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四十八讲
杜甫诗(十五)
堂前扑枣任西邻
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 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 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
正思戎马泪盈巾
--又呈吴郎
杜甫曾在夔州西草堂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搬了家,就把草堂给了这位姓吴的亲戚居住。草堂隔壁的老寡妇来打枣子吃,杜甫从不拦阻。而那位亲戚却筑了篱笆加以防范。杜甫这首诗相当于一封书信,委婉地劝吴某。首联的语气,表示相信吴某和自己会同具一颗恻隐之心,也会"任"她来扑枣的。颔联得寸进尺,更表示相信吴某可以表现得更和蔼可亲以化解她的恐惧。颈联其实是责怪吴某筑篱笆,但话说得很巧妙,仿佛吴某并非针对老妇人,只是客观上妨碍了她。末联忧时伤世,其意还是开导吴某怜悯他人。全诗如说平常话,毫不造作地传达出杜甫的精神世界。"只缘恐惧转须亲",这是由衷而发的关爱;"便插疏篱却甚真",这又分明照顾着受话者的自尊,设想不可谓不周到。多为别人想,一直想到戎马中贫到骨的大众,简直是"菩萨心肠"了。杜甫给我们立了个榜样:真正用中华文化精神培育起来的人就是这样实现其人生价值的。目标当然是"大济苍生",事无可为时,也要尽力为小善,而且把为善化作自己生命的本色。《又呈吴郎》给我们展示的正是杜甫的生命本色。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
此诗胜于其他客子悲秋诗的地方,在于它有更具特色的命意,又有更出色的艺术处理。诗中抒发的是"艰难"时世之愁,是百年易过壮志成空的"苦恨"。首联扣着夔州秋景写登高见闻,上句精神在"急""哀"二字,下句忽显悠闲;六个主谓结构接踵而来,纷繁,烘托着诗人心绪:因为投闲置散而烦躁不堪。颔联气势特大,"落木萧萧"有迟暮之感,而"长江滚滚",则颇似志士情怀;加上以"无边""不尽"作修饰,更觉悲凉慷慨、气韵沉雄。颈联是运用层递式修辞格的典范:秋之悲,浓于其他季节;作客之悲,浓于其他处境;而常作客,且在万里之外,则最可悲。登高易思家,有家归不得,可怜;老而离乡背井,更可怜;何况他还多病,又孤单,那就最可怜了。上面三联使用了飞扬震动的句子,末联则变换了节奏,只把老态、病态淡淡说出,显出历尽蹉跎者无奈地咽回苦恼的意态。
江汉思归客
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 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徒壮
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 不必取长途
--江汉
"思归"是全篇要害。"一腐儒",似自嘲自贬,加上"乾坤"两字,大小如此不相称却相提并论,便既有存身天地不过微尘之感,也有耿耿此心永怀宇宙之意。见云见月而觉远觉孤,是飘零客子的生命体验。"落日""秋风"联传达的则是既承认现实又心有不甘的情绪。以"老马"自比作结,可见"思归"其实是思用。
昔闻洞庭水
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 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
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 凭轩涕泗流 --登岳阳楼
"昔"只闻名,"今"能登览,倘是太平时日,当有素愿得偿的快感。然而"今"竟是"戎马关山北"战乱未止的年代,那么,快感之中就不免夹杂了苦涩了。颔联用上了"坼""浮"两字,分裂和动荡之感跃然纸上。颈联把孤零无助的衰翁扔在谁也关注不到的一艘小船上,好不可怜!然而这衰翁放不下的却不是他自己,而是"关山北",这是一副怎样的心肠啊!
杜诗风格沉郁顿挫。《登岳阳楼》有深沉积郁的生命体验,表现出来则是欲说还休,频频转换角度。读杜诗,往往可想见其人思绪万端的情状。且再读其《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
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
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 天地一沙鸥
阔大里的伶仃,汹涌中的沉静,清夜间的无限思量,构成内涵的丰满。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崔九堂"是昔日长安繁华之地,而今日"又逢君",却彼此都流落江南。时隔十多年,地隔数千里,抚今追昔,尽是沧桑。倘是一般水平的诗人,文字上少不了表示追怀、表示沧桑感的词语,至少也会在描述相逢之地时尽量写出个黯淡氛围。然而杜甫别有会心。你看他先来一句"正是江南好风景",再说到"落花时节",落花受到"好风景"统摄便不再显出凄凉状,反而给人以色彩缤纷而且活跃的印象。这真是"以乐景写哀"。在一片"好风景"里,倘在当年遇着李龟年这位红透半边天的大歌星,是应该听得到他美妙的歌声的。然而,这是何时,这是何地?他能有心唱么?"我"能有兴致听么?杜甫一概不写,只让大家去体味他此时此地所可能产生的生命体验。历尽沧桑的人怕说沧桑。怕说沧桑因而更可证明其人沧桑之感特浓。会此意者后来有个辛弃疾,他说:"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他看到的也是"好风景"哩。
中华美学重精神审美,要捉摸作者的心灵活动达致生命体验的契合。作者的心灵活动有时只受潜意识支配,自己的显意识未必参与。以山水画作比,会看画的人,说此人醇品,那人有戾气,其实就是通过其笔墨运用去捉摸其潜在的生命活动。笔墨有浓淡枯涩等等反映情绪,诗人的意象也有荣枯冷暖缓急等等反映情绪。读杜诗,是要从他用了些什么意象、怎样用这些意象去捉摸他的心灵活动的。同时,还要清醒地估计到人的心理活动特征,有时不免因掩饰的需要而变形--弗洛伊德说梦就是这样变得离奇的,而人不免还会有白日梦。因此,对杜诗还需设身处地去捉摸其诗是否反映着某些潜在的心灵活动。近读金敬迈《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其囚笼中的生命体验,那些热切追求自由的种种心灵活动,不设身处地就很难体会。同样,杜甫一生蹉跎盼望用世那份热切,如果不设身处地体味就品尝不出来。换句话说,我们就并不能真正和杜甫达成生命的契合。志士之每饭不忘用世,极似囚徒之每日盼望自由!
