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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二十三讲 李白诗(一)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 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蜀道难



  李白三十岁初入长安,贺知章要看他的作品,他就拿出这《蜀道难》来。由此可见《蜀道难》是李白早年的习作,是准备拿去晋见王公大臣的"行卷"。
 

  《蜀道难》是个古乐府题,现存的还有梁陈时代的几首,其中以刘孝威和阴铿的写得较好。李白练习写《蜀道难》,文字技巧方面学阴铿。而选材方面,则学刘孝威,写高山、急流、灵怪景物、特殊历史人物故事。当然,李白之学是以超越为目的的。李白成功了。殷璠评论说:"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体以还,鲜有此体调也。"捉摸殷璠的意思,是说李白情感充沛,而体裁、想像力和语言都显得特别有震撼力。
 

  我于《美在生命》上编第二章讲到,盛唐审美倾向于"惟观神采"。因为有这倾向,作者们便需尽力做到无拘无束地、尽情地、举重若轻地挥洒自己的才识气度,即展现其驾驭材料的才华,对世事、历史和艺术规范的学养,热情洋溢的、豪宕不羁的气概和广阔的胸襟。
 

  《蜀道难》的成功,从主要方面说,是展现了最足以代表盛唐时代精神的李白的神采。
 

  李白凭藉其学识和想像力,围绕着"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意思,以丰富的材料组成纷至沓来的惊心动魄的场景。场景之繁多和视点转换之急速,惟妙惟肖地浮现出抒情主人公的情态:面对(虽则只是假设着面对)令人眼花缭乱的壮美山川、神奇景物,只觉错愕惊疑,应接不暇,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即使用了些"坐长叹""凋朱颜""不如早还家"等字样,也只是为着扣住题中的"难"字必须用上的词语。对于读者来说,它们不起大作用。读者的注意力是被奇特的场景、缤纷的词藻、奔放的语句和壮美的音响吸引住的。这些场景、词藻、语句、音响,造成了强劲的运动感和略带点神秘的氛围,让人感受到一股纵横驰骋于古今、凌驾而调度万物的无穷无尽青春活力,不由不涌上豪情。
 

  《蜀道难》场景之奇特,显而易见。
 

  且看其词语运用。这首二百多字的诗,除了作为主旋律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反复出现过三次之外,绝没有另一个词组重复出现过,连一般实词也很少被多次使用。而李白对琳琅满目的实词并不满足,还要在虚词上大变花样。一开头来个"噫吁戏,危乎高哉",就特别豁人耳目。中间又用上了"之"、"于""以"、"也"、"而"、"乎"、"哉"等虚词。一般人在诗里都忌用虚词,即使用也只敢偶一为之。而李白大量地用了,还用得一点也不伤害诗美。
 

  《蜀道难》的句式,长长短短,参差错落,基本上使用一般五七言诗歌的句法,但中间随时插入如"黄鹤之飞尚不得过"、"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这样的散文句,"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这样的赋体句,"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这样的骈体长句,"地崩山摧""天梯石栈"这样的使人产生层叠勾连之感的当句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样的成语翻新。一切都像是信手拈来,而一经运用便兴味盎然,使人读着如觉龙腾虎跃于高崖深壑之间,既可见巴山蜀水的雄伟壮丽,更可见李白精神的解放、才学的出众。
 

  至于音响方面,我们更要佩服李白这位语言音乐大师。中华诗人老早就已经知道"声含宫商,肇自血气",懂得了语言的音响和情感有相应的关系。从东汉以来,经过魏晋南北朝诗人几百年努力,初唐确定了近体诗的格律,其目的就是利用语言的音乐因素辅助抒情(详参《美在生命》下编第四章)。但格律犹如拳术之有套路,而套路娴熟于胸的武术家却更重视散手。李白之运用音响,就像武术家耍散手一样,偏喜欢以无格律的形式来利用语言的音乐素质。《蜀道难》许多句子用了三平调,却并无隔多少句要用一次的规定。宋代张炎说:盖五音有唇齿喉舌鼻,所以有轻清重浊之分。此意李白想必早已明白。且看"青泥何盘盘"这句,虽然都是平声字,但前四字的声韵母差异都较明显,而两个"盘"字又是爆发唇音,有突然振起的感觉,读起来于是顺口而且有抑扬,不亚于讲究平仄了。再看"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这长句,后七字都是平声,其中"胡为乎"三字读起来更觉含混,然而这含混又很贴合句意,显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又再看"扪参历井仰胁息",后五字全仄,而且其中"历""胁""息" 三字更是入声,这就造成了一个透不过气来的音乐形象。总之,李白极善于利用其语言音响方面的学识,因势利导调配文字,造成了可以引起读者幻觉的效果,如交响乐一般展现作者的精神面貌。
 

  正因为《蜀道难》最强烈地展示出李白全面突破旧规范的锐气,所以同是盛唐人的殷璠便给了他"奇之又奇"的评价,表现出具有盛唐时代精神的人们对李白的审美认同。殷璠代表着盛唐文学观念,绝不从反映现实的角度评诗,后人把许多政治观念附会到这首诗上,是和实际情况相差很远的。《蜀道难》的价值不在于政治认识,它只展现那个盛唐代表人物李白的才情气度,让读者随着他的尽情挥洒,沐浴在盛唐的时代精神里,悄悄地领悟人生,尤其是领略生命得到尽情挥洒时那种不可言传的痛快。
 

  中华文化传统绝不是保守的传统,"日新之谓盛德",宇宙自然运化本就不断创新。而人道要符合天道,所以人也应该不断创新。但是创新也应该符合自然运化的法则,否则就得不到认同。因此,所有的创新都要有个根本的出发点。就诗歌创新来说,这出发点就是积淀着前人许多经验的诗歌创作规范。成功的创新者绝不肯对旧规范无端蔑视,李白的成功是在"十五观群书"、三度摹仿《文选》全书的基础上取得的。
 

友 好 诤 言

 

  《蜀道难》析,避开繁琐考证,就诗谈诗,看似无所据,实则在前人诸说基础上,作"即事成篇"理解。说它系李白初入长安早期习作(三十岁则凿得太实),文学技巧学阴铿,选材学刘孝威,而"以超越为目的"等,既都有所本,又独出机杼,抓住"最足以代表盛唐时代精神的李白的神采"这一根本点,从最能表现这一"神采"的诗的场景、词藻、语句、音响作具体剖析。与泛泛评诗者迥异,具见评析者的艺术学养与创作功力,非谙作诗三昧道不出个中究竟。最后,又归结到"超越"上,指出李白在前人诗歌创作规范的经验积淀上有所突破与创新。借用这句话的意思来评这一讲,不妨说,兄正是踏在前贤的肩上又有所开拓,不弃古,更不泥古,这是正确的治学方法。李白虽系蜀人,据说没到过剑阁,该诗驰骋想象力确实令人"错愕惊疑,应接不暇。"在想象力上,此诗是否还有值得探索处。
 

文斌
2001.4.4.

 

来源 中华诗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