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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八讲 张若虚诗

    张若虚无单独史传,《旧唐书》只在《贺知章传》里提到他:他和贺知章、张旭、包融被人合称为"吴中四士"。《全唐诗》只收录了他的两首诗,其一便是使之千古留名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梁启超曾指出,有一种"蕴藉的抒情法","虽然把情感本身照原样写出,却把所感的对象隐藏过去,另外用一种事物来做象征。"(《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这首诗虽在写春江花月、游子思妇,却不是要告诉读者有这么一种风光,有如此一桩世事。他只是要表现自己的美好憧憬与淡淡哀愁。开头写月下春江,宽广、静谧、优美,毫无尘俗气,是个全新的境界,颇能象征初唐士子的精神风貌:他们未经挫折,入世不深,热爱生活,一片纯情。接着,作者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两句,写出宇宙无垠、人生有限的矛盾,既具哲理,又像儿童提问那样天真烂漫,加上和永恒的江月连在一起,更烘托出他的内心世界:因为身处美妙境地而把握不住宇宙人生的真谛,所以产生淡淡而执著的哀愁。下文写的楼头思妇,只不过是象征事物。作者表现的仍然是自己的哀愁与憧憬。--春色撩人之际,思妇在楼头看明月,月的正身在天,倒影在水,光辉无处不在。她希望在天者如鸿雁,在水者似鱼龙,可以乘坐着到"何处春江"去作良宵的欢聚。然而天上的月光固然不能乘坐,水中的月光一样无可依托。梦里飞花,眼前流水,无不标示着春光渐歇,而牵情的明月更西斜而且坠落了。春江花月夜是美妙的,然而美中不足:两地分离辜负了今夜的春江花月。作者笔下的离愁远远不是悲痛。古乐府的"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李清照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都显得沉重。而在《春江花月夜》里,尽管有哀愁,但掩不住轻快;虽然有叹息,却决没有悲观。这正是初唐士子的精神风貌!他们刚踏上人生之路,有理想,有信心,有活力,然而欠缺阅历。这个群体面对着国势上升期的大千世界,一面感到美好,一面又感到还有点什么不足,应该更美好。究竟哪里不足,如何才算更美好,他们又一概说不清,只模模糊糊地感到这是个宇宙人生的大问题。要准确表现这么复杂的内心体验,不能依靠逻辑思维和逻辑表述,按梁启超的说法,是要找到个象征,但如按中华诗学实情,倒不如说是要找到个寄托。张若虚用不知是谁家和在何处的游子思妇作寄托,是个最佳选择。诗中苍茫深阔的景象,优美清丽的文辞,悠扬舒泰的音调,再加上运用了一种独特的艺术手段:把"江"字"月"字忽合忽分,分开时又各自和别的词合合分分,瞬息变幻,精彩而神秘,表现出最典型的初唐情调。

  古有识宝者,曾说张若虚"以孤篇横绝盛唐"。"绝",意为"渡"。这话的意思是:一篇《春江花月夜》,标志着诗坛从初唐向盛唐过渡。初唐青春活力弥漫,但总还带几分稚气。盛唐大诗人则已成熟,对宇宙人生有更深刻的感受。而这个"过渡"呢,刚刚是在幼稚和成熟之间。现代的理论称:人的主体性发展过程有九个阶段:自在,自然,自知,自我,自失,自觉,自强,自为,自由。其中以"自失"为关键:它否定了幼稚的自我满足感,从而萌发自觉的新机。一个新兴的社会群体--怀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憧憬的士人们,当时也如人之处于少年时代,踏入自失阶段,就不期然地出现些哲理性问题,对宇宙人生提出些永远得不到完整答案的追问;而在这不断追问中,又逐渐觉得自己对宇宙人生加深了领悟,从而逐日成长。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写的正是这个自失阶段。他不写思考,只写情绪、氛围,很符合诗歌艺术原则。

  有学者提出,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也可作时代精神的代表。我们且先来读读它:

