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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十四讲 王维诗(三)

    在文学史上,王维以山水田园诗最擅胜场。王维诗中所表现的禅悟,是陶渊明、孟浩然都没有的。先读他两首名作: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居秋暝》

    汉代淮南小山《招隐士赋》末句写道:"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这诗反其意,说山中可留,不但春可留,秋也可留。此前的文学作品往往强调秋的衰飒,而王维偏有另一种生命体验:秋山空气清爽,何况沐过一场新雨,空气之新鲜宜人可想而知。松间透入月光,石泉奏出音响。竹子的沙沙声使人想到有洗衣姑娘经过,莲叶的摇晃让人知道有人在划着渔舟。总之,整座秋山显得生气蓬勃。

  山居之可爱在于宁静。但盛唐人所爱的宁静决不是枯寂。王维这诗显出他极善于协调生机与宁静。"明月松间照",考虑到画面的疏密明暗;"清泉石上流",考虑到音色以及响度。两句一静一动,既是一幅静谧的自然图景,又透露着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活动,有声有色,然而不强烈、不绚丽。"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两句,全是动景,却又动中显静,很讲究度--某本权威的作品选说,竹林里传出浣衣女的笑语喧声,从此天下赏析一大抄,竟很少人悟到,这种"理解"实在是对王维诗意的唐突--。正因为很讲究度,才有空灵:留给读者以广阔的想像空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鹿柴》

    题上的"柴"字读Zhài。王维买下一座山庄,称辋川别业,其中一处地名叫鹿柴。王维住在山庄里,远离尘嚣,很利于得其禅悟。且看:人形不见,人声却在;斜阳西下了,馀晖还在照青苔:究竟它们是空无还是实有?--佛学的"中道"观就主张人们不要执著实有,也不要呆认空无。王维纯用白描,写出了一瞬间出现的直觉领悟,有种仿佛对着宇宙人生秘奥拈花微笑的意趣。

  在古人看来,如果要凑成唐代三大诗人的话,李白杜甫之外,只能是王维当选。李白是"诗仙",杜甫是"诗圣",王维是"诗佛"。王维的禅悟是别的诗人难以企及的。禅,不以推理把握世界,甚至和一般的直觉领悟也有不同。一般的直觉领悟往往带着明显的意图,要洞察某个秘奥,尤其是要洞察人生意义。而禅悟是不带任何主观设定的意图的。禅悟的特色可以大致地这样表述:正因为没有执著的追求,所以能出现顿然的妙悟;在没有思量人生意义的场合,反而被自然触动无意中接近到人生真谛。以《鹿柴》而言,无论作者读者,进入此情此景,只要是对禅略有知晓的人,就会各自就空无和实有展开自己的精神活动,而且必然若有所悟。

  禅,其实是和庄子学派一脉相承的,其核心在于"忘我"(详参《美在生命》下编第五章)。"忘我",是道家,也是禅宗(道家化了的佛教宗派)的高级人生境界。把自我修炼成不再为生命担忧的生命才能达到这个境界。一旦到达这个境界,所有的感悟就都是不期然而然的高质量的生命体验。发而为艺术,只要其人的艺术修养已经融入生命,就可能创作出具有禅悟的作品。

  对于生命的领悟当然和时代有关。前面几讲已说过,盛唐诗坛表现得奋发乐观而雍容高雅。王维正是基于这样的精神状态而进入禅悟的。且看他的《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涧边既有门户,则这山中便应有居民,然而花开花落,却似乎和人毫不相关。反过来看,虽然无人欣赏、无人过问、无人惋惜、无人关照,花还是热热闹闹地开,纷纷扬扬地落。你还可以想见,此开彼落,此落彼开,它们自己何尝在意有人还是无人呢!这当然就是一种禅悟。而整首诗写植物而充满动感,也当然地体现着盛唐的时代精神。

  再读他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桂花有香,月光有色,山鸟有声,然而一切都处在和谐中,不妨碍"夜静"的感觉。王维就有这种本领;通过动态写出幽静,通过丰富多彩的事物来表现"空"。这一方面显示王维禅悟水平之高,另一方面也以其充盈优美显示出典型的盛唐风采。

