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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五十二讲 李华、景云、刘方平、张继、钱起诗

宜阳城下草萋萋    涧水东流复向西   芳树无人花自落    春山一路鸟空啼

 

——李华:春行即兴

 

    宜阳有著名的行宫:连昌宫。作者在安史乱后经过此地,有独特的体验。正如修辞学所说,有避讳语,不忍心说的话会改用代用的说法。李华只说“宜阳城下草萋萋”,连连昌宫的名字也不说出口,更不说那些殿堂池阁,只“草萋萋”三字却宛转透出心底的悲哀。涧水东流折回向西,是表示自己正在“行”——点题之笔,却也多少带着世事曲折难料之感吧。春天是花鸟的世界,如果回到盛唐,这一路上当有多少热闹。然而今日呢?繁华一去杳杳无踪。不过作者虽则心中滴血,笔下仍极力避免使用衰败、颓丧的词语:因为他心中有爱。倘把诗写成“连昌万亩古行宫/涧水流春乱向东/苑里繁花零落尽/鸟啼血染杜鹃红”,那就丢掉了从盛唐延续下来的时代精神了。豪气不被灾难彻底打垮,民族才有前途! 

 

画松一似真松树    且待寻思记得无  曾在天台山上见    石桥南畔第三株

——景云:画松

 

    画松的画有千千万万,而此刻所见某画所画的松,竟要到脑海中去翻寻所有活松印象作比照,大有寻不出来便吃不好饭睡不稳觉的神气,对这幅画可谓情有独钟了。幸而终于忆起了某株活松的神态,这才欣欣然有解脱感。景云这位诗僧显然胸中藏有千万松。要解悟这首诗,是必须回到中华文化圈里来的。松,是高品格的代表。现在这幅画松竟令爱松如命的诗僧如此神魂颠倒,当然是因为画家是高手,能画出其高品格的神态了。景云特别提到天台山上松来叠印它,自有其特别含义,倘改为“曾在府衙门外见”,则大煞风景了。景云把那画松“落实”为天台山石桥南畔第三株,不用具体描述,圈内人自可想象出此松的萧然风致。至于景云当时那种搔首踟蹰、寻寻觅觅、恍然惊悟喜不自胜的神态,读者也可从文字缝里品味出来。这首诗颇能启发人,有心人不妨从仿作入手练练自己的诗笔文笔。

 

更深月色半人家    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    虫声新透绿窗纱

——刘方平:月夜

 

    月光斜照,星斗横斜,突出“更深”。更深,是一昼夜中寒气最重的时刻。在春天,那更是馀寒还较凛冽的时刻。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刻,忽有虫声透窗而入,那简直就像春天即将进驻人间的第一声号角。并不是每个诗人都听得懂那虫声的,偏偏刘方平具有这样敏感的神经。有些咏春的诗,大肆渲染的是桃红柳绿、莺歌燕舞,那是把人所共见的事实拿来作“情报”了。而刘方平则在桃红未见、柳绿还无的时候向我们提供了振奋人心的最新情报。中华智慧讲究见“机”知“机”。机,指的是事物演化的最先的难以觉察的些微动态。草虫在春寒犹凛冽之际“偏知春气暖”,是知机者;作者“偏知”虫已知春气暖,当然一样是知机者。既然草虫已为知春气暖而欢歌,那么,知草虫知春的作者是否也正为生命之将摆脱凛冽春寒重新活跃而欢歌呢?我们不妨在字里行间侧耳谛听。

    有志写诗乃至创作任何艺术作品的朋友,你们是否培养了知机的本领呢?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张继:枫桥夜泊

 

    一般人读此诗,侧重体会羁旅之愁,却不大注意到其实自己都还有更深一层的触动。此诗关键句在末尾,套句现成广告语来说,就是“一切从钟声开始”。没有钟声,其他便不成其为高效的诗材了。佛寺的钟声庄严深厚,特具穿透力,其洪亮使人无可抗拒,其馀韵更是与苍生悠然对话,说不尽的宇宙人生,解不完的因缘际会。你只要能在静谧中谛听,便有无穷往事今事未来事在脑海中错杂回旋,是兴是衰、是荣是辱、是悲是欢、是幸是不幸,全由钟声从或黑暗或光明、或冷色调或暖色调、或轻盈或沉重、或繁华或清幽、或安宁或焦躁的江天景物里捡起来,一一送到耳畔眼前,而且直贯肺腑,撂下一串质询:宇宙有何意义?人生又有何意义?你想过吗?你想得通吗?

