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 诗词鉴赏 >>  曹尧德屈子传

第二一章 屈原罢官 张仪欺楚
    却说为欢迎齐宣王一行大驾光临,屈原与郑袖正在细腰宫内排练歌舞,见怀王陪贵
宾来至宫前,就要拾级而上,郑袖如醉如痴地舞至屈原面前,故作晕眩,急喊屈原相救。
屈原闻声上前搀扶,郑袖倒于屈原怀中,演出了臣戏王妃的丑剧。怀王见状,惊若晴天
霹雳,只觉得头“嗡”的一声胀大若斗,顿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他的脸色瞬息万变,
时而红,时而紫,时而黄,时而白。他浑身瘫软,四肢无力,双脚像踩在棉絮上,绵绵
软软,无着无落。宫在摇,殿在晃,眼前的一切无不影影绰绰的在频繁地变幻着形态,
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在虚无缥缈之中。随着一声訇然巨响,大地裂开了一道深壑臣谷,一
阵狂风吹来,将他卷进谷中,他在坠落,在下沉,堕于茫茫黑暗,万丈深渊……
    屈原却是清醒的,而且十分冷静,他泰然自若,凛然如山,不作任何辩白与解释,
一任郑袖撒泼,疯狂,听候怀王裁处。倘说他与郑袖那段绵绵之情早断,但却有些藕断
丝连,那么今日郑袖之举,擦亮了屈原的双眼,使他看清了眼前这条美女蛇的真实面目
与险恶用心,令其反思,催其遐想。这自然都是后话,眼前的处境不容他想得太多。
    楚廷的文臣武将,齐王之随从佐僚,歌舞之男男女女,有的惊愕,有的诧异,有的
忧虑,有的庆幸,有的暗喜,有的窃笑,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嗤之以鼻。
    休看描写起来这样复杂,这样耗费笔墨,其实上边这些只发生在一瞬间,场上只有
片刻的尴尬,短暂的沉默。虽然如此,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不亚于盛夏乌云密布的天空,
灰暗,低沉,闷热,窒息,倘有一声惊雷炸响,便是铺天盖地的滂沱大雨。然而,天有
不测之风雨,是齐宣王吹起了一阵西北风,使得覆釜似的天空顿时烟消云散,细腰宫内
晴空朗朗。
    齐宣王身高体长,魁伟稳健,在楚怀王的陪同下步入细腰宫,这里不该发生的场面,
闪电般地摄入他那双极度灵敏的镜头,感光成像。像未成,敏捷的思维,果决的判断,
早已使他明了其中的一切。因为,围绕着变法改革和外交政策,楚廷内所进行的一场场
惊心动魄的斗争,齐宣王早已了如指掌。眼前的这场恶作剧,分明是保守势力借机陷害
屈原,以达破坏齐楚联合和变法改革的罪恶目的。作为东方大国之君,出访的贵宾,照
常理齐宣王是不该首先表示什么的,但是,眼瞅着形势的发展对屈原十分不利,加害屈
原便是破坏齐楚联盟,便是削弱天下抗秦的力量,或者说是助秦以灭东方六国,因而他
不能不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扭转航向。这关系到此番访楚能否圆满成功,齐楚联盟能
否达成理想的协议。倘使以靳尚为代表的楚国保守派加害屈原的阴谋得逞,自己这次出
访失败,便向天下宣布了自己的无能,灭了六国的志气,助长了秦入侵东方的嚣张气焰,
他岂能坐山以观虎斗!他斯文而大度,款款向前,向郑袖施礼道:“南后陛下,请接受
远方来客之衷心祝愿,祝南后青春永驻,富贵无疆!……”
    郑袖正在向怀王哭诉,撒拨,毫无接受贵宾祝福之思想准备,既至宣王庄重肃穆地
施礼,祝愿,她被弄得狼狈不堪,羞愧得无地自容,连句致谢之辞也未吐出来,举袂遮
面,奔然而去,后边自有宫娥内侍紧跟服侍。
    齐宣王的这一着很是厉害,弄得楚之满朝文武,或目瞪口呆,或哑然失笑,怀王则
啼笑皆非。对此,宣王仿佛视而不见,他谈笑风生地对怀王说:“齐楚两国,虽相距数
千里之遥,然南后陛下之歌舞,齐之市井妇孺,无不如雷贯耳。不仅如此,南后陛下有
一晕厥症,幸赖屈左徒精心诊治,方得以好转,不再频繁猝发,齐之黎民,亦充耳有闻。