友 好 诤 言
5.13.给兄长信谅已达尊鉴。14--15两讲所选杜诗,均系少陵诗史皇冠上有数之瑰宝,无论思想深广抑艺术精湛均达高峰,而好评灼见又几被前贤今人说尽。尤其是《秋兴八首》与《登高》诸什,后来评析者要不落窠臼都得有大识力及大手笔,更遑论别具慧眼,另辟蹊径了。这两章之所以迟迟未动笔,搦管辄止以此。
杜甫在夔州喜写组诗,如《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八哀》诗等。这是诗人晚年闲居反思产物,既眷恋失落的盛唐,又想总结一生丰富阅历。这类大题材单篇难尽意,排律易板滞,便采取这既独立成篇,又相互衔接,联成一体,有独特结构的组诗,而公之功底才力又足副之。《秋兴八首》,便是诗人因秋感兴,融国家盛衰命运和个人生命体验的多声部交响曲。兄先从韵脚着手,点出声情,再抓准该诗总体意象内核"故园心",逐首诠释其丰富意蕴,试图找出少陵"对大中华气象的深深领悟",可谓得其要领。特别是兄对诗人那不甘寂寞,又无可奈何,胸中热血,化为眼前幻觉的复杂心态剖析,已窥探到少陵精神堂奥,非寻章摘句之徒于字里行间营营寻求可比。但美中不足处,是忽略了该组诗结构特色,且对诗中"透出的(诗人)对大中华气象的深深体悟",似难言传。弟不辞谫陋,谨从这两方面为兄补遗,兼提出诠释分歧处。
在众多的杜诗选本中,对该组诗结构、用事、诗法、词句训诂、歧义断定,各家举证等方面,既详尽丰富,又有独到见解的,以萧涤非先生《杜甫诗选注》最佳(我用的是'79"人文"版)。我完全同意他的结构分析,即前三首由现实(夔州)走向回忆(思长安),详夔州而略长安;后五首由回忆(思长安)回到现实(夔州),详长安而略夔州(P:251)。萧先生还认为从第五首起,"都是前6句说长安,说过去,末二句才回到夔州,回到现在,都应在第6句分(P:260)。我感兴趣的是该诗所独具的"夔州--长安"的心理时空结构,前人已看出来了。浦起龙说,"首章八诗之纲领","实拈'夔府'暗提'京华'"。他特别着眼于该章的"他日"、"故园",认为后七首云云……都在这四字中"包举无遗"。典型的是第二首,首联标明"夔府"--"京华"(钱谦益以"望京华"句为"八首之纲目"),以下诸句,便在二地往返推移、流转:"听猿"--夔州,"奉使"--忆"京";"画省"--忆"京","山楼"--夔州。末两句回归现实中漂泊的家园,而精神归属的家园--"北斗"下的"京华",是诗人生命皈依所在。第三章前4夔州;后4中除"抗疏"指肃宗朝上疏救房琯事外,"传经"(指待诏集贤院)、"五陵衣马"都是追忆在京亲历,到第四章已如萧先生所云,不赘。作者这种心理时空焦点的两地流转,非常灵活自由,如第六章首句"瞿唐峡口曲江头",竟超越了"万里风烟",把夔州、长安两地对接起来,变万里为比邻,这种流转宛如现代意识流。
我认为这种两地流转的心理时空结构,最早可溯源到《诗经·东山》。该诗从第二章起,在结构上每章以作为背景的实景开端(前4),中间是写想象、幻景(从第二章想象中家乡战乱后荒凉,到妻子具象(三章)再到第四章新婚场景),结尾又回到现实,以抒情结束。时间上展现过去,现在,未来;空间上绾合家乡、征途两地。这一切,都是征人心理活动的产物。所谓意识流者,古已有之,并非舶来物,而《秋兴八首》用得最巧妙,最具独创性罢了。
结构是具体的,而诗中"透出对大中华气象的深深体悟"的确存在,却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仅评析者需慧眼辩识,更须灵性领悟,试抒浅见,我认为关键在于如兄所说的老杜对盛唐"'除却巫山不是云'式的苦恋"。他是在陵夷时以大手笔写大繁华,写一个已经失落却还未完全冷却,也并不遥远的盛唐繁华梦。诸如"云移雉尾"、"日绕龙鳞"的皇家气象;"珠帘绣柱"、"锦缆牙樯"的壮丽图景;"佳人拾翠"、"仙侣同舟"的太平景象,既历历在目,又是一场幻梦。