 

    每个人心灵深处都有个要解开宇宙人生大谜的意向,《枫桥夜泊》和我们就约会在心灵深处。

 

善鼓云和瑟    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    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    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    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    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    江上数峰青

——钱起:省试湘灵鼓瑟

 

    唐代由礼部主持的省试,以考诗赋来检验应考者的文化根底和应变能力。中国古代是把文化传统视如生命的,政权交由官员掌握,这些官员必须具有深厚的文化根底。诗赋不是拿来治国的,是用来显示文化修养的。临时命题作诗赋,考生必须调动自己全部的文化积淀,把自己对经史子集天文地理人情世事的各种体验迅速作出筛选编排,吃透题意,把握重点,写出能符合中华文化精神和审美趣味的作品。以《湘灵鼓瑟》这题目为例,就要考虑到:

 

    一、湘灵故事凄美,诗应也写得凄美。

 

    二、题目来自《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诗的内容必须涉及到“楚客”“远游”的心思。

   

    三、鼓瑟者在湘水,诗材要来自湘水。

 

    四、鼓瑟即奏乐,诗之描写对象是乐音。

 

    五、湘灵是神灵,诗不可把她只作人来写。

 

    六、“鼓瑟”者为湘水女神,其高妙自非人间所有,诗也必须不同凡响。

 

    钱起驰纵想象,自由来去于人境与神境,对上述诸项只用十二句诗便圆满关照,故被后人视为“试帖诗”——应试样板诗。

此诗结句尤得人称赞,其描写听乐者的神往十分到位:全身心进入音乐境界而乐声忽止,想见其人而不得,痴痴地对景,痴痴地回味,眼前景色一片清幽,似确是神灵居处,似尚有乐音萦纡在江峰之间,疑真疑幻,疑幻疑真。

 

潇湘何事等闲回    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    不胜清怨却飞来

——钱起:归雁

 

    反潮流的命意:大雁北归原很正常,诗人竟表示吃惊。如此翻案文字,须有强大支撑。第二句渲染异乡之美好,申明吃惊地发问之有理。第三四句以雁的口吻回答说,异乡固然生活好,可惜总听到湘灵那瑟音,苦调凄金石,心灵受不住。这是说归也归得有理。

 

    王粲早已说过:“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何况潇湘乃古来迁谪之地。

 

  好  诤  言

 

    “底蕴”52讲评五位作家六首诗,大部分是绝句。李华的《春行即兴》,抒发时世乱离景物依旧的沧桑感,写景用“花自落”、“鸟空啼”的曲笔以示哀惋。说“作者心中虽滴血,笔下仍极力避免使用衰败、颓丧的词语:因为他心中有爱”,我则认为这既是感情因素,更是艺术或美学需要。兄那有意用“衰败颓丧词句”拼成的四句构不成对比。硬要说倘这样写,“那就丢掉了从盛唐延续下来的时代精神”,未免强调得太过分。老杜伤乱诗中要找“衰败颓伤”词句并不太难,随手举他作于《登高》同年的《九日》后两联:“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能说它不颓伤吗?人们感情是复杂的,不大可能时时处处由某种“时代精神”管着。至于说“豪气不被灾难打垮,民族才有前途”,似有意和意识形态挂钩。这是不是被“某种思想框架”长期浸渍所形成的集体无意识呢?

 

    评景云《画松》、刘方平《月夜》,是这一讲中成功之什。《画松》我初次读到,一般选家、评家罕顾,慧眼识诗者才能读出“诗僧当时那种搔首踟蹰,寻寻觅觅,恍然惊悟喜不自胜的神态”。这是实读。也可虚读,读出诗僧胸中松与画家不谋而合。总之,无论实读虚读都是好诗。说可作有心人仿作范本,更是灼见。对初学者来说,如何从构思上胜出一筹是跨过门槛的第一步。语言格律可以从勤学多读入手,构思则需要慧根悟性。从评诗人的告诫可以看出评诗人的诗作独到处。

 

    《月夜》评点精华,在“知机者”那段话。分两层意思,步步深入。有的评者将它与“春江水暖鸭先知”句比,得出宋诗主理趣、唐诗主情趣之分。其实坡翁未必有意表理趣。两位诗人都是从自然中感悟先机之兆,而苏诗表达画意中的神态意趣,比刘诗抒感更难一着,故流传更广罢了。

 

    张继《枫桥夜泊》被评滥了,不易得出新意。兄从“钟声”着手确是别有领会,但主观色彩太浓,成为评者的抒感了。说“没有钟声,其他便不成其为高效的诗材”,诚然如此。但诗是整体,设前三句平平,后一句无论作者怎样渲染钟声,千百年来,也难打动读者至今。所以不宜略去前三句作者描写景物独到处。说“每个人心灵深处都有个要解开宇宙人生大谜的意向”,未必“每个人心灵深处都有”,恐怕如兄之睿智者才如此。不信,注意你身边的芸芸众生便知。

 

    钱起的《湘灵鼓瑟》全用赋体,却写得较空灵,是好的试帖诗。设没有末联神来之笔,恐怕试帖诗中,也还是平平之作。试比较《全唐诗》中与钱同榜及第陈季等四人同题诗可知(陈的“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也是佳句。兄喜用仿诗作比较对照,这倒真值得比较一下)。试帖诗本系带着镣铐的表现与表演,兄又概括钱诗内容,为它另定出六股,说该题必须如此如此写,是典型的主题先行。兄评诗素主悟性与灵感,倘使兄“知贡举”,恐怕也还是凭八股行事,因为标准好掌握。但兄评“曲终”两句也“十分到位”,同样是“神来之笔”。知之而能言之,很不易做到,我无此能力,十分佩服。

 

    《归雁》是钱诗中上乘之作,比《湘灵鼓瑟》好。两诗似有内在联系,如“楚客不堪听”与“不胜清怨”。瑟曲有《归雁操》。诗构思极佳,含蓄蕴藉,因不须带镣铐,是本着性灵写的。

 

弟文斌`02.9.7夜

 

来源 中华诗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