时值盛夏酷暑,为迎宾客,南后陛下昼夜排练歌舞,疲劳所致,或旧病复发,或一时眩
晕欲倒,屈左徒在场,岂有袖手而不上前搀扶之理!至于屈左徒心绪不端之疑,实乃荒
诞无稽之极!山野邻里,小户夫妻,尚有‘知性者同居’之说,况泱泱大国之君臣同僚
者乎?屈左徒之为人,朗朗似炎夏之日,浩浩若中秋之月,不容龌龊之辈涂抹玷污!屈
左徒之品行节操,如冰似玉,清溪见底,天下崇戴,诸侯信赖,楚岂有疑乎?……”
    齐宣王下车伊始便滔滔训人,被训者系怀王及其群臣,确有傲慢不恭之嫌,然而谁
也无可挑剔,因为他说的是实情,言的是至理。也正是这一番实情与至理,成了后来楚
廷一伙诬屈原叛卖祖国,为齐奸细的口实与把柄。
    怀王的心态与表情是极其复杂的,从理论上他不能不正视宣王所言俱为实情,平心
静气而论,屈原再是好色淫荡之徒,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调戏大王宠姬。屈原是
怎样精明透亮的人啊,他怎么会突然愚蠢到丧失理智呢?何况屈原素来严于律己,洁身
自好,时时处处,事无巨细大小,俱都有礼,有节,有度,人皆称其为“谦谦君子”,
是断然不会有非分之想,非礼之举的。然而在感情上他还是疙里疙瘩,因为郑袖毕竟是
他怀中的尤物,且常于枕边吹那屈原如何倾情于她的秽风,每每说得有声有色,有鼻子
有眼,久而久之,不由怀王不疑。不管怎样,这不光彩的镜头与场面,给他脸上抹了灰,
给堂堂荆楚丢尽了脸面,这无异于当着远方来客,当着东方大国之君唾他两口,扇他一
顿耳光,因而他既恨屈原,也恨郑袖。郑袖是离去了,屈原却立于一旁,他一如既往,
庄重肃穆,彬彬有礼,且颇有些神采飞扬,恰似一泓清池,波澜不惊,涟漪不生,仿佛
方才并无风起浪涌之波。幸亏宣王不仅不怪,反而为他竖起了梯子,于是怀王急忙借梯
下楼。怀王亦系大国之君,论版图,论物产,论民力,论国势,论军事实力,不仅并不
亚于齐国,而且在许多方面远在齐国之上,况且他是六国联盟的纵约长,曾有过统率六
国之师首次伐秦的壮举和辉煌,因而在宣王面前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思想感情,必须故
作宽容大度,腹能撑船。这样想着,怀王镇静而从容地说道:“大王所言极是,屈爱卿
乃朕之得力臂膀,朝野上下,决无疑者。只是在这满朝文武热烈迎接大王圣驾之际,发
生了如此不体面的事情,实在是有失体统,对大王甚是不恭,万望大王恕罪!……”
    齐宣王不以为然地嘿嘿笑道:“齐楚,兄弟也,手足之情,不必见外。类似之事,
何国无有,寡人自不会介意。”
    齐宣王说着与楚怀王握手言欢,二人携手并肩穿过细腰宫的排练厅,登上三休台,
来至章华殿,簇拥于后的是宣王随行和楚廷文武,气氛欢快而热烈,和乐而融洽。
    从仪态和表情上看,屈原确如宁静的夜空,碧绿的草原,他谦和,斯文,稳健,款
款儒雅,娓娓谈吐,实际上胸中却翻腾着远胜三峡的滔天巨澜,这滔天巨澜的主要内容
是羞愧,内疚,反思,自责。他曾自恃读书多,知识丰富而傲气十足,颇有些盛气凌人,
现在看来自己还十分浅薄,对“社会”这部书还读得不深不透,对人的研究,尤其是对
女人的研究还异常肤浅。从某种意义上讲,南后郑袖成了他的老师,教会了他怎样深刻
而全面地看人,看社会;是位良医,治愈了他的天真幼稚病和感情用事的症结,他真该
致以衷心的谢忱。
    这场恶作剧郑袖演得这般成功,靳尚、子椒之流真想大显身手闹腾一番,以置屈原
于死地,不意齐宣王竟反宾为主地扭转了局势,使得这些逐臭的苍蝇欲下蛆而无缝隙可
寻,万般无奈,只好屏息敛气,偃旗息鼓。
    齐宣王的这次出访很成功,齐楚纵亲,双方签订了极好的抗秦新盟约。
    齐宣王在楚之日,郑袖一直被压抑着。出惯了风头的人,却不得在齐君面前一展风
采,这是何等的憋气和屈辱!她恨透了这位齐宣王,身为贵宾,却对楚国的政事枉加评
论,致使其阴谋未能得逞,且坏了她的名声。她奢望有朝一日自己完全控制了楚国的政
