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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诗词例话》

描状


  诗下双字极难,须使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工妙。唐人记“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祐诗,王摩诘①窃取之,非也。此两句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②,一号令之,精彩数倍。不然,如嘉祐本句,但是咏景耳,人皆可到。要之,当令如老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与“江天漠漠鸟飞去,风雨时时龙一吟”等,乃为超绝。近世王荆公,“新霜浦溆绵绵白,薄晚林峦往往青”,与苏子瞻“浥浥炉香初泛夜,离离花影欲摇春”,皆可以追配前作也。(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

①摩诘:王维字。 ②李光弼、郭子仪:唐朝平定安史之乱的两位大将。郭宽而李严,李代替郭带兵,一易旌帜,号令一新。

  “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这两句诗有画意,白鹭黄鹂的色彩也很鲜明,是好的写景句。不过它的境界还不够开阔。有了“漠漠”和“阴阴”两词,就不同了。漠漠有广阔意,白鹭在广阔的水田上飞,比起光说在水田上飞来,境界要开阔多了。“阴阴”有一片浓阴意,黄鹂在一片浓阴的夏天的树林里叫,比起光说在夏天的树上叫,意境也不同。

  从这个例子里,也看到了写景诗中双字描状的作用。如“无边落木(叶)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加上“萧萧”,秋天落叶的声音描绘出来了;加上“滚滚”,长江的波涛汹涌的形象也写出来了。“江天漠漠鸟飞去”,加上“漠漠”,更显出江天境界的广阔。“新霜浦溆绵绵白,薄晚林峦往往青”,加上“绵绵”显出新霜的一片白,加上“往往”见得霜后的树林还大部分是青的。

  这里讲迭词的描状作用是对的,说王维袭用李嘉祐诗是错的。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五王维《积雨辋川庄作》的注里,指出《石林诗话》根据李肇《国史补》卷上说王维窃李嘉祐诗,未及考正。“晁子止(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十七)曰:‘李肇讥维“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之句,以为窃李嘉祐,今嘉祐之集无之。岂肇之厚诬乎?’胡元瑞《诗薮内编》(卷五)曰:‘世谓摩诘好用他人诗,如“漠漠水田飞白鹭”乃李嘉祐语,此极可笑。摩诘盛唐,嘉祐中唐,安得前人预偷来者,此正嘉祐用摩诘诗。’”


  《西清诗话》:“三吴①僧义海,以琴名世。六一居士尝问东坡:‘琴诗孰优?’东坡答以退之②《听颖师琴》。公曰:‘此只是听琵琶耳。’或以问海。海曰:‘欧阳公一代英伟,然斯语误矣。“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③,言轻柔细屑,真情出见也。“划然变轩昂④,勇士赴敌场”,精神余溢,竦⑤观听也。“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纵横变态,浩乎⑥不失自然也。“喧啾⑦百鸟群,忽见孤凤凰”,又见颖孤绝⑧,不同流俗下俚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起伏抑扬,不主故常⑨也。皆指下丝声妙处,惟琴为然⑩。琵琶格上声,乌能尔邪⑾!退之深得其趣,未易讥评也⑿。’”(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六)

①三吴:地名,指苏州到绍兴等地。 ②退之:韩愈字。 ③这是韩愈的《听颖师琴》诗,颖师是弹琴的人名。昵昵(nì泥):状亲昵。琴的声音开始像小儿女讲恩怨。相尔汝:彼此你我相称。 ④轩昂:高昂。 ⑤竦《sǒng耸):惊动。 ⑥浩乎:状广大。 ⑦喧啾:状众鸟声。 ⑧见颖孤绝:锋芒毕露,孤高突出。 ⑨不主故常:不守老一套。 ⑩丝声:弦声。为然:是这样。 ⑾乌能尔邪:怎幺能够这样呢! ⑿未易句:不宜轻易批评。

  韩愈写了一首听颖师弹琴的诗,苏轼认为是写弹琴诗中最好的。欧阳修提出批评,说这是听弹琵琶的诗,不是听琴诗。义海和尚是弹琴专家,他说欧阳修的话错了,韩愈写的确实是听琴诗,不是听琵琶诗。关于是不是听琴诗,这是个音乐问题,这里不谈。光就描写音乐看,这首诗确实是写得好的。它的好处有下列几点。

  第一,作者用具体景物来描绘音乐,并写出音乐的变化,使得我们可以从具体景物中体会到音乐的情味。开始时,音调柔婉,像小儿女在谈情,忽然变得声调高昂,像勇士奔赴前线,有时像柳絮飞扬,飘得很远;有时有一个声音显得很突出,像在众鸟叫声中突然有凤凰的叫声;有时声音高到不能再高,突然声音一落变到极低像从千丈高空掉下来似的。这样描绘音乐,确实是很形象的。

