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四讲
王勃诗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王勃在长安任职时,友人杜某到蜀川去出任县尉,王勃写此诗送别。首联点出送别的地点和友人要去的地方,用"风烟"两字烘托离愁。颔联承接上文,用"同是宦游人"来加深"离别意",含有同声一哭的意味。颈联忽作大转折,从离愁中跳出来,一反"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的传统腔调,用朴素无华的诗句,写出由衷的乐观开朗的情调,展现出积极奋发的时代精神。末联,"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八字和前半篇呼应,表示有离愁;"无为"两字则与颈联呼应,表示应该摆脱离愁,给全篇作了总结,关照周到而过渡自然。今人评价这首诗,多只指出其强烈的时代精神,其实,这诗起承转合的无懈可击,也是它能成为典范作品的另一重大因素。
关于起承转合,可参《美在生命》下编第四章第二节。讨论这"诗法"问题,应把握如下要点:
一、中华诗学是从人和宇宙大化流行的契合,从生命自然展开的角度审美的。给人感受得到宇宙自然运化的态势,使人对宇宙人生的总规律有更深切的领悟,那才是最高级的美。而要达到这个高度,作者本人就要处在生命自然展开的状态,他所写的客观事物也要呈现生命自然展开状态,同时,他所运用的艺术形式也要体现出自然运化的轨迹,亦即生命活动的一般轨迹。
二、生命活动是有起伏、照应、承接、转换的,"诗法"之所以要讲起承转合,就是要贴近生命的基本形式。使用贴近生命基本形式的艺术形式,容易造成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生命的契合。
三、中华诗论的生命美学,根基在生命哲学。所有的生命,其形式和内容都是不可分割的,因此,中国古典诗歌作者绝对不可能建立"内容决定形式"的命题。他们的共识是:内容与形式需统一为生命活动,作者的生命质量是决定性因素,决定内容,也决定形式。
关于内容与形式问题,倘要在文化传统上作更深刻的发掘,不妨看看《周易》贲卦。
人,作为有意志的生命体,而且生活在某个特定的社会环境里,其生命活动是分裂的:有些场合循其天性自然展开,有些场合则被某种原因牵引违背天性,活动得不自然。反映在文艺创作上,内容形式的统一有时就遭遇到分裂:有些质木无文,有些文胜于质。贲卦讨论的便是文与质的关系。
贲卦指示:人的文饰要和自己的实际生活处境协调,例如社会地位低、收入微薄,出门就不要追求坐豪华的车子。但也不要全不顾仪表,比方也该把胡须整理得和脸面协调。至于打扮到怎么一个地步,光鲜润泽一些,还是普通一点呢,那就应以合度为原则,具体分析决定。假如到了热闹的场合,比方是迎亲,就不妨更崇尚文饰。又假如是君子之交,相互不会太计较,那就尽可以随便些。总之,最好的文饰是不刻意为之的。
这样,贲卦就如此这般启发我们:
一、纯任自然是个理想境界,最高级的文艺形式是看不出作者有什么苦心孤诣的形式考虑的。
二、不是任何人随便文饰都合度的:有时未必和个人处境协调,有时未必和周围环境协调,有时未能达到该到达的地步,有时又走过了头。文艺形式的讲究,其实也和个人的生命体验和宣达对象等有关,浓淡繁简的取决全在于此。一个写作者经常如此讲究,习惯而成自然,文艺形式规范就会化为生命的一部分。一旦进入创作,文艺形式就只不过是作者生命自然展开时自动出现的东西。
三、文艺修养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需要经验的积累,更需要目标和手段的正确。目标要向往生命自然展开的高境界,手段是不断向能达此高境界的前人作品琢磨。
王勃此诗是值得我们反复琢磨的。
王勃写作,用的是生命本色。为能更深入王勃那丰盈的内心世界,最好再读一读他那著名的《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
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
帷暂驻。十旬休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幕山紫。俨骖