权,定要兴师伐齐,将这齐宣王碎尸万段。齐宣王离楚之后,郑袖大施淫威,把个南宫
闹得底朝天。她不吃,不喝,不整容,不梳妆,撕绸缎,砸珠宝,骂太监,杀宫娥,数
落怀王窝囊、草包,甘愿戴绿帽,当王八,堂堂大国之君,意不如一个山野村夫,连自
己的情侣都难以庇护,还谈什么强荆楚,统一天下!她又编造了一系列的、形形色色的
屈原借看病、橘林散步和讨论如何加强对子兰进行教育之机欲调戏她的故事,倘不是她
忠贞于怀王,坚决回绝,怕是早已成了屈原怀中的巫山神女了。爱情是自私的,男女之
间的情爱、兽行、醋意,每每使人丧失理智。千遍谣言成真理,枕边之风有时胜过千军
万马,加以靳尚之流平时那些关于屈原居功自傲,目无君王,有篡权夺位的野心之类的
灌输,量变到质变,经过激烈复杂的思想斗争之后,一日早朝,怀王庄重地宣布了靳尚
为屈原罗织的罪名,罢黜其左徒之官,委以三闾大夫之职。三闾大夫是管理王族子弟教
育和屈、昭、景三姓的宗族事物的闲官,它有职无权,一般不准参与朝廷政事,但考虑
到屈原以往的贡献和能力,怀王破例地允许屈原参与朝政。
    由执掌国家内政外交大权到闲置不用,这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但屈原有这个思想
准备,在欢迎齐宣王的盛大场面,郑袖被弄得狼狈不堪,她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必以
百倍的狰狞,千倍的疯狂来相报复;那些坚决反对变法改革,一向与自己为敌的旧贵族
的代表们,也必借机大作文章。怀王本就是个无主心骨,耳根子软的主,难经群小盅惑,
自己必见疏于王而难申富国强兵、统一天下之志。短暂的旬日,屈原骤然老练成熟了许
多。正因为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所以当五雷轰顶的时候,屈原表现得异常镇定,从容
如初。他只是在为变法改革之夭折惋惜,为祖国的前途命运担忧,为民众未来的不幸遭
遇痛心,至于自己将遭遇怎样的厄运,他考虑得并不多,当他离开乐平里,投身郢都那
天,就已经将自己奉献给了祖国、天下。他想,怀王也许因听信小人谗言,一时糊涂,
方做出这样的错误决定,迟早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的,屈原在殷切地期待着……
    三闾大夫不似左徒那样日理万机,整日疲于奔命,忙得焦头烂额,这是个闲职,舒
适自在,且教育贵族子弟,主持祭祀,是份内之事,因而屈原欲借此机会办教育,像孔
子那样培养济世英才,由他们来完成自己的意愿,实现自己的理想;深入民间,搜集黎
庶祭祀的民歌。屈原是个办事情十分认真的人,无论干什么,不干则已,要干就一定要
把它干好。正因为如此,在这期间他教育培养了一批弟子,搜集了大量的祭祀民歌,为
不久创作《九歌》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齐宣王访楚,齐楚纵亲,再订新盟的消息传到秦国,秦廷上下颇为震惊,因为这是
秦吞并六国、统一天下的威胁和主要障碍,经过一番精心策略之后,秦惠王于公元前3
13年一日,派相国张仪携重礼东使于楚,旨在收买以靳尚为代表的亲秦派,排斥屈原,
拆散齐楚联盟。
    张仪,魏国人,与苏秦同于蒙山师事鬼谷子,聪明才智远在苏秦之上。家贫,下山
后赴大梁见魏惠王,欲求宦禄。惠王不肯重用,于是携妻奔楚,于令尹昭阳府上为食客,
负责招待各国来宾。昭阳率师伐魏,大败魏军,取魏之襄陵(今河南睢县西)等七城。
楚威王因昭阳功大,将传世之宝和氏璧赏赐与他。阳春一日,昭阳偕众贵宾游赤山,丢
失了和氏璧,疑心为张仪所盗,鞭笞数百,直打至遍体鳞伤,奄奄待毙。病愈还乡,半
年无所事事,赴赵求助于在赵为相的同窗好友苏秦。苏秦施计相助,张仪西入秦,为相
国。
    张仪与楚怀王宠臣靳尚关系非同寻常,靳尚卖国害民,常通过张仪收受秦之重礼厚
币。自郑袖将废嫡立庶的重任交与靳尚之后,靳尚卖国更加有恃无恐。靳尚借机弄权施
