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四十九讲
杜甫诗(十六)
中国古代的诗歌、绘画、舞蹈以至一切文艺,都是中华生命美学培育出来的。杜甫精于诗,而看他在诗中透露出来的对绘画和舞蹈的欣赏水平,足见他对中华生命美学理解极深。有这样深的理解,杜甫自己写诗就决不允许平庸肤浅。且先读其《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将军魏武之子孙
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 文采风流今尚存
学书初学卫夫人 但恨无过王右军 丹青不知老将至
富贵于我如浮云
开元之中常引见 承恩数上南薰殿 凌烟功臣少颜色
将军下笔开生面
良相头上进贤冠 猛将腰间大羽箭 褒公鄂公毛发动
英姿飒爽来酣战
先帝御马玉花骢 画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牵来赤墀下
迥立阊阖生长风
诏谓将军拂绢素 意匠惨淡经营中 须臾九重真龙出
一洗万古凡马空
玉花却在御榻上 榻上庭前屹相向 至尊含笑催赐金
圉人太仆皆惆怅
弟子韩干早入室 亦能画马穷殊相 干唯画肉不画骨
忍使骅骝气凋丧
将军画善盖有神 必逢佳士亦写真 即今飘泊干戈际
屡貌寻常行路人
途穷反遭俗眼白 世上未有如公贫 但看古来盛名下
终日坎壈缠其身
一开头便提到家世,"将军魏武"何其显赫,而子孙潦倒得"为庶为清门",其间便寓有巨大的沧桑感、失落感。
接以"文采风流今尚存",文势便不致下滑得太厉害。杜甫是拒绝一味衰飒的。
放弃学书法而专心绘画,争取的是天下独步的声誉。杜甫和曹霸同样有此追求,所以诗中才有这好像并不必要的两句。
由于天下独步,因此凌烟阁功臣像由他改画--"少颜色"不是红黄蓝白之类的色彩黯淡剥落,而是原来画上功臣的颜脸缺乏神彩。杜甫很能领会曹霸的艺术构思,懂得曹氏"进贤冠"或加几支"大羽箭",其功效即相当于前人"益三毛""置丘壑"(此理请参读《美在生命》上编第二章第三节即可知)。
杜甫的艺术感悟力既如此之强,那么,诸如"进贤冠""大羽箭""益三毛""置丘壑"之类的手段就极可能在杜诗里悄然存在。当我们读杜诗至此等微妙处,是应该努力去捉摸杜甫的匠心所在的。"将军画善盖有神"是《丹青引》全篇要害。不起眼的细节都是为传神服务的。如果我们读杜诗只见燕子蜻蜓而不见杜甫神彩,是把神品作凡品读了。
画功臣像的事发生在朝廷,画御马的事也发生在朝廷,杜甫专挑在朝廷上的事来写,自有他的想法:和下文的"飘泊干戈"对照。
曹霸画出玉花骢的神彩固然难,而杜甫要写出曹霸笔下的玉花骢神彩就更难。先叙玉花骢已让许多画家画过,没一幅令人满意。这马难画之处正是其神:牵来一站,门户生风,其神骏岂是一般笔墨画得出的?然而好个曹霸,只略一构思,很快就画成功了。成功的程度如何?那是匹"真龙"式的马哩!"真龙"就在御榻上和玉花骢相对,画中之马和活马让人分不清,以至于天天和活马打交道的官员全都在发呆--杜甫匠心独运的描写,全是围绕着赞赏曹霸能传玉花骢之神而进行的。再用韩干衬托,便更显出曹霸无人可及。
然而,独步天下的奇才尽管从不疏懒,却坎壈缠身--杜甫所叹惜的何止曹霸!