  文学史家爱把王维和孟浩然合称山水田园诗派。我们姑且也单从山水田园诗的角度作一点艺术探讨,作为小结。

  王孟山水田园诗风格,与陶渊明相比,有相同处,也有不同处。相同处是:只求自然流畅地白描自己的印象、感受、想像、联想、活动,不依靠修辞手法的多变,连比喻、夸张也极少。但陶诗质朴,尚未懂得运用音律来强化抒情。王孟诗则吸收了南朝以来探究诗歌艺术形式的积极成果,不但在音律、词藻上超出陶渊明,而且各自发展了独特的手法。孟浩然的已论过,这里讲讲王维的成就。

  王诗特点是从雕琢复归自然。王维不但学陶渊明,也学谢灵运。他综合陶谢的优点,再加上他在音乐、绘画方面的修养,就构成了诗与画与乐巧相融合的艺术境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前句如一幅画,后句如一支乐曲。"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同样有画面和乐音。"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使声音带点神秘,显出音乐家本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在一个宽大的平面上加一笔竖立的烟柱,为一条长带子衬上个圆圈,还考虑了颜色的搭配,又显出美术家的能耐。画理和乐理的精通确令王维得益匪浅。王维诗被誉为"诗中有画",似不应单从诗中描写出画面来看,而应从能移用画理来写诗这方面看。


友好诤言

  收到"底蕴"第十四讲"王维诗"(三),内涵上从佛学"禅悟"角度,艺术上从"画理"(色)和"乐理"(声)与诗互融中,来分析王维"最擅胜场"的景物诗。我认为这讲是三讲王维诗中的压轴戏。兄本系行家,登高必赋,娴于音律,年来更涉猎佛学,探求禅悟,以这样的"底蕴"来讲析王维这类诗,正属看家本领。我六根不净,音律难通,于"禅悟"、"乐理"都属门外汉,姑作门外诗谈。

  《山居秋暝》从整首诗"很讲究度"入手:宁静不是枯寂;有音响而不强烈;明暗映衬而不绚丽;暝色为主(这点应强调)却生气勃勃。尤其是解释颈联上句是"竹喧"(这类"喧"声最能体现静)而非"浣女"之"喧",从词语结构看,与下句"莲动"都属同一结构,正属巧妙的工对。这些很有说服力,但也正因为王维诗"空灵"意境,"留给读者以广阔的想像空间",所以按逻辑理解,把"喧"归之于"浣女",于"暝静"中增添点亮色,未始乎不可。有的选家认为此诗是以山居空寂感受来暗喻归隐心境,也是一说。各说并存,方显出王维诗境界深邃处。

  析王维《鹿柴》、《辛夷坞》、《鸟鸣涧》三绝句,全从"禅悟"着笔,其中《鹿柴》从"实有"、"空无"说,最具有完美的禅意。摩诘居士"对着宇宙人生奥秘拈花微笑",真令人有"忽然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之感,我只能欣赏,实在插不上嘴。对《辛夷坞》的诠析却持异议,既属"禅悟",已入佛学,很难说带上了什么"时代"精神。说盛唐"时代精神状态"会让人"进入禅悟"境界,只能将"盛唐精神"解构,也破坏了诗中自开自落、生生不息的自然生机。

  这一讲比较了王、孟山水田园诗风格的异同,我认为不应单纯从艺术手法上看风格。在躬耕实践中寻求人生真谛的陶渊明田园诗,与在高雅恬静的山居别墅里怡情养性,触发禅悟的王维田园诗,本质上是异趣的(这里不细述)。陶诗质朴,并非"尚未懂得运用音律来强化抒情",而是不愿强化音律以破坏那本来是朴素、平淡、单纯、宁静的农村自然境界,而且陶诗似淡实腴的朴素,是炉火纯青的本色美,最高的艺术境界,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苏轼语)。陶诗与王孟诗各有其妙境,都是对方难以达到的,可以比较,却难分甲乙。大千世界,群芳竞艳,又何必为它排座次、定高下。

  以上是看了"第十四讲"后随便谈谈,没有着意推敲,只能说是门外谈诗。《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一种平心静气,细细商量的讨论态度。各人坚持自己的观点,针锋相对,唇枪舌剑,只要不意气用事,争辩下去,往往能使问题深入。但我们的函牍往来似不属于这二者。兄只顾"把问题提出来,让大家思考"。书院的院主是"引而不发,跃如也",我有点自说自话了。但承情寄了"底蕴"来,我只能实话实说,说漏了嘴,聊博兄一粲,和兄信上"哄读者开心"是一个意思。能点击《底蕴》网页的,恐怕也系高雅之士,让他们"开心",有何不可?

文斌
2000年9月26日

 

来源 中华诗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