术,既骗取了南后的宠信,又从张仪那儿获得了更多的贿赂。张仪早有许诺,只要郑袖
能保证楚亲秦而不联齐,那么立子兰为太子的事便包在了他的身上。张仪代表秦,秦是
当今天下最强大的国家,有它作靠山,郑袖的心里踏实得多了。前边说过,郑袖虽不想
当国王,却是个权力欲极强的人,她一心欲立子兰为太子,将来继承王位,那么荆楚大
权便操纵在她的手里了。为达此目的,她不惜任何代价,只可惜屈原一心只在宗国和人
民,不肯与她做这笔肮脏的交易。郑袖跟屈原反目之后,由靳尚牵线搭桥,迅速跟张仪
挂上了钩,彼此一拍即合。有郑袖这棵大树遮风挡雨,此番使楚,张仪心中十分踏实坦
然,拆散齐楚联盟,他有稳操胜券的把握。看,世上事就是这样彼此利用,互为庇荫和
靠山,只是害了国家,苦了百姓!
    此番张仪使楚所带的礼物均系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诸如温凉盏,盛酒于盏中,冬
暖夏凉,千杯不醉,万盏不迷;夜明珠,其大若桃,置于黑暗之中,光明灿烂,有如白
昼;鸳鸯剑,雌雄成双,若有歹徒欲害主人,剑自会出鞘,斩妖人首级于堂;水晶篮,
挂篮于庭前,自然生风,若阳光炙烈,作物枯死,亦可促天下雨;赤免马,此乃宝马良
驹,不食草,不饮水,日行千里,进能追风赶月,退能隐身匿形;飞尘伞,雨天撑之滴
水不沾,晴天撑之可遮光避日,消涂尘埃;犀角带,以带缠身,水火不侵,灾疫远避。
除此以外,还有数车金银珠玉和西北特产。子椒、靳尚、子兰、郑袖之徒,都是些见财
眼开,见利忘义,目光如豆的鼠辈,有了如此隆盛的财宝,加以狡猾的手段,张仪便可
把他们当陀螺捻,让他们怎样转,他们就得怎样转,随心所欲,玩于股掌之中。
    张仪像一只夜游的枭鸟,扮作富商巨贾,带着庞大的车队,浩浩荡荡地来到郢都城,
于繁华的商业区择一考究豪华的旅店下榻。自此他便白昼安歇,夜晚活动,邀靳尚、子
椒等人来旅店密谋,这些人自然也都脱去朝服,扮作商贾,出入店门,店家并不生疑。
张仪有时也衣冠楚楚地带领随从于夜间出门会客,多半是到上官府拜访靳尚,靳尚则将
几位志同道合的同僚邀进府来与张仪相见,议事之外,主人盛设酒宴,款待远方来客,
把盏碰杯,预祝胜利。
    五天后的一个夜晚,郑袖于朝阳馆秘密接见张仪,靳尚出席作陪。接见的这个房间
读者并不陌生,它位于该馆之东南角,几次当楚宫庞大的建筑群进入黑沉沉的梦乡的时
候,只有它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像恶狼睁着的一只眼睛;窗纱上也曾多次呈现着模糊的
剪影,两个女人,或一男一女——这是阴谋的房间,罪恶的房间,酝酿杀机的房间。除
南宫外,郑袖常居于此,她像居于网中的一只母蜘蛛,所结的危害生灵的网伸向四面八
方。
    郑袖与张仪,不仅彼此早有耳闻,而且相互做过深入细致的研究,但却从未见过面。
这次会见,攸关各自利益的成败,因而无不十分重视。张仪手提晶莹玲珑、镶金嵌玉的
宝箱,在靳尚的导引下步入郑袖的房间,此刻郑袖正于房间款款踱步。她今日的装扮又
与以往不同,简直就是一件精美高雅的艺术品——翡翠瓶内插着的一枝白玉兰,一尊玉
雕女神,洁白素绢上绣的一枝含苞欲放的红梅,冰雕悬崖峭壁上的一朵雪莲,一轮红日
娇羞出山的油画,水晶缸内游动的一尾金鱼的彩照……前边说过,人是个矛盾体,仪表
美与灵魂美难能统一,郑袖便是典型的一例;相貌与才干也往往南辕北辙,靳尚与张仪
都是这方面的代表。论才干,张仪可谓经天纬地,但他却生得高不过五尺,臃肿肥胖,
双眉狡黠,一脸横肉,八字脚,鸭子步。这样三个人置于一室,相映成趣,滑稽可笑。
    靳尚作了介绍,张仪大礼参拜,打开宝箱,呈上见面礼——夜明珠和水晶篮。郑袖
飘若水上仙子,笑似三月春桃,推让再三,方才收受。将夜明珠置于几案,吹息灯烛,
室内一片通明。水晶篮悬于窗牖,顿时清风习习,异香醉人。郑袖虽贵为南后,主宰楚
宫,但这样的奇珍异宝,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是天外有天啊!
