出处,至此只有打扰乡村间的安宁。地方政府原来长于意识形态方面的言辞,而短于经理上的能力,如此一来更不知如何措手了。 儒术成了做官的阶梯 两汉的提倡儒术固然使官僚组织间思想一致,但也产生一种不良的影响——读书人除了做官之外别无他业可从。以知识为本身为目的,从未为政府提倡。公元2世纪张衡提出一种高妙的想法,称天为鸡卵,地似卵黄。他在132年监制的地震仪,据说圆径8尺,今日则只有后人挑出的一纸图解作为见证。与他大致同时代的王充不断的指出,自然现象和人事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两位思想家都缺乏后起者继承他们的学说,其著书也不传。反之,公元175年政府在太学之前树立石碑,上镌六经文句,据说每日来临摹经文的学者聚车千辆。 以儒学为做官的阶梯,始自武帝。其所谓“察举”和“征辟”乃是一种强迫的推荐制度。起先所举者谓之“贤良方正之士”。公元前134年又令每一郡国举“孝廉”一人。在后汉这制度推行稳定之时,大概每20万人口举孝廉一人。这样的“选举”,无从全部公正无私。被举者又非如代议政治下的议员那样参与议事,却各授官职。其影响所及只有使被举而得官者终生与举者、辟者保持恩泽的关系,而将公事视为次要。在这关头,儒家习惯上重人身关系,而不严格的尊重法治,更能产生不正规的影响。城里多数的太学生造成舆论的标准,只是他们专注于个人道德,经常感情用事,只能使以客观标准解决问题的机缘更无从展开。 以上种种因素终于在朝代的末期造成无可挽救的局面。经常每项争端总是起源于乡间,而终至惊动国都。当地方官有心惩处当地恶棍之际,经常发现他们后面有本地富绅作主,后者又与朝官勾连,有时尚倚恃宫中宦官作后台。郡守县令不得不强制执行。他们以道德的名义审讯,仓促的执法.即判人死罪,对方也予以报复。这一来两方都走极端,有名分的官僚和他们家属受害的程度与家强之被惩同样深刻。自公元153年至184年,很多事件在其他各处原本只能于现代社会发生,但在当日的中国却已发生。成千上万的学生游街示威,向洛阳的政府请愿。大规模的拘捕被执行;黑名单也编成。数以百计的政治犯死于监狱,其中不少人的详情从未公开交代。 宦官与名士的对决 在最后的一段冲突中,所谓党锢之祸,一方面有宦官的干预.另一方面则有为太学生所支持的名士,一般人的印象乃是好人与恶势力之斗争。虽说以短视界看来,这种说法不算不正确,在长久的局面里则这样的结论却使背景混淆不清。无疑的,汉朝覆亡之前夕,最大的问题乃是地方政府之权力日渐凌夷。当日之边疆完整无缺,及至局势不可收拾时,朝中无政策上之争执。都城内之分裂是由于宦官受到乡村中新兴地主的支持,而为旧有士绅排斥,其实两方与官僚皆穿通一气。公元135年的诏令,让宦官之义子继承他们的头衔与家产,因此牵涉到各郡县之地产,只有使问题更为复杂。指责宦官上下其手,不是没有根据的。可是要说倘非如此原来已有合理合法的安排则与事实不符。如果当初确有有效处理办法,则违法之处必已处理要当,可以防患于未然,而不致日后惊动朝廷。事实上,号称公正严明之名士,也置已获赦免令的人犯于死刑;有些则惩罚对方,杀害其亲属与宾客。在这样无视于法律的情况下,终于造成整个政体之瓦解。 公元189年两方之决战,宦官张让质问大将军问进:“卿言省内秽浊,公卿以下忠清者为谁?”当时何进与反宦官的名士站在一起。 张让之玩世不恭的态度我们不说,可是他这一句话却提出一段真理,仍不为当时人所洞悉。法律与纪律不同,它是社会上之强制力。要是下层对之已然漠视,上端也不会更为认真。如果希望法律生效,立法必须以一般现行生活状态为蓝本。倘使反其道而行,其执行必极端的困难。 汉代末年情形有如上述,其覆亡已不足为奇。这朝代创始时循秦制而采取一种三分政权的体制。丞相总揽百官,御史大夫管监察,大司马主军政。