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翔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与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眄睇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晨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诚,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怀帝阍""奉宣室"是当时文化人的生活理想。做官并非为薪俸,而为助明主以大济苍生,这是受文化传统熏陶的文人的共识。
友
好 诤 言
昨天下午收到挂号件,立即拜读一过,来不及咀嚼消化,匆匆搦管笔谈。但事先申明,这只是直觉的、印象式的闲聊,直抒己见,谈不上切磋琢磨,侃侃而已。
先谈来信。同意信中所说的中华学术是一个统一体,各派分支有互融现象。儒家文化以其高尚的伦理道德理想和在等级制社会中建立一个和谐安定社会的治国方略,易于为庶民和统治者所接受,一直成为主流文化(或文化轴心),具有压倒优势,但是否"父本",则尚待斟酌。道家出仕,尊尚自然无为;法家重势、主权谋、刻薄寡恩,似难融合。虽则郭沫若曾说墨法两家在秦合流,但我始终怀疑,这怀疑一半来自"文革"中"崇法"所招致的感情上或心理上的憎恶;一半认为法家的"势"充满了血腥的专制形式,却也从未认真探讨过。中国的政治事实上是"百代都从秦政业"(这百代应该包括他自己及尔后几代),"儒表法里"的政治文化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到现代法家索性连"儒表"都不用了。我完全同意兄信中对现代法家的见解,此之谓"人同此心",但传统中华文化能不能救中国;是不是会出现一个新董仲舒;需不需要有"一个真正代表全民族利益的王"(或叫别的什么名称)来"赐福"社会;未来的社会是否还有首领、首领集团和普通群众的等级划分等,对诸如此类问题,我却都打了一个大问号,坦率点说,基本抱否定态度。……
兄重视民心的选择,这是对的,上封信中我谈及这问题时有些情绪用事。问题是在任何形式的集权专制制度下,非到"及尔偕亡"的地步,很难显示出民心选择的决定作用,在平常情况下,则正如兄所说的,它只有"通过许多中介环节才得以显现",而民主政治却不同,它不需要中介环节,直接起作用,最明显的是人民具有直接选举、监督、弹劾、罢免各级官吏的系列权力,真正起到了主人作用。这已不是纯学术问题了,只能谈到这里带住。
兄信中认为老一代农民心地善良淳朴,由衷尊敬文化人(我在"文革"中也如兄一样,曾受过农民庇护,得幸存下来),和对鲁迅"奴隶论"的分析是正确的,兄对鲁迅先生的理解甚深。正因为鲁迅先生国学根柢深厚,熟谙中国文化三昧,洞察古而能权衡今;熟谙中故能消融外(记得李慎之先生曾说过这样的话,大意是不熟谙国学的,不足以语西学)。也正因为鲁迅先生的渊深富赡,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哪个层次上着眼,都有说不尽的鲁迅,也就给"啃招牌边"的人以侧身"鲁学"混迹学界之机。至于文化人,那就很复杂,反右,文革中,卖友求荣,为虎作伥,以人血染红顶子者多是文化人。……
再谈《唐诗底蕴》,我很欣赏兄讲析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真正理解了它的"底蕴",认为它"充分体现了精神自由","不宜抽象出一个什么主题……只是在骤然面对难以想象的豪华富丽和多姿多彩的人间情态时,把心灵震荡形诸笔墨"。我认为由于初唐国力快速上升,由战乱到承平变化太疾,人们思想跟不上,因而初唐诗人都多少经历过这样的"心灵震荡"阶段。经过震荡而思想清醒的转觉得富贵荣华之不足恃,而追求精神上的永恒,这在四杰歌行中表现极为明显。遗憾的是兄轻轻放过了王勃的诗、文,如"天高地迥"的宇宙意识;"盈虚有数"的哲学观念;"怀帝阍"、"奉宣室"的政治追求;"老当益壮"、"涸辙犹欢"的精神状态,这才是真正的中华文化精神的一部分,不必借题就在本题中便可发挥,因而"第四讲"相对说来显得弱了些。其实四杰都年少才高、官卑名大、奔走四方、遭遇悲惨,但他们从不向命运低头,积极进取,靠自身的实力垂誉文坛,这本身就是中华文化精神的最佳体现,试看中唐以前诗人,极少向隅而泣的可怜虫,这深厚的民族精神底蕴值得探讨。
曾文斌
2000.5.1.
来源 中华诗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