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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二十九讲 李白诗(七)

  李白在诗坛上取得的成就,是以高度熟习中华文化典籍为基础的。但熟习者何止千万,李白靠什么超出庸常?这里面当然有天才的作用:他的脑瓜特别灵,记忆力特别好。不过,天才怎么利用也还是个问题。李白的天才是被特别用于创造的。他曾嘲笑那些食古不化的儒生:"鲁叟谈六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他的全部文化修养,都是为着"经济"--经世济民--作准备的。经世济民是随时随地解决问题的事,没有创造性地驾驭典籍知识的能力是万万不能的。李白既把志向定在"经济"上,他就必须自觉训练、提高其创造力。其诗歌创作其实只是训练创造力所带来的副产品。
  再从诗歌领域本身看,本有各种流派、风格。李白固然博采各家之长,但其人性格之所近,则仍不免有所侧重。李白爱活动爱自由爱清真爱新鲜,在诗史上,他显然更喜读民歌。濡染既久,生命自然展开之际,其本人的清新、真诚、活泼、豪宕的个性,便和民歌体的笔调水乳交融了。
  且让我们比并着读一首南朝乐府民歌一首李白诗: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西洲曲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相远,直至长风沙。            
                     --长干行

  真正出彩的民歌不是那些把自己的遭遇絮絮道来的作品--它们毕竟有着乞讨怜悯之嫌。我们的文学史家特别钟情它们,是从认识社会有利革命的角度作出评价的,不是对作品所反映的作者之生命质量作出评价。我们读《西洲曲》,千万不要从"反映现实"的理论框子出发,而应该敞开心扉只用人之常情去契合它。这样去读,最浅层的感觉,是它既通俗而有文采,既直白而又有韵味。深入体味,更觉其一唱三叹的实情叙述处处体现出炽热,而那些甜甜蜜蜜的回忆和幻想又处处表现着温柔。总之是让人可以感触到一个决不轻易放弃幸福追求的鲜活的生命。
  

  《西洲曲》典型地展示着民歌的亮色。而李白深得民歌神髓,一首《长干行》同样展现出一个温柔而又炽热的、有执着追求的鲜活的生命。
 

  李白学民歌,真可谓形神兼备。试看《长干行》对"年龄序数法"与"四季相思调"的运用,其灵活的改进实在精彩!都记得《孔雀东南飞》吧:"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李白虽然也用了序数词,但已摆脱《孔雀东南飞》单叙其人教养的呆滞,透过言行思忖的描述,写出了人物丰富的内心活动。再结合"四季相思"调式的灵活运用,便使全诗显得如行云流水,意到笔随。
 

  细细琢磨李白这种灵活性,可见其灵感和《西洲曲》不无关系。你看《西洲曲》何尝有"春""夏""冬"的字样,它只是用"梅""杏""乌臼""莲"去摇曳那四季的情感波澜。李白的艺术细胞具有一种强大的判别摄取能力,什么作品经他过滤后,好东西跑不了,平庸者留不下。
 

  李白的创造性其实是百川归海后掀起的种种波澜。天才体现在综合后的超越。


  李白所掀起的波澜当然具有李白自己的生命特色。试读其《北风行》:

 

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纹金鞞 /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在本色的乐府民歌里,什么《弃妇行》之类,眼光都是专注于某个"个案"的,因而不免造成场景的狭小。李白《北风行》虽是在写一个思妇的遭遇和心情,但场景阔大、声调铿锵,有着李白本人的生命体验融和在里面。李白以巨大的同情体味着思妇巨大的悲痛,而那宽广无边的场景则分明把生命体验带到了超出"个案"的范围。参读一下《战城南》便知道,李白对连年征战的现实极感无奈,而其信念则是:"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北风行》显然也寄托着李白对现实的广泛关注。从内涵来说,李白也是超越了民歌的。我们从前总被一些盲目吹捧民歌的理论蛊惑着,以为民歌是最高标准;读读李白,可开茅塞。
 

  本讲两首诗都写了女性,姑且从这里延伸着谈谈中华文化传统有关女性问题的基本观念吧。
 

  《周易》下经以咸、恒两卦为首,其后各卦分别描述家庭生活的诸多情景,故可判断咸恒二卦是描述家庭的切入点。
 

  咸,即古感字。其卦象兑上艮下。兑代表少女,艮代表少男。艮居兑下,是求婚的情景。而兑还有悦的意思。组建家庭,要两情相悦,要有感情维系,这是咸卦的基本意思。这里完全没有大男子主义的色彩。参读诗经可知,周人自由恋爱之风甚盛。中华文化传统本来就肯定情欲合道。
 

  恒卦描述的是已结成夫妇的情景。卦名为恒,其意即在:家庭以长久稳固为佳。家庭稳固,一般地说,也符合妇女的利益。盲目追求"妇女解放"并不可取。鲁迅也生疑:娜拉出走以后怎么活?鲁迅自己写了篇《伤逝》给出一个答案,而这答案却令激进人物大为丧气。

 

友 好 诤 言

  寄来的《李白诗》(七)析两首乐府民歌《长干行》、《北风行》,说《长干行》深得《西洲曲》精髓,并对李白创造性学习民歌,取神遗貌处作了比较。这三首诗艺术性都较高(《西洲曲》达抒情民歌的顶峰),一般听众不易理解,还要作点词句章节上梳理,估计受场上讲析的时间限制,只能如此简略,要言不烦,点到辄止,从书面角度看,总有言不尽意之感。这两首诗,选取时别具慧眼,一写商人妇,一写征人妇;一略带喜剧色彩,一是震撼人心的悲剧。两诗对爱情的忠贞不渝,都写到极致,充溢着人性和同情的诗人的生命体验,显示出李白心目的女性观念,可资发掘处较多。兄的"底蕴"是"易"本位文化,一切以此为归结,我对《易》是门外汉(以其太奥秘而神秘,诠释者人言人殊),无法置喙。中华传统文化是重视家庭稳固的,这是中国传统社会虽发展迟缓,在正常情况下社会一般较稳固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家庭稳固与后来的"妇女解放"似不矛盾(打引号的"妇女解放",似指过激色彩),鲁迅对名实相符的妇女解放并不生疑,还力促其实现。疑的是在他那个时代还不具备真正的妇女解放条件,所以问,"娜拉出走以后怎么活"?《伤逝》据我的理解,反映出那个不允许妇女独立的社会背景,也批判了知识者的软弱。我对当前某些所谓"女性主义"及"女性文学"颇为反感,说穿来,这类作品,一是女人写,二是写性,难怪有人批评这类作品是把女性作为宠物,在出卖自己的身份和形象,实际上是一种性别歧视。但妇女解放不在此列,它是在平等的基础上对人的解放,并非单纯性别、身份的解放。李白一些塑造妇女形象群体的诗歌,比今之所谓"女性文学"崇高丰富得多了。
 

文斌
2001.6.16.

 

来源 中华诗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