以后名号间虽常更变(如御史大夫为大司空,大司马为大将军大司马),其基本组织则不变。可是公元2世纪末期,原来设官分职的观念已与事实上发生了很大的距离。监察的职责已由一个次层的官僚称为“司隶校尉”者担承。此人具有现代国家内“反对党首领”之形象。随着西汉之传统习惯,大将军一职,总是由帝之舅父姻兄充当,亦即是官在外戚。再因着霍光的一段穿插大将军大司马通声势,显赫到有废立权。后汉中叶之后一连串地产生了好几个未成年的皇帝甚至婴儿皇帝,好像出于机遇,然则也是由于居大将军职者从中摆布。宦官之弄权,有好几个原因。他们是宫内参与机密之近臣,为皇帝手下不可或缺者。要是皇帝未成年,则必为皇太后倚重。有好几个有力量的宦官,树立了维护皇室的声名。他们也有权指挥京军,后者就算大将军大司马也不一定能掌握摆布。 公元189年两方的主力冲突,把一切的做作全部放弃。当公元184年,称为“黄巾贼”的农民造反威胁国都洛阳时,何进以太后的异母弟之身份晋封大将军;他讨伐黄巾有功,更增加了他的威信。日后他即与司隶校尉袁绍互通声气。他们密谋召集一支边军入都诛除宦官。但是宦官张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先下手。张让之弟张朔,过去在争执中为另一位司隶校尉李膺所诛,而他媳妇又是何太后之胞妹。他矫传旨令诱何进入宫,当场将他谋杀。袁绍为何进报仇时,将皇宫焚毁,将可能拘捕的宦官全部斩尽杀绝,也遇得张让投水自尽。 文士自卫成了武将 至此汉朝可说气数已尽。被召人京的边军来不及参加这次政变,到达之后也无意维持秩序,其将领跋扈难以驾驭,其士兵目无纪律。很多官僚已知中枢的领导力量无法挽回,乃纷纷回乡筑坞,组织私人的军队自卫。根据最初所谓“上天浩命”。皇帝纵不能一手管制社会上利害不同的各阶层,有如地主与农民、旧有和新兴的士绅阶级、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至少也要在他们发生争执时作有力量之仲裁。事实上之发展则以皇室家庭内冲突作导火线,扩张了权力斗争,将所有有关的社会问题一齐掀动。此后,汉代名存实亡,又苟延了30年。皇帝此时实为囚人,国都则被焚,全帝国之臣民尚要目睹身受长期的内战,自此席卷乡野,不少的文臣,虽有些志与愿违,也因时势变为武将。有些人士更在事前预料天下将乱。可是没有人能料想到中国会因此失去其对称与平衡状况达300多年。 公元200年的官渡之战在历史上是一段有趣的插曲。这场战役并没有解决问题,只是因为两方主将之背景使读者能独具慧眼的看出他们冲突之范围。进军来犯的乃是袁绍,亦即以前企图一网打尽所有宦官的司隶校尉。在这关头他希望做由各地所组成的地方部队的领袖。他的六代祖袁良曾以《易经》起家。袁良以他所学传授于孙袁安。袁安因学术上的声名才干,从县令郡守一直官至司空(监察院长)、司徒(文教部长)。从此之后袁家再无一代未曾做到朝廷里的高官,有所谓“四世三公”、“门生故吏满天下”的称号,当袁绍举旗而起的时候,他的附从者据说纠集了10万兵众在他麾下候命;又称其食粮曾以大车万辆自河北运来。抵挡他的乃是曹操,他的背景更为复杂。曹操之义祖父曾腾乃是宦官,以黄门从官的名义为太子待读。曹操之父曹嵩乃是曹腾养子。可是曹操自己也举孝廉,在朝廷政变之初,他与官僚集团之名士站在一起,以具有才能称著。他的军队大部以黄巾降人编成,给养则得自军屯。他自称这时候仍在维持汉代的朝纲与体系,这样的说法也不能为人所尽信。 曹操在官渡得胜,但是汉代终究缺乏起死回生之术。直到公元6世纪末期隋朝兴起之前,中国经历过很多局部的帝国与小朝廷的时代,同时也遭受不少异族的入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