    一丘之貉相聚,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直谈至子夜过后方散。所谈内容不外乎
秦国的强大,是楚的坚强靠山,楚只有死心塌地地依靠秦,方能够生存与发展;齐国是
靠不住的,楚欲取得秦的信任,六国必须纵散约解,尤其是必须坚决反对齐国,废除齐
楚之盟,因为秦正恨齐入骨髓;欲达此目的,必须排斥、打击乃至清除朝野之中的亲齐
派、合纵派,如陈轸、昭睢等,特别是屈原,有他在,秦楚就休想永远结为兄弟之好;
在如何对待秦、齐两国的问题上,怀王常常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目前因受屈原的盅惑
和齐甜言蜜语之蒙骗,正力主联齐抗秦,从根本上转变怀王的这一观念和立场,只有依
靠南后郑袖;人各自私,人各自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要郑袖能劝说怀王改弦易
辙,与秦结成金兰之好,那么,张仪以政治家的人格为保证,秦以强大的军事实力作后
盾,在适当的时候废横而立子兰为太子,这样,怀王作古后,楚国的天下便操纵在郑袖
母子手中了。张仪的当面亲口许诺,而且信誓旦旦,了却了郑袖的一桩心事,那么后边
的戏便是由张仪来操纵导演了。
    枭鸟、老鼠似的于夜间活动了四天之后,一切准备就绪,自以为万无一失,第五日
巳时,张仪由子椒陪同,堂而皇之地以秦相国的身份登上了三休台,来到了章华宫,开
始了他正式访楚的国事活动。
    怀王闻听秦相张仪驾到,深恐他提及当年因和氏璧而在楚受辱一事,尴尬难堪,急
忙出宫迎接,其时子椒与张仪正于三休台上苦苦攀登。既至并肩来至章华宫,张仪大礼
参拜,怀王还礼让座,二人分宾主坐定,子椒一旁作陪。张仪受秦惠王之托向怀王问安,
怀王致谢,询问惠王近况。寒暄品茶之后,张仪便向怀王献宝——温凉盏、鸳鸯剑和赤
兔马(赤兔马栓于馆舍马厩槽头,自然不能牵其登三休台,来章华宫)。怀王本就是个
贪财图利,见钱眼开的人,有这样三件稀世珍宝到手,自然是眉飞色舞,欣喜若狂;而
且这三件珍宝为秦惠王所献,他怎不受宠若惊,称谢不已。在怀王看来,秦相造访,敬
献重宝,这固然是秦惠王的恩惠与敬重,表现了他的诚挚与友好,但更主要还是张仪的
谋划。张仪不计前嫌,为秦楚友好而周旋奔波,这真是位虚怀若谷的大丈夫,一位难得
的济世贤才。怀王的头脑就简单到这般地步,考虑问题小胡同赶猪,直通通的,不会转
弯,他根本没有想到,张仪突然造访,且敬献厚礼重宝,是否会有什么阴谋?他要达到
怎样的目的?于是不假思索与分析,不与卿相文武协商,轻而易举地表示,欲授张仪相
印。
    张仪见重宝打动了怀王的心,征服怀王不费吹灰之力,不由得暗自庆幸,无限欣喜。
他彬彬有礼地向怀王拱手说道:“当今天下,七国争雄,强者莫过于秦、楚、齐三国,
秦和于楚,楚必强于齐;秦和于齐,齐必强于楚。臣身为秦相,最了解吾王之心。秦楚
比邻,山相依,水相连,兄弟之谊,手足之情,源远流长,且历有联姻,两国倘有嫌隙,
乃至干戈攻伐,上逆天理,下违人伦,故吾王愿世代与楚友好,结为骨肉之盟。齐,东
方之海匪盗贼也,齐桓公、管仲以来,齐东侵西掠,嗜杀成性,故吾王恨之入骨髓。今
齐楚联盟,吾王悻悻不悦,心怨而情怒也。倘楚能绝齐,吾王不仅愿与楚永结兄弟之好,
还要归还商于之地六百里,以表诚挚之敬。如此以来,楚不仅可获得六百里膏腴之地,
还可取吾王之信任与支持。有秦作兄弟,天下列强,谁敢虎视眈眈于楚!臣想,如此一
举两得之美,大王何乐而不为呢?”
