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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诗词例话》

分宾主

  诗文俱有主宾,无主之宾,谓之乌合。俗论以比为宾,以赋为主,以反为宾,以正为主,皆塾师赚童子死法耳。立一王以待宾,宾无非主之宾者,乃俱有情而相浃洽。

  若夫“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于贾岛何与?“湘潭云尽暮烟①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于许浑奚涉?皆乌合也。“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得主矣,尚有痕迹。“花迎剑佩星初落”,则宾主历然熔合成一片。(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

①暮烟:当作暮山。

  作品中所写的有主宾,好比一出戏里有主角也有配角。没有配角光有主角演不成戏,没有主角的戏像乌合之众,也不行。主角和配角密切结合起来表现故事情节,突出主题。配角不是游离于情节之外,同主题无关的。作品中主和宾的关系也是这样。所以说有人认为比喻是宾,被比喻的是主,或反面的是宾,正面的是主,这些说法也有它的道理,不过是片面的,不全面的。把这种说法绝对化,认为所有的比喻都是宾,所有的正面的都是主,那就不确切,变成骗人的死法子了。

  像朱庆余去应考时,把作品送给水部郎中张籍,写了一首《近试上张水部》的诗,问自己的作品是否适合时宜,说:“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张籍《酬朱庆余》说:“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抵万金。”两首诗都是比喻,但还是有宾主的,前一首显然以新嫁娘为主,以夫婿为宾;后一首以越女为主,以齐纨作陪衬。说以比为宾,在这两首诗里就不行了。

  再像鲁迅的小说《白光》,写一个热中科举,考不中又去掘窖想发财的人,全篇只写这一个反面人物,正面的人物没有写,说以正为主,那这篇变成无主了。所以绝对化的说法是不行的。

  对于作品中的宾主,有处理得好的,有处理得不好的。像贾岛《忆江上吴处士》:“闽国扬帆去,蟾蜍(月亮)缺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际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这诗说,吴处士坐船到福建去,已经几个月了,现在长安已是秋天。想到在此地同吴处士聚会之夕,正在雷雨声中。吴处士的船没有回来,他可能已远到海边了。这里插进“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两句,是说诗人在长安的秋风中怀念吴处士,这两句对主题来说并非没有关系。王夫之讲作品要分宾主,宾要作主的陪衬,没有无主的宾,这意见完全正确。但批评这两句诗与主无关,这批评不尽恰当。

  再像许浑的《凌歊献(xiāo消)台》:“宋祖凌歊乐未回,三千歌舞宿层台。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行殿有基荒荠合,寝园无主野棠开。百年便作万年计,岩畔古碑空绿苔。”这诗是写南朝宋刘裕造的凌歊台,这台在当涂县北。诗里说,刘裕在凌歊台上享乐,有三千歌舞女子住在台上,现在台荒废了,只剩下长满荒荠的基址,刘裕的坟园也没人管了,刘裕立的石碑上要作万年打算,现在连石碑上都长满了绿苔。在这样一首吊古的诗里,插进“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王夫之认为这是同主题无关的话。按诗中写的地名,有夸张,有想像。如杜甫《白帝城最高楼》“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这是说在白帝城的城楼上可以望到扶桑神树的西向枝条对着断石,弱水里的影子向东流。扶桑相传是太阳出来时的神树,在极东;弱水是在三神山下。那怎么能看到呢?无非是夸张楼的极高。那末说在凌歊台上看到湘潭的山,和雪山融化时流下来的水,比起杜甫的夸张来还差得远。可见湘潭两句极写台的高,也不是毫无关系的话。再说诗里写的山和水,也可以是想像,不一定是真的看到,参见《忌执着》之四谈诗中地名问题。

  杜甫写他从沦陷的长安逃出来,看到唐朝的千官七校,中兴有望,心里很高兴,所以在《喜达行在所》之三说,“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正写出一位爱国诗人的心情,是同主题密切结合的。这里说他的写法还有痕迹,大概是说,作者还把自己的心情说出来了,像用“心苏”的“苏”字便是。岑参的《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花迎剑佩星初落”,当时唐宫里种了很多花,上朝时很早,星刚刚隐没,这句是写实。作者没有在话中说出自己心情,但作者的喜悦心情还是可以体会,所以说没有痕迹。这两个例子,在分宾主方面是处理得比较好的。王夫之认为情思为主,景物为宾。千官七校这些写唐朝的气象是宾,衬托出他的喜悦心情是主,这里宾和主还是分清的。花迎剑佩句既是宾,是陪衬,又是主,是反映人物心情,所以说熔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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