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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十七讲 王昌龄诗(一)

  文学史著作往往把王昌龄归入边塞诗人一类。王氏边塞诗水平的确高,我们就先读他的边塞诗。王氏又被称为七绝圣手,因此更应先读他的边塞七绝:

从军行七首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后略)                            
 

  边塞诗,按我的理解,是透过边地风光、边境战争、边关生活的描写传达出边塞军人生命体验的诗。盛唐边塞诗突趋繁荣,是唐玄宗重视边事设节度使促成的。节度使要长期负责一个区域的边事,很需要吸引内地的士人来任职。士人到边庭比较容易施展,因此不少人向往边庭,渴望得到边庭更多的信息。而到了边庭的士人,为了建立功业,自然会较深入而全面地了解边庭。边庭生活独特新奇,很能引发创作冲动,而且一定成为与内地朋友通信的谈资。没有到过边庭的士人,通过不同渠道,对边庭也就不乏了解。写边塞诗由此成为时髦。

  王昌龄虽写了《从军行》,却未必实行过从军行。《从军行》题下的七首诗并无统一的主题,只是捉摸着不同场合不同人物的不同体验,分别把它们写出来,而且不大像是同一时间动笔的。

  第一首:烽火城已是边塞,城西当更荒芜。戍楼孤零零兀立。黄昏,落日,秋风,独上戍楼必生无端感慨。寄情唯有一笛,信口一吹,便是千万戍兵同样心声铸就的旋律。试问那长存的明月:横亘的关山已消磨多少豪杰,还将延续多少伤痛悲凉?戍兵在什么时候才能给万里外的"她"以相思的解脱?

  外国理论讲典型环境、典型细节,其实人类在文艺方面是有许多相一致的想法的。别林斯基说:"艺术性在于:仅用一个特征,一句话,就能够把任你写上十来本书也无法表现的东西表现出来。"王昌龄的"圣手"就掌握着别林斯基讲的这种本领,只不过他的目的不是塑造典型人物,而是传达典型的生命体验;而且,他所用的"一个特征""一句话",讲究的与其说是典型环境、典型细节,不如说是典型意象。

  意象,是意中之象,即是由主观世界改造过的客观映象。王昌龄自有其意象、意境理论(参《美在生命》上编第三章第四节),简而言之,是主张让生命自然展开,根据平日积累的生命体验,发挥想像和联想,不妨"造"出"境"来。换句话说,对于客观实情来说,他追求的只是"似而不是"。比方说,戍楼上恐怕不应只有一个哨兵,而诗里则必须写成"独上"。又比方说,一般征人的家并不富有,他们妻子的"闺"在想像中却必须是"金闺",因为边关只有烽火、海风、羌笛、戍楼……,不是"金闺"就缺乏震撼力。

  第二首起头显得兴致极高,次句却用了很烦的口气,好像回骂一句:新什么新?但奏曲者除了有边愁还是只有边愁,这个弹的,那个弹的,都一样。边愁如何解脱?谁能给他们解脱?他们自己有什么办法解脱?低头,是沉默而且沉重的长城;抬头,是孤零而且遥远的秋月。周围冷清得惨白。人在此时此地生命体验如何?作者只让读者自己判断。

  第三首从一位体恤军人情绪的将军那角度着笔。肃杀的秋景有助于宣示心底的悲凉。尘封的白骨要回军安葬,牺牲之惨重可想而知。"掩尘骨"用拗救,配合着抒悲抑之情。

  第四首前两句从空间上概括了几千里的西北边防,后两句从时间上概括了过去以至未来的漫长战争年月。雪山暗淡,气氛压抑;孤城关外,枯燥匮乏;黄沙中百战,铁甲被刺穿或磨穿,残酷悲壮。末了,作者并不代政治家宣教示,只把情势说明一下:"不破楼兰终不还"。这表示的是遥遥无期呢,还是锲而不舍呢?这和中国足球队说不走向世界就怎样怎样可以相比:同样心情复杂。

