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五十三讲 郎士元、韩翃、司空曙、皎然、顾况、严武、张潮诗
凤吹声如隔彩霞 不知墙外有人家
重门深锁无寻处 疑有碧桃千树花
——郎士元：听邻家吹笙
笙声清越如凤鸣，称“凤吹（去声）”。
听笙声而就“凤”字自然展开想象和联想，闻声而不见其形，只觉眼前无限彩丽，便生出“隔彩霞”之感：凤应该是从天上飞来的。
二句无限向往，无限惋惜。
三句急切而无奈。
四句如魂游仙境，却在真幻之间。以“碧桃花千树”应首句，在境上与“凤”一致,都超越人间；在色调上也和“彩霞”般配。
耳听音乐而眼中幻见绚丽，是“通感”。
春城无处不飞花 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 轻烟散入五侯家
——韩翃：寒食
冬至后第105天，家家禁火，称寒食节。有特受皇帝恩宠的人，入夜会得到宦官从宫中奉旨送来的火种。
寒食又是游春日，故一二句实以游观眼光欢快心情欣赏春景。
三四句“传”“散”二字，导人想象其奔驰的动态和隆重的仪式，但加上“轻烟”，则又令人觉得一切都会消亡。此两句关键词是“五侯”。查汉代历史，因同日受封而称为“五侯”的有：
一、汉成帝时的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
二、汉光武帝时的王元才，王益才，王显才，王仲才，王季才。
三、汉顺帝时大将军梁冀之五子。
四、汉桓帝时诛杀梁冀家族的单超，徐璜，左悺，具瑗，唐衡。
有喜有悲，有正有邪，作者指汉道唐，原意是褒是贬？有点摇曳。
浮云不共此山齐
山霭苍苍望转迷 晓月暂飞高树里
秋河隔在数峰西
——韩翃：宿石邑山中
山高而近晚，前景苍茫，是投宿时的感受。
投宿后登程，尚见月光、银河，赶早哩。月亮一时飞进树间，一会当会飞出来——但那不过是走路的人的感觉，走在不同的路段从不同角度看月的感觉。用一“暂”字，就连时间也有不稳定感了。再用一“隔”字，又有了不如意感。作者之孤清凄怨就具体表现在这些不稳定感不如意感上。
然而全诗语言俊美、流畅、和谐、鲜明、生动，倒像是在全力消解其孤清凄怨。——生命是要适时作优化调整的，这是中华民族在忧患中常表现的机智。
故人江海别
几度隔山川 乍见翻疑梦
相悲各问年
孤灯寒照雨
深竹暗浮烟 更有明朝恨
离杯惜共传
——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
见面的第一感觉是勾起此前一连串的别离，这感觉是知交才有的。
骤然相见，疑为梦中，正是思念太切之故。喜而至于“相悲各问年”，又正是长期实现不了愿望之故。这些生命体验，更是知交才有。
一夜寒灯苦雨，所“照”所“浮”的是知交促膝谈心、七情上面。氛围何等凄迷！读者须听出竹丛雨滴之声啊。
明朝未到，此刻已为明朝之别发愁：不是知交有此心理么？
钓罢归来不系船
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然一夜风吹去
只在芦花浅水边
——司空曙：江村即事
“不系船”是个出人意表的做法，有悬念。
不系船者似乎只想赶快休息，而实际上是因为绝对放心。即使发生意想不到的事，也只是被风吹去；而即使被风吹去，也决无危险。
这是渔翁了无牵挂的生存状态。确切地说，这是作者意想中的渔翁的洒脱。
人世间太多险恶了唷！
真该佩服作者切入的角度。
静夜四无邻
荒居旧业贫 雨中黄叶树
灯下白头人
以我独沉久
愧君相见频 平生自有分
况是蔡家亲
——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
孤独，贫穷，而且衰老，加一句“雨中黄叶树”，衰飒之景中传出嘀嗒雨声，何等凄凉！
“雨中”一联尽是名词，密集得让人难以透气，造成一种精神压力。人们喜欢拿这两句和韦应物的“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及白居易的“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相提并论，其实司空曙之句最佳：无多思虑，显得习以为常。
颈联对前文处处有回应。“愧”，实表达喜，喜外弟之“相见频”慰其孤寂也。
移家虽带郭
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
秋来未著花
扣门无犬吠
欲去问西家 报道山中去
归来每日斜
——皎然：寻陆鸿渐不遇
