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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六十四讲 杜牧诗(四)

沈下贤

斯人清唱何人和    草径苔芜不可寻

一夕小敷山下梦    水如环佩月如襟

 

    文化人到一个地方,往往怀念前此出现过的著名文化人。杜牧出任湖州刺史,便到沈亚之的旧居去凭吊一番。凭吊的诗想写得好,要把当时的感触用意象表现出来,而且要独特。这首诗末两句说梦中所见的沈亚之,环佩丁咚如流水,青襟洁净如月色,很准确地传达出作者对前辈品格才情和人生态度的仰慕。 

 

秋夕

银烛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    坐看牵牛织女星

 

    银烛、画屏和天阶联接起来看,便知道那是宫殿。拿轻罗小扇的当然是些宫女。她们有什么事做?一是扑流萤,一是坐看星。你觉得有趣么?至于看的是牵牛织女星,凡中国人都知道代表什么心思了。诗人的本领,不在指手画脚给我们“揭露”什么,只设身处地写出一座精美大囚笼里的妇女的无聊和渴望。 

 

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烟雨凄迷行人肠断之处,放眼前方,不论多么遥远,毕竟有着一村杏花,红红白白,如火如荼,可令人感到光明,心情振奋。笔者认为,这是一首很有寄托的诗。晚唐时势虽则江河日下,而像杜牧这样的人,本质上是个志士,其心就依旧要挽狂澜于既倒,哪怕前途只剩下一线光明,隐隐约约,也会执著地奔赴。 

 

早雁

金河秋半虏弦开    云外惊飞四散哀

仙掌月明孤影过    长门灯暗数声来

须知胡骑纷纷在    岂逐春风一一回

莫厌潇湘少人处    水多菰米岸莓苔

 

一边是弓弦震响无情追杀,一边是惊散哀鸣:边防薄弱,百姓当灾。宫廷呢,“孤影过”也好,“数声来”也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百姓没靠山啦!杜牧给他们的也只能是无奈的安慰:找个有饭吃的地方先安顿吧。“莫厌”两字真有内涵:流落他乡怎能不厌?但厌而无用,徒增烦恼,所以杜牧又劝他们“莫厌”。

 

台城曲二首

整整复斜斜    隋旂簇晚沙

门外韩擒虎    楼头张丽华

谁怜容足地    却羡井中蛙

 

三个镜头组成一首好诗。第二个脍炙人口。韩擒虎,这名字听起来就杀气腾腾。前面只加“门外”两字,没有动词,句子残缺。但你试补个动词看,补什么都不合适。残缺得好,这情景就该用残缺的“诗家语”来表述。这边腾腾杀气,那边呢?楼头,张丽华:柔弱得一捏就碎。还有别的人吗?没了,只有张丽华!

 

王颁兵势急    鼓下坐蛮奴

潋滟倪塘水    叉牙出骨须

干芦一炬火    回首是平芜

 

一段无议论的史评!只把事象罗列,便让人悟出事理。杜牧的精明处在于,事象经过严格精选,最具典型意义,而表述方式又巧妙到足以对读者产生不言而喻的导向。本诗以王颁为主角,王颁对历史进程并无影响,杜牧则看准他的所作所为,表明陈王室早失人心,加个任蛮奴临战出降一衬托,史评的内容就不用明言了。 

中国古典诗人大多不想对现实就事论事地“反映”。他们有许多现实遭遇,从而产生许多生命体验,他们只想传达出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来。他们深信有水平的读者是会同样拿出自己的生命体验去和作者契合的。读杜牧诗要力求契合杜牧的生命体验,要知道他传达出来的主要是一个不得志之志士的心灵世界。

杜牧和许多古典诗人一样,喜欢意内言外。杜牧的许多心思是需要穿过文字的表层意义去捉摸的。他不直说,很信任读者心有灵犀。而读者能作出正确推断,靠的是对杜牧志士心肠的了解,靠的也是对诗歌“文本”情调氛围的把握。

像杜牧这类优秀诗人,其诗作往往只有情调氛围而无实指。讨论一下《清明》,相信会是大家都感兴趣的事。其情调氛围是显豁的:在无边的阴翳里,远处有一村明艳的杏花。读这首诗,起码会产生眼前一亮的感觉。但笔者以为,杜牧这眼前一亮还有更丰富的内涵。我们不妨综合着志士情怀和意内言外两个维度去探索一下。杜牧实处中晚唐之交,其时,唐王朝正经历过短暂的中兴而再度滑进下坡路,比前多了烦躁,比后却少了绝望。红红白白的杏花在遥天闪烁,竟然不能在一个欲挽狂澜的志士心灵碰出火花?没火花就不会有这首诗!古典诗歌有条定律:一切景语皆情语。杜牧所“言”的“外”景会没有“内”在的“意”念么?