    怀王既贪心,又无政治远见,他看不清列国形势,识不破秦的阴谋,猜不透张仪的
骗局,为其甜言蜜语所感,只觉得不费一刀一枪,不损一兵一将,便可取回商于六百里
国土,实在是再便宜也不过的事了,倘不接受,简直是十足的傻瓜。五年前,怀王统率
六国之师伐秦,这是他的辉煌壮举和无上荣耀,然而那次兴师,六国各自为战,各怀鬼
胎,都怕消耗和损失自己的实力,像一盘散沙,没有形成打击消灭敌人的强有力的拳头,
兵至函谷关,秦出师抵敌,六国皆引兵归,秦夺楚商于之地六百里,这又是怀王的莫大
耻辱。五年来,怀王昼夜思兵败失地之耻,一心欲再兴师伐秦,夺回失地,以盖前愆。
今天,不吃刀光血影之苦,不费唇枪舌战之劳,秦惠王竟派人登门奉还失地,岂不天赐
洪福于寡人矣。正如张仪所言,如此一举两得之美,何乐而不为?于是轻易相信了张仪
的谎言,答应与齐绝交。
    为了诚心感谢张仪的盛情与功劳,怀王盛设国宴,款待张仪,满朝文武俱都入席,
一则陪客,二则庆贺。开宴的时间已到,怀王站起身来,点卯似地扫视着每一个坐席,
该来的几乎全都来了,只是不见陈轸。还有那屈原,坐于墙角一个极不显眼的位置上。
倘使以往,屈原是要处于主持地位的,而且要与怀王、子椒一席,共陪贵宾。而今,见
他默默无闻地坐在那里,孤寂,冷漠,怀王顿生恻隐之心,似乎不该罢黜其左徒之职,
可是一想到昨夜郑袖所言屈原之下劣行为,便又怒火中烧,心中不悦,喜自己处事果决,
绝不养痈遗患。郑袖说,张仪来时,屈原向他索一对白璧,张仪不肯。屈原大约忘记了
自己已不再官为左徒,系楚之权柄之总揽者,竟厚颜无耻地说:“不与吾璧,则尔在楚
必将一事无成!……”怀王与屈原相处已非一日,他也不想想,屈原究竟是不是这样的
人,能不能办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竟信以为真。怀王也不往深层里去想,屈原向张
仪索璧,郑袖何以知之?怀王的昏庸也正是表现在这些地方。郑袖最后警告怀王说:
“商于六百里失地虽垂手可得,然需防屈平之辈从中作梗……”怀王对郑袖的深谋远虑
十分赞赏,以拥抱、亲吻相谢。
    不谈宴席的丰盛,美酒盈杯溢盏,佳肴纷陈琳琅;不谈宴会厅内气氛的热烈,灯红
酒绿,觥筹交错,拳声震天;不谈宴饮者的狼狈丑相,神魂出窍,身不由己,吹牛拍马,
胆大气壮,只说在讨论秦楚联盟时,人人称颂,个个祝贺,齐赞大王圣明,欢呼万民福
大。坐于角落里的屈原再也听不下去了,不顾自己被贬为三闾大夫的身份,忘记了人微
言轻的世态炎凉,站起身来,整衣弹冠、昂首阔步地走上前去,向怀王深施一礼道:
“大王,秦楚联盟,此乃秦之奸计,目的在于拆散六国联盟,以利其各个击破,蚕食鲸
吞。吾王需知,有联盟,楚才有兄弟手足,不孤立于世;有联盟,楚才有力量,才不惧
秦之骚扰进攻……”
    子椒深恐屈原的话打动了怀王的心,改变了怀王的观点,急忙打断他的话说:“三
闾大夫,你也太狂妄自大,目无国君了,难道圣明的大王不如你,也需你来教训吗?难
怪有人说你早有篡权夺位之野心,看来此言并非虚妄和诬陷。尔来郢都,便高呼联齐、
合纵,结果如何?失地辱国而已。联齐、合纵六年,有谁送过楚一寸土地,有谁赠大王
一件珠宝?联齐、合纵与楚何益?”