而眼前现实却是皇舆播迁、侯门易主、衣冠变幻。在盛衰遽变中他隐隐感到唐王朝根基动摇,感到历史的荒谬、人生价值的颠倒(第三章),"自古帝王州"也保持不了永久的繁华。自己当年虽曾"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彩笔昔曾干气象"(指于蓬莱宫献三大赋,"文采动人主"事),如今却孤独到"江湖满地一渔翁"。在"每依北斗望京华"的苦恋,"日日江楼坐翠微"的反思之馀,只能细细咀嚼,反刍昔日的荣光,在"盛"、"衰"、"昔"、"今"的巨大背景和心理反差中,只能"白头吟望苦低垂"而已。在这场幻梦中,老杜不仅对唐王朝盛衰引起哲理性思考("弈棋"比长安政局),更感到人生变幻无常(末章忆自身游乐处已成陈迹),价值颠倒,荣华难恃。全诗结尾"苦低垂"三字值得玩味,此中"体悟"应是诗人对宇宙人生的生命体验尽在不言中了。
基于这认识,全诗回忆盛唐事,全以"彩笔"铺排,词藻秾丽明艳,毫无"衰飒景物"。第6章颔联"珠帘"、"绣柱"有过歧义:一正面理解,"黄鹄"为曲江宫苑中"珠帘绣柱"所围困,"白鸥"被"锦缆牙樯"所惊起;一认为写昔盛今衰,"珠帘绣柱"中只剩"黄鹄","锦缆牙樯"间唯见"白鸥"。细味这章中,诗人只以"入边愁"三字暗示安史乱起,未加渲染,保持了前6句繁华氛围,且和前"云移"、"日绕"联相呼应,应以前说为主。第七章颔联萧涤非先生认为"沉云黑,言菰米之繁殖……黑亦茂盛意"。驳"仇注""波漂二句,想池景之苍凉",引证极详,不赘。浦注也认为"'波漂'、'露冷',就所值之时,染所思之色,盖此章秋意,即借彼处映出。"不同意以此"定盛象衰象之是非"。均系的论,可供借鉴。
第14讲选析《又呈吴郎》,为之抚掌称快,也放下了一个悬念。说句夸张的话,缺这首"诗柬",杜甫伟大人格被隐去了一半,有了这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讲也无妨。我常认为儒家仁学中虽没有"博爱"字样,但高度肯定了人类固有的同情心与亲和情感。即《孟子》所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杜甫把"奉儒"作为家族文化基因来接受,杜诗中常出现"民胞物与"仁者情怀,如《过津口》;"白鱼困密网,黄鸟喧嘉音。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这与他关注民间疾苦精神上是一致的。而《又呈吴郎》"诗柬"更突出地表现了诗人恫瘝在抱的伟大人格(内容兄已说得够好),这是杜甫将民间疾苦化为笔底波澜根源所在。没有这种仁民爱物垫底,"爱国"是空洞的。爱国必须先爱人,从热爱个体生命开始。个中奥妙,容后细述。
《登高》、《江汉》、《登岳阳楼》等诗,兄分析得最佳处,是读出了诗人,写景感觉化,换句话说,诗中景物是诗人整个宇宙生命体验的感觉外化。如《登高》上句精神在'急'、'哀'二字","'落木萧萧'有迟暮之感"。《江汉》"耿耿此心永怀宇宙","见云见月而觉远觉孤,是飘零客子的生命体验。"《登岳阳楼》"颔联用上了'坼'、'浮'两字,分裂和动荡之感跃然纸上"等等。限于篇幅,我不再发挥。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常将极大与极小对比而将所形容事物推向极端,如"江湖满地一渔翁"、"天地一沙鸥"、"乾坤一腐儒",都是以大释小,因小见大。如果要我从诗人1400多首诗篇找出一句典型作,来概括诗人伟大人格或作为象征,我将毫不犹豫地举"乾坤一腐儒"这句作总代表。别为"腐"字障目,他是将自我提升到宇宙乾坤之间,以儒学立身处世的。这便是杜甫屹立在诗歌巅峰不可企及处(其中损益,还得细细平章,此处不赘)。
文斌 02.5.23.
来源 中华诗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