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 诗词鉴赏 >>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十讲 孟浩然诗(一)

  孟浩然未考中科举,未做过官,不是一个"成功者"。但他毕竟活在盛唐,其诗仍有丰盈的盛唐时代气息。请读--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晓

  中华文化的母题是血族生生。在农业社会为血族生生而奋斗,形成的哲学是生命哲学。对于生命,中华文化人有种特殊的敏感。春天,万物生机蓬勃,欣欣向荣,因此,人们盼春、迎春、怜春、惜春,倾注无限的情感。孟浩然这首《春晓》,捕捉了在中华文化圈内很容易引起共鸣的细微情绪,又放回极常见的景象之中,触动读者的敏感--春天某个早晨,主人公比平日醒得迟,正自惊怪,不知所以,却听到远远近近的雀鸟特别吵闹,这才猛然记起:原来昨夜风声雨声声声入耳,入睡迟了,弄得今早"不觉晓"。再听这些特别吵闹的鸟声,凭经验可以判断,夜雨已经不同程度地损毁了许多鸟巢,弄得它们十分不安、十分烦躁、十分无奈。在中华文化人的集体无意识里,春天是以花和鸟为代表的。于是,主人公的心思便从鸟很自然地延伸到花:鸟会叫,花不会叫。然而,鸟儿们所表达的感受,花一定有同感,因为它们同样遭到夜来风雨的摧残。其时,主人公还未下床,庭院中花的情状并未亲见。它们究竟是已凋零殆尽呢,还是仍有不少傲踞枝头呢?--"花落知多少"是个不确定句,所谓"知多少",是心底里不愿相信花会落得很多的情绪的自然表露。找个对比物来说说会更容易领会。宋代李清照填过一首《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相形之下,同是还未见到花,李清照已十分肯定其"瘦",而孟浩然则不愿肯定其已落得很多。这当然是不同情绪的反映。情绪之不同,除了个性之外,是的确有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时代精神在潜意识里起作用的。

  读孟氏的《过故人庄》,仍可强烈地感觉到这股时代气息: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这首诗用清淡自然的白描手法,表现了宁静、和谐的农村生活,表现了隐居者之间的深厚友谊,更展现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快活心思。对仗工稳而不流于纤巧,角度变化而相互协调。首联写朋友邀去作客,"鸡黍"两字既有田家特色,又显得故人不作隆重的款待,完全是老朋友之间的正常交往,没有某些宴请所具的特殊交易的含意。颔联写景,突出一种远离尘嚣的感觉;青绿色调,一片祥和。颈联写老朋友见面,就像陶渊明那样陶醉于农村生活里(陶渊明《归园田居》:"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末联提到"就菊花"--来到菊花旁边,还是在表现他们有陶渊明那样的爱好;未到重阳,就主动提出重阳再来,可见他们熟不拘礼,没有虚情假意,也可见今天之会兴致极高。

  闻一多评这样的作品是"淡到看不见诗",意思是说,诗人展现的不是激情而是平和的心境,读诗如见诗人自然进行的生命活动。

  自然的生命活动演化为好诗,首先要讲生命质量;而孟浩然能有如此淡泊的心境,也和盛唐社会的环境氛围有关。我们再读他如下两首古体诗: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秋登万山寄张五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夏日南亭怀辛大

  从这些诗里,是可以读出一点"盛唐气象"来的。

  孟浩然不喜欢钩奇抉异,写诗不必特别去"挖料"。他深信即使是极平常的事物,只要得到他心灵的映照,就可以放出异彩。这一份自信也是典型地属于盛唐的。

  有文学史家很反对用"盛唐气象"来描述盛唐的社会和文学。他举出盛唐时代还有许多社会矛盾得不到解决的事例,证明盛唐一样腐朽。这专家的思路是很古怪的。试想,假如我穷举了绿茵猛士、举重英雄、游泳健将身体上的例子,说他们皮肤里有螨虫,鼻孔里有脏物,大肠里还成堆地藏着臭不可闻的东西,证明他们和住院病人身体素质一样,大家看,这是不是笑话?

  "盛唐气象",如果指社会状况而言,是国势上升,人民生活较安定,社会有种欣欣向荣的活力这种景象。但如指诗人创作而言,则更主要的是指盛唐诗人所特具的心灵特色。他们保持高远的理想而并不浮躁,具有高度的自信而并不横蛮,拥有奔腾不息的活力而并不瞎闯,张扬自我而并不卑劣。总而言之,盛唐气象在诗坛上是存在的。它既是社会的气象,也是诗人们人格修养的气象。

  气象的"气",指事物的生命力;象,指可见的景象。各个不同的生命体,其生命力各有特色,因而展现出的景象也就不会雷同。盛唐,也可以作为一个生命体来看待,因而它也必有其独特的气象,这应当是无可置疑的。

  华夏诗论运用"气象"概念作批评,强调的是"气"。诗人各有不同的气,但在同一时代里,也会有些共同点,盛唐决没有建安时代的悲凉,建安时代也决不会有盛唐的丰盈娴雅。

友 好 诤 言

  第十讲《孟浩然诗》(一),重在"评"而不重在"析"。如说孟诗"淡"时,"即使是极平常的事物,只要得到他心灵的映照就可以放出异彩"。这就赋予"淡"以丰富蕴涵,而偏偏剔除了平淡无奇概念。又如学者们谈"盛唐气象",多举边塞诗和李白激扬蹈厉的歌行作例证,兄却偏举孟浩然"淡得看不见诗"的田园佳构作说明,正是别具慧眼处。兄对诗歌创作中"盛唐气象"所作的四点说明,客观公允,符合盛唐诗坛实况。我认为以"气象"作为一个时代精神的审美特征,只有盛唐诗才有,能与盛唐诗相颉颃的北宋仁宗--神宗朝,属于宋诗鼎盛时期,大家辈出,宋诗风格开始成型,却没有"大宋气象"的说法,更不用说等而下之的元、明、清诗了。

  如要指出第十讲中的瑕疵,是在解释孟浩然《春晓》时话说多了些。兄素来惜墨如金,评《春晓》时却兜圈子说话(从诗人担心鸟巢被毁而延伸到花),隔了一层。这类诗明白如话却最难解,也最不宜解,一说多了,便破坏了原诗浑然天成处。

  兄评诗主情绪、主感觉、主即兴发挥、率尔天成,审美意趣则重领悟,与清代"神韵派"、"性灵派"有异代相似处。作为一种说法,一种论诗派别,完全可以自立门户;但也难免主观性强,个人色彩重,作为学说,则还需充分的学理支撑,否则不易站住脚。兄信中认为"只要提出了问题,引起了议论,就算已成功。"这观点在学术界颇为流行,这与学院派异趣。关键在于提问题的基础,如在遍读群书,刻苦钻研的基础上,深思熟虑提出的问题,自然是筚路蓝缕,可以启迪后来者,可见提问题之不易。我终身服膺胡适大师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没有"小心求证"的"大胆假设",可能是大问题、真问题;也可能是小问题、伪问题。我治学倾向保守,所以一事无成。……

  顺颂 暑祺,并祝撰安。

文斌
2000.8.10.

 

来源 中华诗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