    靳尚抢着说:“倘楚不与秦盟,秦便要东联于齐,届时秦齐联兵伐楚,楚将何以抵
敌?吾主圣明,望趁秦相在楚之际,当机立断,与秦结兄弟之盟,切莫错失千载难逢之
良机。”
    时光如流,子兰拜师入屈原门墙时还是个孩子,如今已出息得亭亭玉立,仪表堂堂
了。既为怀王公子,又系郑袖掌上明珠,不用说,在弟子中,屈原对子兰是格外优待的,
常给他“吃小灶”。勿用置疑,在近十年的时光里,子兰从恩师屈原那里获得了丰富的
知识和学问,老师也给他讲过无数该如何立世做人和安邦定国的道理。然而,子兰对屈
原不仅不满意,不敬重,反而深恶痛绝,耿耿于怀。这主要是有两件事铸成的:第一,
子兰和宋玉同时疯狂地纠缠着婵娟,而婵娟却在深深地爱着昭汉。子兰欲凭借自己优越
的身份和地位,请屈原干预这件事,以义父的身份将婵娟许配与他,拆散婵娟与昭汉的
美满姻缘。屈原则认为,婚姻大事,应由婵娟自己做主,谁也无权干涉,因而未能满足
子兰的要求;第二,这是主要的,郑袖欲借屈原的声誉和影响,由屈原出面,废横而立
子兰为太子,屈原严辞拒绝。虽然如此,子兰从未在公开场合反对过屈原。有道是“有
奶便是娘”,张仪既然表示,只要实现了秦楚联盟,与齐绝交,秦便以强大的军事实力
保证子兰登上太子的宝座,因而今日在这个隆重盛大的宴会上,子兰便不能不有所表示,
他彬彬有礼地说道:“国家之强盛,民族之繁荣,靠自立而不靠外援,楚之祖先无合纵
而开国立业,先庄王未联齐亦称霸天下。然而,秦果能视楚如兄弟,诚心与楚结金兰之
好,自然是多一个朋友多条路,我当欣然接受。”
    贵族派的党羽们就这样你一言,他一语,喋喋不休,说得怀王死心踏地地与齐绝交,
跟秦联盟,乐得张仪笑逐颜开。
    屈原见了张仪那得意忘形的样子,不由得义愤填膺。好虎难斗一群狼,屈原避开群
小的锋芒,径直奔向张仪,指着他的鼻子尖斥责道:“秦,虎狼之国,侵地掠土,贪得
无厌;杀人嗜血,凶狠残暴。秦君素无信义,既欺且骗,穆公以来二十余君,未尝有坚
明约束者也。秦之外交政策为坑、拐、骗、拉、打并施,远交近攻,各个击破,以达蚕
食鲸吞之目的。张仪者,反复无常之小人也,生于魏而魏不用,窜来楚国以求荣华富贵,
窃我镇国之宝和氏璧,被令尹昭阳鞭笞得奄奄一息。如此盗窃之徒,竟又厚颜无耻地来
楚行骗,摇唇鼓舌,楚之君臣岂不识尔之真面目乎?前不久,张仪玩弄权术,请秦惠王
免其相国之职,窜到魏国,骗取了魏惠王的信任,授以相印。张仪相魏后,一方面劝说
魏王背离纵约,一方面令秦以武力相威胁,软硬兼施,终于迫使魏王投靠秦国,使得六
国合纵从魏撕了一道豁口。阴谋得逞后,张仪西返相秦,依然掌秦之国柄。前车之覆,
后车之鉴,楚怎能重蹈魏之覆辙呢?商于六百里乃荆楚之国土,为秦所夺,能够奉还,
自属秦之明智之举,今日不还,明日楚必以武力夺回。有强盗劫人之财,难道还需千恩
万谢吗?……”
    屈原的这一席话,既是揭露斥责秦和张仪,又是劝谏怀王,教育赴宴之文臣武将,
三得之举也。
    张仪见自己的阴谋被屈原揭露得淋漓尽致,非常惶恐。但这毕竟是个老奸巨滑的阴
谋家,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空虚与不安,故作毕恭毕敬的样子对屈原说:“尊敬的三闾
大夫,望您以秦楚两国友谊为重,为两国人民之幸福着想,不要执意反对秦楚兄弟之好。
