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三讲
卢照邻诗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啼花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贴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片片行云著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
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长安古意》
卢照邻被誉为初唐四杰之一,一生不得志,且患手足痉挛的风疾,痛苦得难以忍受,四十岁便投河自杀。但从他的诗歌看,爽朗明丽,不能不说是时代风采使然。
领略时代风采,不能用对诗歌作单纯的知性分析的方法,而应讲求与作者生命的契合。契合的最重要的中介就是诵读。中华古代诗论,从《礼记》、《毛诗序》到刘勰《文心雕龙》到沈德潜《说诗晬语》都一直认为诗歌是要通过声音旋律去打动人心的(详参《美在生命》下编第四章)。
下面谈谈我的领略。
开头八句从贵人交往、道路上车马喧阗的角度切入,有声有色有香,而且写得动感十足。中华文化传统熏陶出来的诗人对动态具有特别的敏感。动,是生命的基本特色。《周易》乾卦象传有句名言: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天行"就是天道,即自然的宇宙运动变化规律。描述这种运动变化而用个"健"字,是在强调其本质特点的自然性:它本身就在运动变化,不需要任何外力推动,根本与上帝无关。古人还常把宇宙无时无刻不在按其自身规律运动变化这种现象称为"大化流行"。既然一切都处在大化流行之中,那么,"君子",即有自觉性的文化人,就应该使自己与宇宙运化总体相协调,无须外力作用,自己不断强化自己,挖掘自己的潜能,把握外在的机遇,实现人生价值。
自强不息和个人奋斗不同。这要从民族的文化大背景上加以区别。古代西方人以采集、狩猎为生存主要手段,由此而具向自然的索取性;索取性恶性发展,养成侵犯性:这是崇尚个人奋斗的文化大背景。古代华夏人务农,需要依靠群体力量解决诸如灌溉等基本问题,为适应社会需要,应讲究天人合一,与自然取得和谐,人际间同样要以和为贵:这是崇尚自强不息的文化大背景。讲究自强不息,实际是要求对文化人作一种兼顾群体和个体的人格塑造。具有自强不息人格的人,在对人对事对己各方面都会作出有分寸的处置。以卢照邻为例,他本人痛苦不堪,但他并没有整天沉浸在个人的悲哀里,面对繁荣兴旺的社会景象,笔下流露的是由衷的激动。闻一多评卢照邻诗,说其字里行间有"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这是一种真正的艺术知音的评说。其"生龙活虎般腾踔"的特色,可以在所选用的动词上充分体现出来。
"啼花戏蝶"以下八句,写建筑物的豪华与众多,点到为止,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
"借问吹箫"以下十二句,写富贵人家少女的生活与情怀,细腻深刻。那种心理是物质生活好到极点的精神空虚者所特有的。
"鸦黄粉白"以下四句,写坐车乘马人的情态,可谓意在言外,让读者自己去想象那些人物的神情意态。
"御史府中"以下四句转向写晚夜。"乌夜啼""雀欲栖"写得鲜活,所使用的御史、廷尉两个典故,言下之意是:作为检察官员的御史和执法的廷尉,晚夜都不办公,他们的单位已变成小鸟天堂了。既然疏于监督、无人执法,长安之夜谁唱主角呢?
"挟弹飞鹰"以下廿四句,极力描摹的是以"娼家"为活动中心的夜生活,涉及各色人等。
恰如我们现在看到经济繁荣带来的某些社会现象一样,卢照邻也遇着个"我是否也要赶潮流"的问题。他是用中华文化传统去抗拒诱惑的。人生是短暂的,但精彩的人生却具有久远的意义。人生的意义在于为血族生生作出贡献,作为有自觉性的"君子",不但应该在血族繁衍上作链条上的一环,而且更应该在文化精神承传的链条上作一个响当当的环节。"节物风光"以至结尾对比了一下人生的两种追求--享乐的追求和高尚人生境界的追求。"金阶白玉堂"很快会化为乌有,而在文化承传上作出贡献的扬雄则青史留名。
以上讲的可能破碎一点,让我们再度朗诵全篇,让它的"腾踔的节奏"刺激一下神经,也许就可以有些完整的感受了。
我自己的总体感受,是诗中充分体现了精神自由。作者无拘无束地写出自己的生命体验,即使笔尖触到御史、廷尉、权门,也绝对没有惹祸的担心。唐人观念很清晰:文艺仅仅是文艺,不必贴政治标签。正因如此,唐代,尤其是国势快速上升的唐初,文人最具"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长安古意》这样的诗,是只有具独立人格自由思想的诗人才能创作出来的。读这类诗,不宜给它抽象出一个什么主题。作者的意图不是从理性出发要去歌颂什么抨击什么,他只是在骤然面对难以想象的豪华富丽和多姿多彩的人间情态时,把心灵的震荡形诸笔墨。社会兴盛并不等于没有任何黑暗面,追求高尚精神境界也并不完全否定对富贵的追求:卢照邻是深深植根于中华文化传统的智慧土壤里的。《周易》的小畜卦把对立面的矛盾统一描述得很深刻。其全卦用"密云不雨"来形容阴与阳的对立相持,卦中各爻描述矛盾发展的各个阶段:从对峙到和合再到出现新对峙的端倪。具有中华文化传统修养的人对世界的阴阳对立统一具有理性认识,因而能在光明时不讳言黑暗,在黑暗中也看到光明。
至于追求精神境界与追求富贵的问题,请读几句《论语》: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里仁
我理解"其道得之"四字为:个人的政治学术思想得以施展。在孔子看来,追求高尚精神境界的人,如果能对民族、国家作出大贡献,不但和富贵没有矛盾,而且简直应该富贵起来。这还有他另一番话可以作证: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泰伯
富贵和精神境界的关系在此也显示得很明白。中华文化传统里,判别是非善恶的最后根据,无非"生生"两字:一切取决于是否有利于民族的生存和发展。
孔子谈富贵,对象是文化人。至于庶民,孔子更主张让大家富起来: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子路
深识中华文化精髓如孔子者,对社会的富有并不会皱眉头,更不会把社会的负面现象归罪于财富--在这一点上,儒家比道家清醒。前些时候人们赏析《长安古意》多说作者在"揭露了统治阶级"的什么什么,我以为不必这么穿凿,卢照邻毕竟更听孔子的话,面对世情,他顶多只有一些茫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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