不遇陆氏之形，已遇陆氏之神！
陆氏新居有似陶渊明之“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陆氏是位隐者。
一搬过来便急着种“篱边菊”，陆氏是个爱慕陶渊明的隐者：真隐士！
家无人，且无狗，可见其主人无所牵挂。将要打道回府，还是要去问问邻家，可见寻者有所希冀：很快会回来的。
邻家之答使寻者彻底失望，然而却似乎从邻家怪怪的语气缝中窥见了那位真隐士的精神。
板桥人渡泉声
茅簷日午鸡鸣 莫嗔焙茶烟暗
且喜晒谷天晴
——顾况：过山农家
乡村即景，从宁静中感受到浓浓的生命气息。假如泉无声、鸡不鸣，则乏生气。
村民的声气表情无不自然，无不淳朴，无不直爽。“莫嗔”“且喜”四字极传神。
昨夜秋风入汉关
朔云边月满西山 更催飞将追骄虏
莫遣沙场匹马还
——严武：军城早秋
豪气纵横，成竹在胸，是良将的声口。
茨菰叶烂别西湾
莲子花开不见还 妾梦不离江上水
人囗郎在凤凰山
——张潮：江南行
所空一字是诗眼，试为补出看！
友
好 诤 言
53
讲评七位作家十首诗（绝句七，律诗三）。郎士元的《听邻家吹笙》，郎中唐时与钱起齐名称“钱郎”。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上卷以钱为冠，下卷郎居首，俨然以此二人为诗坛领袖，但《吹笙》平平，故难出心裁写好评。兄说“耳听音乐而眼中见绚丽是‘通感’”。从诗首尾“隔彩霞”、“碧桃千树花”来看，是形象地形容产生“凤吹”背景，即“此曲只应天上有”之意，并非拟乐音。当然，“通感”有多种表现形式，说是通感也说得过去。
韩翃因《寒食》诗要宠得官，并传颂至今不衰。兄认为后两句“关键词”是“五侯”，并列举注家的四种说法，这是把它作讽谕诗看。我认为这主要是写宫廷时令习俗诗，如系讽谕，未必能邀德宗赏识，御批“知制诰”的显职。即便有所讽谕，也是轻微的。“五侯”未必是专指，如沈德潜所云，指“贵近臣”而已。据唐宋人笔记中记载，清明赐火给朝官，是唐宋朝制习俗，并非“五侯”特权。兄释一二句“实以游观眼光欢快心情欣赏春景“，我怀疑北方（长安）寒食，解冻不久，未必如滇粤“无处不飞花”。有的学者考证唐诗中“飞花”多指杨花，即柳絮，且与“御柳”呼应，此说可以成立。
韩翃另一首《宿石邑山中》，以昏晓景物变化显示投宿与晓行，自是写景高手，似尚无“孤清凄怨之情。试比较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凄清之情，扑面而至。韩翃七绝多佳句，极得胡应麟赞赏，称为“梁陈妙语”。他的诗，开晚唐秾艳一派，如“晓月”两句便是。
选司空曙三首诗绝对是好诗，尤其是写友情亲情的两首五律，传颂至今，有极强的生命力，不同年龄、不同境遇中读它，领会都不同，所谓常读常新者是。兄的评述也恰当得体，抓住了两诗要害，要言不烦，点到即止。这类诗若作繁顼剖析，倒会冲淡诗中感情，削弱全诗氛围。《江村即事》绝句，评者多以为写乡村小情事，兄却看出了“一种无牵挂的生存状态”，正所谓慧眼独到，别有会心处。我以为该诗要害在“浅水”二字。这是诗眼，也是“不系船”之因。如在洪流横潦中，能“不系船”？想要心如不系之舟，了无牵挂，不怕飓风惊浪，只有跳脱名利场，置身于“芦花浅水边”。此诗大有人生哲理在，可惜我在古稀后才开始悟到。
后面四首诗只能说是别具一格，介绍给讲座听众、读者而已。四首中，除严武那首写军情外，其馀三首者真实、自然、质朴。顾况六言诗《过山农家》、张潮《江南行》更有浓古稀后才开始悟到。
后面四首诗只能说是别具一格，介绍给讲座听众、读者而已。四首中，除严武那首写军情外，其馀三首者真实、自然、质朴。顾况六言诗《过山农家》、张潮《江南行》更有浓郁民歌风味。
弟文斌`02.9.7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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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潮《江南行》: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妾梦不离江上水,人传郎在凤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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