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十八讲 王昌龄诗(二)
从上一讲我们已可以看出王昌龄的确是个"七绝圣手"。他在诗里常自然而然地审视广大的时空,展现着盛唐人物的阳刚之气。他极善于透过典型的细节传达深刻的生命体验。他笔下的意象新奇而非造作,组接变化多端。因而其诗的总体意境也显得阔大、深厚而摇曳。
这一讲我们继续欣赏王昌龄的七绝。
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楼头小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
--青楼曲二首(其一)
在前两句的字里行间,活跃着一位备受恩宠的将军。"从"字读去声,作"追随"解。有些本子就改作"随",不伤字意,却不大合平仄。"从",追随,追随的是皇帝,其人的情状就很容得读者想像了。"宿"字,有些本子改成"猎",未必好。到长杨宫一带去狩猎--实即进行军事演习,旌旗十万,更显出这将军不比寻常。这两句把非战争年代一位将军所能得到的荣耀几乎写到尽头了,下面怎么写?
作者忽然把白马金鞍、旌旗十万都撇下,掉转笔头描述那位独坐弹筝的楼头小妇。读者一下子未必猜得出作者的用意,但已分明感受到氛围的突变,陡然生出一种要探秘的冲动来。而作者也就乘机带领我们的目光,和楼头小妇取得一致,远远地追随着一路的尘土飞扬直到建章宫。作者没有告诉我们那是谁和谁,他们有什么关系,但我们却可以驰纵想像,揣摩出楼头小妇是那位显赫的将军的夫人,而那位将军则是年轻得志。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揣摩他们两人当时的心情。
也许有人会以为,后两句仅仅是玩弄技巧,让前头写得太尽的弱点在转移视线之后化为乌有。事实上,如果我们把楼头小妇简单地视为一个道具,则后两句对于那位跨着金鞍白马的将军并无更多的描述,只不过交代了他把大军指挥回营罢了。可以说,倘真的如此,这首诗就失败了。
问题正出在那楼头小妇的重要性上。中华文化传统是把家庭看作社会基础的。一个人的成功不但要显现在事业上,而且要显现在美好的家庭里。备受恩宠固然是成功,金闺玉人眼光的追随则使成功更完满。这么一看,相对于前两句来说,后两句是"更上一层楼",在写到山穷水尽疑无路之处,带进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中华人物是普遍追求完美的。现代人动不动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却不大肯追寻孟轲说这话时的语境。他是说情势已不允许既取义又不用舍生时,就该舍生取义。不可得兼是特殊情景,非普遍情景。在正常社会条件下,是既可以取义又可以全生,即鱼与熊掌可以得兼的。王昌龄诗笔下的那位将军,是鱼与熊掌都得了。看来王昌龄是在真心实意地祝贺他哩。
至于那位楼头小妇,王昌龄用寥寥几字,已让我们觉得她是有身份有教养的了。
王昌龄善写女性的情状与心思,我们且再读他两首七绝: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闺怨
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长信秋词五首(其三)
《闺怨》的"不知愁"别出心裁,也很能表现年纪特轻的少妇的情状。"凝妆",显出她原是在心情十分好地享受生活。"忽",这是"诗眼",表示在大自然信息暗示下,从长期的浑浑噩噩中突然醒悟过来,对于青春和离别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杨柳色"作为从"不知愁"到"悔"的触媒,是最合适的,因为它在中华文化圈里是与"折柳赠别""青春易逝"等意念相关联的。
《长信秋词》有一层寓意:高才峻德者反而不及庸碌小人更容易受宠幸。但从字面上看去,又的确是在写长信宫失宠女性的情状与心思。"奉帚""团扇"意象很有内涵。古时女子出嫁,家长谦称她是去"奉箕帚"的。"团扇",是夏天过后便被扔到什么旮旯去的东西。透过这类意象,闪现出宫女乱七八糟的心绪。这样看来,本诗前两句还是不应忽视的。然而人们往往偏偏忽视了。究其原因,是本诗的末两句太精彩,光芒把其他部分都掩盖了。玉颜与寒鸦本无可比,但从宫女的特定场合所产生的感受里却变得可比,而且觉得比不上:一时捕捉到的现象,就是寒鸦还可以带着昭阳殿的日影飞来;而宫女日望夜望,何尝得到昭阳殿里那位至高无上的人一顾呢!