洛阳城中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刘希夷写白头翁,其意却不在白头翁,而在传达对宇宙人生的生命体验。他用秀丽而爽朗的语言,把桃李鲜花、妙龄少女、沧海桑田、半死老翁交织起来,表现了对美好生活的留恋,对人生有限的遗憾,基本上也能体现初唐的精神风貌。但这诗弱点也很分明。作者使用的象征事物太凿实,白头翁竟似真人真事。其结果一来欠缺了空灵,二来使全诗情调难于掌握分寸,其沉重感远远超出《春江花月夜》:刘希夷要和张若虚竞选"少年自失"的最佳代表是明显地"超龄"了。

  张若虚能惟妙惟肖地写出自失阶段的生命体验,不是理论研究的成果。是文化底蕴催生了这绝妙好诗。

  古人多少都受到《周易》思想的熏陶。《周易》六十四卦以"既济""未济"收束,表述的意思是:不承认有一个绝对完美的世界。试看"既济",卦中所有阴阳爻都处在理想位置上,相互关系也十分和谐,这表示一个过程把所有矛盾都解决了。但是你再看卦象,却发现所构成的内外卦是"水"在"火"上。这意义太深刻了:矛盾全解决其实相当于死亡。孔子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也应从这个角度去理解。生命在持续,所以任何过程都在"既济"中包含着"未济"--读张若虚的诗不能忽略张若虚的文化背景。

友 好 诤 言

  寄来的八、九、十讲《唐诗底蕴》讲座,认真拜读过。兄既以"畅所欲言"相期,我将读时零星记下的感受写给你。这种交流对话,明心见性,对彼此都不无裨益。

  第八讲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此诗千馀年来,评家蜂起,该说的话,前人、今人似说尽了,难有新见解。兄从作为诗人的自己的独特感受出发,说《春》"只是表现自己的美好憧憬与淡淡哀愁"。认为作者将楼头思妇置于那"毫无尘俗气"的春江夜月的全新境界,都不过是心境的寄托、象征的事物,也是"准确表现复杂内心体验"的"最佳选择"。"尽管有哀愁,但掩不住轻快;虽然有叹息,却决没有悲观。这正是初唐士子的精神风貌。"

  我认为这是兄将《春》升华到最高境界的审美意趣的领悟,所以说张若虚"不写思考,只写情绪、氛围,很符合诗歌艺术原则"。诗无达诂,何况是最高境界,又何况是纯系个人的审美领悟,这里不存在论争问题。兄确是将此诗完全融入个人的审美意趣中,无须言传,也难于言传,一作琐细诠释,便索然乏味。但讲座听众能否进入此境界呢?我怀疑。这是诗评的一种(闻一多先生评该诗便是如此),不合学院派口味,缺乏诗歌创作实践的人(最好是旧体诗词创作实践)不宜轻用。真正领悟与略知皮毛,空灵玄远与浮泛浅薄,往往一层之隔便两个境界,兄属前者,可惜知音太少。

  众多评家多举张"以孤篇压倒全唐","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均未查明出处)。兄独举"以孤篇横绝盛唐"(也未注明出处),并释"绝"为"渡",是"标志着诗坛从初唐向盛唐过渡"。从而引出《春》代表了新兴诗人群体写出"自失阶段的生命体验"。这是会心处不在诗。但举出同样是"传达对宇宙人生的生命体验"的《代悲白头翁》作对比,以见二诗之优劣得失,我认为不妥。《春》如兄所述系抒发情愫,前后两半皆象征寄托,无所谓主、从。《代》系说理,代"红颜美少年"而"悲",警告他们青春转瞬即逝,不要耽于行乐,所以前半"落花"类似起兴,或兴而比,后者却是说理主体。两诗主题和手法都不相同,后者虽也有自然永恒("花相似")人生短促("人不同")之感,毕竟用意不在此。《春》不仅是孤篇,也是孤题,不宜与其他诗相比附。正因为《春》混融无迹的艺术与无限丰盈深邃的内涵融为一体,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经历的人读它各有所得,未必尽同,却也分歧不大,这正是它"横绝"处。
 

文斌

 

来源 中华诗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