  第二,作者运用语言的音韵跟音乐相配合。当音调柔和婉转时,作者用“语”和“汝”押韵,声调也比较柔和。音调转入昂扬时,作者的韵变了,改用“昂”“场”押韵,声调比较昂扬,这两句的意气也是昂扬的。再下去描写声调的飞扬,像凤凰叫那样的高昂突出,总的说来都是昂扬的,所以也都用“阳”韵字。像这样让诗的音韵和音乐的声调相配合,更显出诗人用语的精练。

  第三,作者描写音乐,不光用各种音调来比,像儿女语、鸟语,还用勇士昂扬的气概、柳絮的飞扬、跻攀坠落的动作来比,这就属于修辞上的“通感”,参见《通感》节。

  描写音乐的诗,李贺的《李凭箜篌引》也很有名。他的写法跟韩愈的写法不同,构成两种不同的风格。李贺写音乐的声音:“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他也用“凤凰叫”,韩愈也用凤凰叫,但两人写法不同。韩愈写声音由低到高,“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把凤凰的叫声从百鸟中突显出来。李贺把“凤凰叫”同富有神话色彩的昆仑山玉碎结合起来,再配合天上的紫皇,女娲炼石的神话。又用“江娥啼竹素女愁”来衬托,神话中的江娥素女都工于奏乐,也因自愧不如而发愁啼哭,“梦入神山教神妪”,神山的神妪要请他教,用了神话故事来呈现出一种奇幻的色彩。写音乐不但使人感动,也使花感动,芙蓉感泣香兰发笑,又使长安城的十二门前的冷光变得融和。这样写带有浪漫主义的色彩,同韩愈的描写带有现实主义的色彩不一样。


  “燕燕于飞,差池①其羽。之子于归②,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此真可泣鬼神矣,张于野③长短句云:“眼力不如人,远上溪桥去。”东坡送子由④诗云:“登高回首坡陇隔,惟见乌帽出复没。”皆远绍⑤其意。(许顗《彦周诗话》)

  昔人临歧执别⑥,回首引望⑦,恋恋不忍遽去,而形于诗者,如王摩诘云:“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欧阳詹云:“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东坡与其弟子由别云:“登高回首坡陇隔,但⑧见乌帽出复没。”成纪行人已远,而故人不复可见。语虽不同,其惜别之意则同也。(陈岩肖《庚溪诗话》)

①差池;状不齐。 ②之子:这个女子。于归:回娘家。 ③子野:张先字。 ④子由:苏轼弟苏辙字。 ⑤绍:继承。 ⑥临歧执别:在三岔路口分别。 ⑦引望:引领望,伸长头颈望。 ⑧但:当作惟。

  诗人往往通过具体景物来抒写感情,这又是一种描状手法。

  这里引了几首写送别诗来作比较,可以看出同样表达恋恋不舍的感情时所运用的各种手法。《诗·邶风·燕燕》是庄姜进戴妫的诗,春秋时卫庄公的妻子庄姜没有儿子,就以妾戴妫的儿子名完的做己子。庄公死了,完即君位,被杀。戴妫没有依靠,只好回娘家去,庄姜送她,写了这首诗。一般送行,客人的车子走了,主人也就回去了,庄姜不这样,直到戴妫的车子已经望不见了,她还没有回去,哭得那样悲痛,这里显出两人感情的深挚,当然也包括身世遭遇在内,由于戴妫回去不再来了,生离等于死别,更感悲痛,所以说“真可泣鬼神矣”。

  王维《观别者》说:“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去的人坐着车子已经走得望不见了,送行的还不走,还在望,只看见车子走时扬起的尘土。欧阳詹《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驱马觉渐远,回头长路尘。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这诗不是送行的人写的,是行人写的。行人走得远了,回头望送行的人,只看到路上的尘土,连城墙都望不见了,更说不上城中送行的人。张先的词,也写送行。行人走了,看不见了,所以想登上较高的溪桥,可以望得远些。苏轼《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当时,苏轼同苏辙在郑州分别,两人向不同方向走去后,苏轼登高回头望,只看见苏辙的乌帽忽隐忽现,有时给东西遮住了就隐,有时又看见就现。

  这几首诗都写恋恋不舍之情,就这点说,都写得很成功。就写得具体说,那末“时见起行尘”比“瞻望弗及”具体些,“眼力不如人”从另一角度来写,别具匠心;就写得形象说,苏轼的“惟见乌帽出复没”,写得最为鲜明生动。

  “惟见乌帽出复没’,同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后两句可作比较。那诗说:“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盂浩然坐船走了,李白在岸上望他,人已望不见,只望见孤帆远影,同苏轼的只望见乌帽出没,同样形象鲜明。孤帆句是写老朋友去远了,望不见了,连他坐的船也望不见了,只能望见孤帆,李白还在岸上望着;直到孤帆也看不见了,只看到遥远的帆影,还在岸上望着;连帆影也在碧空里消失了,还在岸上望着,只看见长江在天边流着。这样写,就比乌帽出没更有力,所以最为传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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