王昌龄写女性,是承认作为女性的基本权益的。漠视女性权益是后来的理学家扭曲文化传统以后才出现的恶果。汉唐的大臣往往在适当的时候便提请放一批宫女出宫去嫁人,理由是皇帝也抗拒不了的:协调阴阳,符合天道。
此外,王昌龄赠别的七绝也是异彩纷呈的: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芙蓉楼送辛渐
送别的前夜,作者感知到"寒雨连江"。"寒"是触觉器官提供的感知,"连江"是视觉器官提供的感知,他感知到"寒雨连江"
"夜入吴",大家想想:他睡得怎样?
送别之时在"平明",离别者归心似箭意在其中,而送别者登山临水送将归的揪心之痛也在其中。连上"楚山孤",更有境界:当时放眼一望,人去了,山却动不得,而自己便像山一样留于楚地,孤零零。
送别之言特别与众不同,希望被送者辛渐回到洛阳替他维护人格声誉,因为当时王昌龄正受流言困扰。
读罢全诗,恍然大悟:首句表示辗转无眠,原来真有难以释怀的心事。
再想想:送别诗写成这样,合适么?
试从辛渐的角度感受一下:王昌龄是把自己视为难得的知己的。有这一点,客套话就可以全免了。王勃不是早已写下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了么?盛唐人豪气更甚于初唐,我们且再来看看王昌龄又作出些什么新的演绎:
流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送柴侍御
当然,送别诗必须讲究贴时、贴地、贴事、贴情,核心更是要贴人。知己不可能多,而送别则经常有,因此,王昌龄的送别七绝也就千变万化。有些纯粹是应酬的,写得就并不好,没新意。但王昌龄毕竟是"七绝圣手",艺术技巧还是值得欣赏的:
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
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
--送魏二
"橘柚香",可见是在江南秋日。秋风秋雨最撩愁思。"入舟"之"凉",不独指天气,更指心境。后两句凝想魏二当夜已遥在潇湘月下,孤独而凄冷,即使入睡而且做梦,也摆脱不了凄厉的猿声。作为应酬诗是很得体的。
友 好 诤 言
第十八讲《王昌龄诗》(二),对《青楼曲》(其一),我宁愿将它看作是闺情绝句,即从"楼头小妇"的眼中写得意的夫婿。前两句有意写尽,末句"遥望"一转,将军的显贵、威武形象活灵活现出来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王昌龄的闺情和生活一样丰富,有"悔教夫婿觅封侯"者;有"鸣筝坐"而隐隐得意者。也不必落入英雄美人的言筌,虽则坡翁赋赤壁,于"一时多少豪杰"中,独拈出"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来,但王的闺情却以女性为主体(这正是他的成功处),与其说是这位将军的成功(按兄的说法,前两句写"事业",后两句写"家庭美满"),不如说,是写这位"小妇"的成功。至于说,"中华人物是普遍追求完美的"。这很对,但正因为历史、社会、人生、人性的不完美、有缺陷,所以才永远追求完美。事实上是不完美才是人生,一完美什么都终结了。从这一意义上说,鱼与熊掌又是不可得兼的。我理解的孟轲这句话有普适性,只是他把"舍生"与"取义"绝对化,陷入非此即彼的线性思维中去罢了。
另一首《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剖析最为精采,寥寥一百馀字,将诗人笔下这位"少妇"的心情意态全表现出来了。析《长信秋词》说的那层"寓意"似太牵强。"失宠"者的后面当然有"得宠者",但"得""失"之间起作用的主要是"色",而非"德"、"才"。寓意应以形象为基础,不能凭想象,强加上寓意倒反破坏了全诗的形象和意境。说"王昌龄写女性,是承认作为女性的基本权益的"。这点是根本,王的"闺情"、"闺怨"和边塞诗有共同的人性、人道主题,"七绝圣手"不单是以艺术性独擅胜场,更在于它饱含人性的光辉。
文斌
2000.12.20.
来源 中华诗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