且再读其《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序)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五年,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舞女,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匪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尝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孙氏
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 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
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 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
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 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弟子散如烟
女乐馀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 瞿塘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
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 足茧荒山转愁疾
这诗的序也是篇好文章,追忆中带着浓浓的盛世情韵,今昔相映,扑面沧桑。末尾提到张旭草书,更是用以铺垫公孙大娘舞艺之高的。
诗题虽作"观……弟子舞剑器",全诗感慨的中心却在公孙大娘。公孙大娘名震遐迩,技艺非同凡响,杜甫以独创性极强的鲜明意象表示印象历几十年而仍然在眼。
"感时抚事增惋伤"句后,意象跳动,韵也换上入声,既可见其心事浩茫连广宇,又可见豪荡感激赛波涛。
细品"妙舞此曲神扬扬"和"女乐馀姿映寒日",杜甫并没把这位"弟子"和公孙大娘等量齐观,其间自然也流露出旷代奇才消逝的悲哀。
独步画坛的曹霸落魄天涯,独步舞坛的公孙大娘星光殒落,这不是个别性的事件,而是整个盛唐坍塌的缩影。
但杜甫心中的盛唐是永不坍塌的,正因如此,杜诗绝对没有单纯的衰飒,"豪荡感激"便是盛唐血气的翻腾,尽管只是些难以翻江倒海的血气。
感受不到这种血气,就捉摸不到真杜甫。
拿晚清樊增祥一首词比一比,杜甫的阳刚就可以突现出来了。手边无原文,樊词词牌及其中几字已忘却,但无碍于作一般了解:
绿波南浦
一段销魂赋 怕见江南念欢树 梨花影似娉婷女
娉婷泪似梨花雨 囗囗囗 囗囗
囗 愁来路 妾自向鸳鸯湖畔住 郎自向凤凰山畔去
试问银河几时度 多情总被无情负 负情悔被多情误
欲往诉 休往诉 天怜汝
杜甫就决没有这种腔调。
友 好 诤 言
5.25信和两讲"底蕴"均收到。原以为杜诗讲析到《江南逢李龟年》已近尾声,故尔略作小结,谁知压台戏还在后。这两首咏画、咏舞诗,是杜集中神品,不仅表现了诗人沟通、融汇诗、画、舞不同艺术的奇妙才能,诗人更通过画御马、舞剑器的艺术,表现出个人沧桑和历史巨变的大事。尤其是后一首,诗人借目睹剑器舞绝技在师徒两代人间既承传又陵夷的事实,而"感时抚事",写出"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的盛衰剧变这一巨大主题。诗中深厚的历史底蕴在杜集中不多见,选它压场,足见慧眼独具,也正为讲座的"底蕴"二字点题。
兄评这两诗,不仅能"捉摸杜甫匠心所在",看出了诸如"进贤冠"、"大羽箭"等微妙处"传神"细节,及其"匠心独运"用意,更能领会诗人所选取题材"不是个别性事件,而是整个盛唐坍塌的缩?quot;,并进一步去捉摸诗人"豪荡感激"的心理凭证,深得二诗精髓。能读透二诗巨、细所在,没有深厚功力是不行的,有这个功力,又能抓住精髓,形诸笔墨,款款道来,要言不烦,举重若轻,与一般评家逐词逐句作透析者迥异。看兄这类评析,如看世界杯足球赛时,听专家从画外音中切中要害的指点解说一样过瘾。可见压场戏兄是花了大气力的,没轻易放过。
两诗内涵都富赡丰厚,如从"中华生命美学"角度看,《丹青引》更表现和揭橥了诗人"写真"--"画骨"--"有神"三位一体的艺术观。"真"是艺术准则;"骨"是使艺术作品能立得起、站得住的根柢;而"神"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兄所称杜诗"阳刚"之气似与"骨"有关。前贤常借用《丹青引》诗序中"浏漓顿挫"、"豪荡感激"语词转评该诗(见杨伦《杜诗镜铨》、方东树《昭昧詹言》等)。兄进一步从诗人心理感受着眼,说它"是盛唐血气的翻腾","感受不到这种血气,就捉摸不到真杜甫。"诚然如此。杜甫晚年确是沉浸在盛唐幻梦中,这是他生命的唯一寄托和希望,《秋兴》八首便是这幻梦的再现。能不能说"杜诗绝对没有单纯的衰飒",我把握不准,难置可否。但以《剑器行》论,诗人已清醒地感觉到盛唐繁华毕竟是一场幻梦,全诗情调首尾急剧变化。开头"四如"句式的"豪荡",令人神旺;结尾"惋伤"情调愈来愈浓,"金粟堆南木已拱"句分量极重,似为"五十年间似反掌"划上了句号,有人亡政熄之感。衬以曲终人散,"石城"荒草景物,一片"萧瑟"。诗人那彷徨怅惘,"足茧"蹰躇的沉郁,与开头高扬形成强烈"顿挫",一味说它是"盛唐血气翻腾"的"豪荡感激",似与诗的实际情调不符。该讲结束时兄以晚清樊增祥柔情缱绻词作对比,以证实杜诗"阳刚"之气,倒有画蛇添足感。唐代自不乏"女郎诗",何必举樊词为例。"仇注"中引刘克庄语,比较同是涉及"梨园子弟散如烟"的白氏《琵琶行》,说"杜有建安黄初气,白未脱长庆体。"我理解所谓的"建安黄初气"是指此诗慷慨激荡中,感染伤感悲凉情调,有些"萧瑟"。不知兄以为然否?
文斌
2002.6.11.
来源 中华诗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