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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诗词例话》

喻之二柄

  至于自家语有时异用者,如韦苏州诗:“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彻底清。”又《送人诗》:“冰壶见底未为清,少年如玉有诗名。”黄常明云:“此可为用事之妙,盖不拘故常也。”(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五十二《翻案》)

  同此事物,援为比喻,或以褒,或以贬,或示喜,或示恶,词气迥异;修词之学,亟宜拈示。斯多噶派哲人尝曰:“万物各有二柄,”合采慎到、韩非“二柄”之称,聊明吾旨,命之“比喻之两柄”可也。

  李白《志公画赞》:“水中之月,了不可取”;施肩吾《听南僧说偈词》:“惠风吹尽六条尘,清净水中初见月”;超妙而不可即也,犹云“高山仰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是为心服之赞词。黄庭坚《沁园春》:“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着无由得近伊”;《红楼梦》第五回仙曲《枉凝眸》:“一个枉自嗟讶,一十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点化禅藻,发抒绮思,则撩逗而不可即也,犹云“甜糖抹在鼻子上,只教他舐不着,”是为心痒之恨词。《论衡·自纪》曰:“如衡之平,如鉴之开”;诸葛亮《与人书》曰:“吾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均以秤喻无成见私心,处事遇人,各如其分,公平允当,褒夸之词也。《朱子语类》卷一六:“这心之正,却如秤一般,未有物时,秤无不平,才把一物在上面,秤便不平了”;周亮工《书影》卷一○:“佛氏有‘花友’‘秤友’之喻,花者因时为盛衰,秤者视物为低昂”;则言心之失正、人之趋炎,为诮让之喻矣,“秤友”王刘峻《广绝交论》所斥“操权衡”之“量交”也。(钱钟书《管锥编·周易正义·归妹》)

  比喻的“异用”,即同一个比喻的褒贬、好恶异用,钱钟书先生据以提出“比喻之两柄”来。慎到的二柄是“威德”,韩非的二柄是“刑德”,在这里都是借用。韦应物《赠王侍御》,“诗似冰壶彻底清”,这个“冰壶”是比喻,用它来比诗的彻底清,是赞美的比喻。“冰壶见底未为清”,是同一个比喻,不过这个冰壶是未为清,是带有贬义的比喻,贬低冰壶是为了抬高少年,用少年的冰清玉洁来比,冰壶就显得不清了。

  比喻的二柄,也有用来指同样的事物的,主要是写变化。比方屈原的《离骚》,上面说:“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这里的辟芷与秋兰都是香草或香花,是好的,比品德的高洁。到后来“兰芷变而不芳兮,茎蕙化而为茅”,香草变坏了;“览察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这里的椒兰、江离等都含贬义。接下来说:“惟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其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这个佩就是上文“纫秋兰以为佩”,用秋兰等香草结成的佩,有褒义;但上文既指出这些香草都变坏了,变成了贬义,那又怎么说这个佩还是可贵,还是芳香呢?正因为比喻有二柄,外面的香草变坏了,用的是贬义;我这个佩上的香草还是香的,没有变,用的是褒义,所以并不矛盾。这就在一篇作品里,同样用秋兰作比,这个比喻就有两柄。一种是贬的,指变坏的;一种是褒的,指没有变坏的。都是秋兰,可用二柄来比,正说明事物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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