    志士,不见得要一天到晚苦口苦脸忧国忧民。人是由“多个自我”构成的。平日里“中央自我”占尽便宜,“出镜”的总是正正经经的他。然而“中央自我”也有失控的时候,这时其他自我便活跃起来,或闲散,或颓唐,或调皮,或浪漫,不一而足。这类诗,就不必以志士情怀来硬作解释了。

这就要略略讨论一下寄托与穿凿的区别了。寄托,指作者实有的弦外之音。穿凿,是作者本无而评论者强加给他的意思。强加意思会唐突作者,这一层大家容易注意到。而从另一个角度说,作者有寄托,是很想读者领悟的,诗评家怕陷入穿凿而不加探索,作者有知显然会失望。伟人叫我们天天洗脸,我们只洗脸而不作自我批评,伟人能满意么?

有些诗是不必作深入探索的,白居易那些“元和体”就是。但杜牧自评其诗,说“不涉习俗”,其实就是针对元和体在当时大行其道这一现象的。大家都“后后后现代”了,杜牧却只凭自己对诗艺的领悟做自己的诗,真可爱!

 

 

     

 

 

兄年前寄来的五讲“底蕴”。所选讲的四首诗,都是能表现长吉诗艺特色的名篇,除《苏小小墓》限于时间、篇幅未尽所言外,其馀三首都从李贺想象力上着眼下笔。李贺诗奇,奇就奇在诗人想象“精鹜八极,心游万仞”,超出常人思维,可与庄周比肩。析《李凭箜篌引》,从作者的心理轨迹下笔,从芙蓉、香兰小的自然物,拓展到“十二门”、“紫皇”、“女娲”,直到月中的“吴质”、“寒兔”,并与当下神奇的电脑卡通片相联系,深得该诗神理。

《梦天》我认为是李贺幻想长生超世的游仙诗(古诗中玉兔寒蟾用事多与长生有关)。李贺集中有相当数量有关生命哲学的诗,用钱钟书先生的话说是“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永叹”(《谈录录》)。诗人对宇宙人生以及艺术创作有种特殊心理状态,他用常人难以企及的想象和“离奇俶诡”的艺术形象来补偿现实世界的缺陷,取得精神生活的平衡。他的游仙诗正是他“远尘氛而超世网”内心冲突的升华,孕含着诗人的生命追求,所以在与仙女“鸾珮相逢桂香陌”后,没有浪漫,不写艳情,转而设想自己下瞰尘寰,俯视人世之局促渺小。前四句是幽冷奇丽月宫景色的幻化,后四句则囊括天上人间两个世界。“黄尘”两句,表现了诗人超时间的幻想,与他的另一首游仙杰作《天上谣》:“东有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意境相同。末两句则表现了诗人超空间的幻想。这种超越时空的游仙描写,前人同类诗作中虽早有滥觞,但李贺所感到的是尘世的狭隘与时光飞逝,生命和一切美好事物都随流光消逝而毁灭,不如天国无垠和永恒。诗人只能在诗中表现挣脱现实世界的时空羁绊以求得精神补偿,所谓“笔补造化天无功”正是李长吉独特心理状态的真实反映。

《金铜仙人辞汉歌》兄点出了深蕴其中的“无平不陂,有盛必衰”的哲理“底蕴”,再进一步说,它是“唐诸王孙李长吉”哀衰唐式微之歌,故情调特别凄怆。如果说,杜牧《倩明》中“一村明艳的杏花”都寄托了丰富的“志士情怀”,生性敏感的堂堂王孙对“仙人临载,潸然泪下”的传说,岂能不是感同身受?

杜牧诗共四讲,析诗33首(七绝30首),并非兄特别钟情小杜,而是有自己的现作在,省时省事,借用此处俗话说是“就汤泡面”。33首析诗基本上是一种解说的调子,或代诗人立言,说明立意所在;或如老练的导游,用警醒的话向人指点出不易察觉的隐秀,虽不乏真知灼见,但总觉解说词单调。兄说杜牧是志士,完全符合事实,读一读《阿房宫赋》便知。说人是由“多个自我”构成,“志士,不见得一天到晚苦口苦脸忧国忧民”,更是合情合理的话。但诗人一度是“风流浪子”也是事实,如从《遣怀》、《赠别》二首、《叹花》、《兵部尚书席上作》等都是,有的且有本事可证(如《芝田录》载:“牛奇章帅维扬,牧之在幕中,多微服逸游。公闻之,以街子数辈潜随牧之,以防不测……”见《苔溪渔隐丛话》)。这不必为贤者讳,说《遣怀》“是牢骚话”。志士狎妓不仅在古代正常,就是在现代也只能作雅事一桩,如郁达夫便是(有人考证鲁迅日记,也有吃“花酒”记载)。但兄析《兵部尚书席上作》,说“监察御史写出这首诗,表明当时社会并非漠视人性”,这就颇令人费解。这种“人性”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娉娉袅袅十三馀”,只是雏妓,我辈孙女年龄,虽说那时“唐代文化人的生存状态和观念”如此,但难道能说得上是有“人性”么?

弟文斌`03.2.1311时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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