  第五首从后军的角度写一场速决战:主力才走到半路上,前军已大胜传回捷报了。由此可以看出唐军的战斗力和士气令作者也神采飞扬。为烘托士气,作者不忘写出环境之恶劣。

  王昌龄还有一首更脍炙人口的边塞七绝: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出塞

  这首诗仍有时空两方面的高度概括。明月关山亘古长存,"秦""汉"互文,使人不由不联想到筑长城抗匈奴一大段烦扰不堪的历史,不由不关注到无数月下关山,而且感受到无限凄清。从秦汉而写到万里长征,苍茫的历史感和沉重的现实感结合,逼出了末两句呼唤和平共处的心声。

  王昌龄这位"边塞诗人",实际上所写边塞诗所占比重不大。除了几首七绝,古乐府也只几首。且来读读著名的两首《塞下曲》:

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出塞复入塞,处处黄芦草。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两诗命意显然相悖。前首寄语"莫学游侠儿",就是希望把尚武精神用在正途上。而后首则表现在正途上的尚武者的可悲下场。文学史家往往想把某诗人按"主战""反战"来定位,碰到王昌龄这种情况真是无所措手足。

  我不主张以"主战""反战"去评价诗人。曹丕论文艺,说要"以气为主"。我在《美在生命》一书里已说明,曹丕所求于文艺的是生命特色的自然展示。我们所求于王昌龄的也应该是他的独特的"气"。假如在这基础上还想窥探什么,那就透过王昌龄的生命特色去捉摸盛唐的时代精神罢。

  读王昌龄边塞诗,须知当日边防之必要与无奈。游牧民族对农业社会时加侵害,其骑兵快速闪击,令防守者不得不把防区推到荒无人烟的地带。戍兵也因此而数量更多、生活更苦、牺牲更大。然而中华民族从来都是有极大的凝聚力的,无论怎么苦,无论在某个时段怎样惆怅、烦躁,保家卫国的责任感以及战斗的豪情毕竟是其精神世界的主要面。明白了这些,朗读王昌龄诗,你就会感觉到,即使在悲凉之中,他还是充满阳刚之气的。


友好诤言

  这一讲分析少伯边塞诗共八首(六首七绝),所着力处,不妨用一句话概括,即诗人通过自造的典型意象,传达典型的边塞生活生命体验。兄这一讲基本上采用现代阐释学方法,即将兄所意会的"诗人平日积累的生命体验",用现代汉语译释出来。所谓"译",是兄将自己意会的诗的意象、意境,极富诗意地表达出来;"释",是间或作些词、句的解释,以助读者(听者)理解。这种译释也是艺术的再创造,因为有兄的意会在内,而且必须是诗意的表达,否则,与坊间的翻译本无异了。用这方法并非易事,须两重功力:一是理解原作的功力,须要点悟性,"意会"才不失真;二是文字表达的功力,不是干巴巴的逐句翻译。兄二者俱佳,但正如兄信上说的文字表述与口头表达不是一回事,如不作临场发挥、补充、解说,恐怕听者会茫然,讲座难讲下去。

  我较保守,倾向于传统从词句入手的,点评式分析,这只能说是个人审美经验、审美趣味的不同,不应强求一致。这一讲,似乎没有多大可供挑剔处,这是由于我干的本是件尴尬事,兄的《底蕴》是评唐诗,而我的"诤言"却是评"评唐诗"。直说自己对该诗的见解,有可能喧宾夺主,成为我评唐诗,这就决定了"诤言"必须在兄的"评"上下功夫,较难下笔,这里只谈两点供商榷处。

