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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五十四讲  柳中庸、戴叔伦、卢纶、李益诗

岁岁金河复玉关  朝朝马策与刀环  三春白雪归青冢    万里黄河绕黒山

                                          ——柳中庸:征人怨

   “岁岁”而又“朝朝”,读起来就重重叠叠,烦不烦?“金河复玉关”,“马策与刀环”,来来去去只是这边疆,把把弄弄只是这武备,读起来呢,句中有对,左缠右夹,厌不厌?征人之怨就在简单概括其现实景况中喷礴而出。正因喷礴,句子铿锵震动,有金石声。

   暮春而白雪仍遍地,与故乡迥异。独独提起明妃的青冢,是因为它令人想起无了期的战祸,想起化干戈为玉帛的愿望。愿望是很美丽的,所以传说中青冢无雪。愿望破灭了,征人就感觉到白雪都“归”青冢了。“三春白雪归青冢”是个跟着感觉走的奇句。

   “万里黄河绕黒山”更是个跟着感觉走的奇句:有个自我明知家园所在的黄河离黒山有万里之遥,而另一个自我却说黄河就绕着黑山转。这感觉奇特。这感觉又不奇特:魂牵梦萦的黄河什么时候离开过黑山征人的脑际呢?

旅馆谁相问    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    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    支离笑此身  愁颜与衰鬓    明日又逢春

              ——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

   很想身边有亲人,然而谁都不在。曾与亲人灯下共度除夕,如今只有一盏灯宛若从前,微微弱弱,闪闪烁烁,也化作寒光了。——不是光寒,不是天寒,只是心寒。

   只说“除夕”两字,绝对传达不出其时的生命体验。“一年”,感其长;“将尽”感其衰变。

   颈联互文:痛感此生无大作为,可悲可笑。

   春,都说会带来新希望,然而逢春次数已不少,希望何在?明日“又”逢春了,是有希望还是依旧无希望,还是无所谓有希望无希望?

松下茅亭五月凉    汀沙云树晚苍苍  行人无限秋风思    隔水青山似故乡

                   ——戴叔伦:题稚川山水

   强刺激优先!

   赶路者进入“松下茅亭”,凉!这松这亭当然要在感觉上优先。五月之热已不介怀了。

   惬意的眼光从低近向高远扫描,忽而心头一震。为什么?有人说是因为“隔水青山似故乡”,所以想起张翰在秋风起时说要辞官回家乡去享受田园生活。我以为不必这样作逻辑理解。人既可能因见青山而想念故乡,也可能因想念故乡而看得隔水青山似故乡的。“似”,怎样才算似?要待心灵说了算。 

鹫翎金仆姑    燕尾绣蝥弧  独立扬新令    千营共一呼 

林暗草惊风    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    没在石棱中 

月黑雁飞高    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    大雪满弓刀

             ——卢纶:塞下曲之一至三

   箭是名牌箭,旗是先锋旗:这大将的威风请你想像。还不容你想出个轮廓,“千营共一呼”,又从另一角度促你想得更多。

   司马迁记载了李广误石为虎一箭射进石头的故事,写成五绝,节奏鲜明跳动,那将军的神力从纸面射出来了。

   茫茫天宇黑冥冥,大雁和单于同样难以追寻。然而将军还是迅速集结部队。“大雪满弓刀”,士气也满弓刀。

  ——这三首诗选材极富启发性。 

微风惊暮坐    临牖思悠哉  开门复动竹    疑是故人来

时滴枝上露    稍沾阶下苔 何当一入幌    为拂绿琴埃

       ——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

   真的是因风而惊至坐不住赶忙走到窗前?本非风动,乃是心动。原来是门有响声竹有响声,弄得疑是故人来。

   故人并没来,临窗却似呆。望着竹径台阶,眼前景象自动录入脑子。——颈联不为写景,为写感觉。失望时、惘惘然时的下意识感觉,正好传达其特殊的生命体验。此法古人多用,可惜今人多不懂。

   疑风为故人,用拈连法写下去,风和故人已相互代替,因此末联寓意清晰。

   有一张琴,交情也上一档次。 

十年离乱后    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    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    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    秋山又几重

             ——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

   前四句平平实实叙说真实人生遭际,当即写成一段乱离悲喜剧。

   “沧海事”,沧海桑田,一场离乱,变化惊人。

   “语罢”才觉“暮天钟”,则语时已全不觉身边一切了。

   “明日”事,如今预想,这“提前量”是真惜别者所特有的。对秋山而凝想,前路艰难,爱莫能助……总之是:教我如何不想他!

回乐烽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    一夜征人尽望乡

              ——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

  “回乐烽”“受降城”,不知贮藏着多少悲惨故事。广漠的沙,冷清的月,透着类于阴间的寒气。

   “不知何处”,即处处都有可能。

   征人思乡之情,日常会受管制,好像江河大水遭到堤坝阻拦。然而堤坝倘若失修,就可能在“不知何处”缺口。情感的崩溃往往就像溃堤,一发不可收拾。

   惹祸的是那支芦笛!

   笛声可能没吹多久,而望乡则必然通宵不歇。 

水纹冰簟思悠悠    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李益:写情

   在应该发生故事的地方没有了故事。

   长久的企盼得来的是突如其来的打击。

   好天良夜,本来是故事的背景,不料竟成永远的痛。 

  好  诤  言

   54 讲评四位作家十首诗,以李益为重点(四首),多系名篇。但评析显得松懈,只柳中庸《征人怨》评出了特色。说后两句是个跟着感觉走的奇句,其实是诗人常思之情,常见之景经过艺术化,自笔底涌出罢了。该诗艺术特色鲜明,如叠字、当句对、两联各自对,四句之间没有起承关系等等,构成了色泽美、音乐美、形象美,在唐人边塞诗中独具一格。兄略去不提,是力避拾人牙慧之嫌。但这诗的情感是由上述艺术形式来体现的,避开不谈,诗中深沉的怨情也就被淡化了。

   兄评诗主要是采取阐释法,直接揭示或点明诗的要害、精髓、读法,一般不在艺术上多作探索。往往三言两语抉微显幽,显示深厚功力,但也并非首首能臻此佳境。阐释法用得多,倘乏新意,就显得平淡单调了。这三首有逐渐松懈趋势,值得注意。

   李益五律《喜见外弟又言别》是好诗,但和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比,就缺乏那种力透纸背,让人愀然动容的感情深度。这是因为一是“往来频”,一是“惊初见”,所以前者感情更深,更浓更真挚,后者只是惊于“沦海事”变化而已。此外,年岁、境遇都有关系,这些并非艺术功力能决定的。这讲边塞题材较集中,不妨比较一下与盛唐边塞诗在内涵、情调上的区别。如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这情调盛唐中少见。作为“底蕴”对此应有个说法。

   弟文斌`02.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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