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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三十六讲 杜甫诗(三)

    前文提及杜甫有时也会狂一狂、放一放,且读其《醉时歌》:
 

诸公衮衮登台省 广文先生官独冷 甲第纷纷厌粱肉 广文先生饭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 先生有才过屈宋 德尊一代常坎坷 名垂万古知何用
杜陵野老人更嗤 被褐短窄鬓如丝 日籴太仓五升米 时赴郑老同襟期
得钱即相觅   沽酒不复疑  忘形到尔汝   痛饮真吾师  
清夜沉沉动春酌 灯前细雨檐花落 但觉高歌有鬼神 焉知饿死填沟壑
相如逸才亲涤器 子云识字终投阁 先生早赋归去来 石田茅屋荒苍苔
儒术于我何有哉 孔丘盗跖俱尘埃 不须闻此意惨怆 生前相遇且衔杯
 

    广文先生是郑虔。郑虔曾被贬谪十年,回长安后,玄宗爱其才,特设一广文馆任郑为博士。广文馆因雨倒塌,竟无人修葺,可见并不受重视。此诗前八句嘲广文先生,实是嘲世态。指责朝廷屈才,只就事论事。次四句自嘲,不再提"有道""有才",实际却用"同襟期"和郑挂上钩,仍是宣泄屈才之激愤。"得钱"四句写成五言句,节奏变化,使上面发牢骚的势头受到一点控制,读来仿佛看到杜甫忽而莞尔一笑。从结构上说,前面分写两人,至此作合写便很得当。"清夜"四句写醉时感觉真切得很,尤其"灯前细雨檐花落"一句,可谓"得其神"。倘写成"檐前细雨灯花落",便毫无诗的意境了。为什么这样说?请大家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契合那"灯"和"檐"的错位慢慢领悟吧。艺术有时是要细细品味的。读杜诗尤其要培养从字里行间读出生命体验的锐感!末尾几句,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气,表明杜甫其时已濒于绝望了。
 

  文学史家喜欢说杜甫在长安"十年困守",我则以为应说成"十年候官"。候官时总抱希望,而希望又常破灭;不过在希望不断破灭中又存在着不断产生新的希望的迹象。因此,候官的人,必然还保留着雄心,然而已不敢太张扬;候官的人,又必然有叹息,然而决不肯显得太颓唐。处在候官时日的杜甫,已无法再写《望岳》《画鹰》《房兵曹胡马》那类飞扬傲兀的诗了。有一段时间,他只写些应酬诗、发牢骚诗和打发牢骚的游览诗。这些诗以高超的艺术手段,活画了候官时的杜甫的神情。
 

东岳云峰起 溶溶满太虚
震雷翻幕燕 骤雨落河鱼
座对贤人酒 门听长者车
相邀愧泥泞 骑马到阶除
     --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
 

  在杜甫,狂放只是偶尔出现的情景,随寓而安才是他的常态。大雷大雨,无事可做,便想邀伴喝酒。题中一个"走"字,诗中一句"门听长者车",都显出急切等待。雨中邀人前来,门外又不是光洁的石板路,所以"愧"。唯一的补救,便是叮咛须得骑马来。这又显出着想的精细。
 

巳公茅屋下 可以赋新诗
枕簟入林僻 茶瓜留客迟
江莲摇白羽 天棘蔓青丝
空忝许询辈 难酬支遁词
          --巳上人茅斋
 

  佛家称有不散乱的菩萨心的人为上人。看来,巳上人确是上人,身居茅屋,四周林莽,与世必无争;待客唯有茶和瓜,远非俗世的交往客套。白莲当作羽扇,是巳上人"赋新诗"时的情状;如天门冬之青丝延展,是巳上人所赋新诗的神韵。整体氛围如此深远安静,其诗体道水平可想而知,因此末两句杜甫便自谦无法做巳上人的副手(晋时,大和尚支遁说法,要用许询做"都讲":只有许询才能正确理解和发挥支遁的深意)。
 

守岁阿戎家 椒盘已颂花
盍簪喧枥马 列炬散林鸦
四十明朝过 飞腾暮景斜
谁能更拘束 烂醉是生涯
         --杜位宅守岁
 

  孤身落魄的杜甫,在颇为发迹的族弟家过年,其生命体验想来就十分独特。杜甫能否传达出这种独特?椒盘颂花是热闹的过年仪式。杜位家热闹到什么程度?诗中如轻易地写上诸如"张灯结彩"、"欢歌笑语"、"锣鼓喧天"一类的泛语,就不能把杜甫当时那种冷眼旁观的神情传达出来了。且看杜甫怎么写:"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朋友聚会骑马或坐马车而来,马槽的马一片喧哗,该是多少马?带来多少人?燃起的火炬把林子里的乌鸦吓得四散飞鸣,该有多少火把?火光中又该有多少人揖让笑谈?在杜甫看来,这些都是别人的热闹,他只是个被热闹搁在一边的孤独者:这就有了诗的后四句。
 

剩水沧江破 残山碣石开
绿垂风折笋 红绽雨肥梅
银甲弹筝用 金鱼换酒来
兴移无洒扫 随意坐莓苔
             --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五)
 

  怎么欣赏这首诗好呢?请把自己想象成屡屡失败的追求者,心情颓丧,把一切似乎都看得无所谓。然后用这个想象中的人的眼光追随着杜甫去"游何将军山林",你就和杜甫在精神上有所契合了:见小河涌,河涌!什么河涌?啊,沧江分流。见小山丘,山丘!什么山丘?啊,碣石分支。见绿,啊,是竹!见红,啊,是梅子……总之,"兴"不断地"移",人却始终陷于被动,不能进入亢奋状态。你体味到这一点,你就是杜甫的知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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