  王昌龄诗集中,边塞诗约二十馀首,厌战的多(如《塞下曲》三、四;《塞上曲》、《代扶风主人答》及长诗《箜篌引》等),表现立功、尚武者寥寥。就是"不破楼兰终不还",按沈德潜评说,"作豪语看亦可,然作归期无日看,倍有意味。"真是懂得诗家三昧。我总觉得王昌龄诗,有种极可贵的人性、人道精神,"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今天读来都震撼人心。中国战争亘古迄今,都是"以血肉作长城","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不考虑人的生命价值。正是从人性出发,王昌龄诗集中,宫怨、闺怨题材,特别丰富、感人,边塞与宫怨,两种题材,实即一个歌颂人性、人道主题。如能从这一方面着笔,可能对唐诗"底蕴",能发掘得更深一些。再是王昌龄创造性地用七绝这种最精粹的特定体制,来反映边塞军旅生活,和战士复杂、丰富的生命体验、心理活动,形式对内容所起的作用,探讨一下,很有意思。

  此外,《从军行》七首之一第二句"黄昏独上海风秋",兄以《全唐诗》为准。但最初选录该诗的《河岳英灵集》、《万首唐人绝句》和明嘉靖十九年刊《王昌龄诗》三卷(朱警本)均作"独坐"(《全唐诗》注也作"独坐")前贤评此诗时(如唐汝旬、陆时雍、黄生等)也按"独坐"解析。高校文学史教材及沿用的朱东润先生编《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上)等也均作"独坐"。我的理解,"独坐"是诗眼。战地、戍楼、黄昏、秋风,都是"独坐"中所见、所感,已勾引起征戍者隐隐乡愁,而一声"羌笛"传来,乡愁就更浓,一发不可收拾,气氛已酝酿够了,所以末句水到渠成,前三句中所见、所闻、所感的景和情全活起来,而且有了着落。从艺术上讲,"独坐"胜于"独上"(也不必考虑戍楼上有几个哨兵)。我这种理解的根据,便是该诗最早出现的版本,给它改字没有理由(该诗也可作为"闺怨"题材看)。

  下面谈一下兄信中提及的对陶诗的评价。一、我并非认为陶渊明"浑身静穆"、"只在田园优游",只是认为陶田园诗与王、孟田园诗本质上异趣,这与他们各自的时代、经历、个人赋禀(这一点很重要)等等有关,所以不应单纯从艺术手法上来论风格。

  二、鲁迅论陶诗,着重于"证明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这自是的论,因为人性总是丰富而复杂的,但每一个具体的人,在丰富复杂的个性中总有其主导方面。出身元勋世家之后的陶渊明,少壮时有"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一面;又更有"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一面。这两者是矛盾的,而动乱的时代,血腥的政治,和时代思潮--玄学的影响,使他"爱丘山"的赋禀压倒了他的"猛志"。他诚然是"儒不儒、道不道、佛不佛",但三者中,老庄"任自然"思想,又是核心和主导方面。陶集中有数量不少的哲理诗,对人生价值、生死大运常萦扰心头(在组诗《形、影、神》中表现得最独特),倘要论及陶诗的"全人"及"真实",就首先得研究他的哲理诗,看他对人生的哲学思考。

  三、基于上述理解,我认为陶渊明的"隐"及其田园诗,是在躬亲耕种的实践中,寻求人生真谛的深沉思考与追求,从自然和生活中领悟理趣。他诗中耕隐者的形象,和王、孟诗中高士、幽士的形象有别。魏晋至唐的形形色色隐者中,真正提出了人生真谛和社会理想的只他一人。至于兄信上所说的陶"是个有独立人格、独立主张、独特感情、独寻生活道路的耿介之士",和我的看法基本一致,只是我认为他的"耿介"到后期也逐渐磨尽棱角,"抱朴含真"。而陶"田园之恋",是他人生价值的体现,决非"小事一桩",否则,历代称颂田园诗者,也不会以陶渊明为皈依了。不知兄以为然否。

  我是主张争论的,不争论形成了我唱独角戏,我曾给慧颖开玩笑说,我给《唐蕴》写"诤言",类似"五四"时刘半农和钱玄同搞"王敬轩双簧"一样,两论相激,往往会引出真问题,切、磋、琢、磨,都是从争辩上说的。在我们之间如采取海涵态度,就是见外了。

文斌
200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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