至于大夫向我索要之一双白璧,我已备就,待席散后奉呈。”
    屈原此刻想的是楚之生死存亡,张仪所言,令其摸不着头脑,索性不予理睬,但却
向怀王大声疾呼道:“齐楚联盟,天下合纵,秦畏惧之,故派张仪来施离间计,大王切
莫中其奸计,堕其圈套!……”
    怀王听了张仪关于白璧之言,记起昨夜郑袖“提防屈原作梗”的警告,眼看将成的
好事就要被屈原破坏,不由得怒火中烧,拍案而起道:“放肆之屈平,难道为着一对白
璧,就反对朕收回商于六百里国土?为着一对白璧,就不要祖宗和荆楚之利益了吗?绝
齐联秦,朕意已决,敢再反对者,有如此盏!……”说着他伏身抓起几案上的茶杯,狠
狠地抛之于地,摔得粉碎。全场皆惊,无不屏息敛声。
    “大王……”屈原不惧塌天大祸,还想再谏。
    怀王断喝一声:“武士何在!……”
    怀王吼声未落,如狼似虎的武士蜂拥而至。怀王字字千钧地命令道:“将此疯徒轰
了出去,从此永不得参与朝政!”
    屈原被轰出去了,怀王许久余怒未息。他不能在秦相面前失国格,丢脸面,他以粗
暴而不公正的裁处维护了自己这个大国之君的尊严,似乎这样以来,张仪会对他恭而敬
之,强秦亦不敢藐视于他。
    宴会厅里的气氛很紧张,半天才渐渐平静下来。怀王正欲举杯敬酒,陈轸身穿孝服,
腰扎苘带,跌跌撞撞,嚎啕而至。满厅宾主,见状愕然,似晴天而闻霹雳,若盛夏而降
大雪。怀王此惊更是非同小可,他头晕目眩,瘫坐于席,半天不省人事,经太医和内侍
多时抢救,方恢复常态。怀王大梦初醒似地问道:“朕不费一兵一卒,收复失地,群臣
咸贺,爱卿为何这般装束,如此模样?”
    陈轸哀凄跪地,泣不成声地答曰:“秦还商于之地,非喜而祸,何贺焉!大王绝齐
盟秦,楚必危矣,故麻服衰绖,趿履拽杖而为大王吊之。”
    怀王怒火难抑,出言不逊:“耸人听闻之言,又一个疯癫之徒!……”说着挥手让
陈轸离去。
    陈轸不仅不去,反跪而不起,他声泪俱下地说道:“秦何以突还商于六百里之地?
皆因齐楚新盟,再结兄弟之好也。楚有齐为手足,势大位高,牧马贼方不敢东进。今大
王绝齐,齐必恨楚而盟于暴秦。秦齐联兵,合力攻楚,楚之危指日可待矣,臣哀而吊之,
故有今日之举也。吾主必绝齐,何不派人随张仪赴秦,待六百里商于之地入楚,再与齐
绝,未为晚矣,大王三思……”
    怀王觉得,陈轸的话不无道理,便有气无力地说:“就依爱卿之言,快免礼平身。”
    陈轸爬起来了,里通秦国的奸贼靳尚却又长跪于地:“启奏大王,秦恨齐入骨髓,
楚不绝齐,秦何以会平白无故地归还我六百里山河呢?”
    贪婪,是怀王的秉性,土地,是怀王的心尖子,于是急忙点头道:“爱卿所言极是。”
    看,楚怀王的腚是带转轴的,随风而转。
    三日后,怀王下令北关守将,不再与齐国通使,然后授张仪相印,赏赐黄金百镒,
并准备车马,派逄侯丑随张仪赴秦接受土地。
    张仪与逄侯丑一路饮酒谈笑,打得火热。当快到咸阳时,张仪假意酒醉坠车,摔伤
了足踝,前往医院治伤。
    逄侯丑于咸阳馆舍等了两月有余,不见张仪,心里急如火焚,只好去求见秦惠王,
申明原委。秦惠王说:“相国所允,寡人定然照办。可是,楚至今未绝于齐,寡人怎能
偏信先生一面之辞呢?待相国病好后再议吧。”
    逄侯丑遣人火速回国,将实情报告怀王。怀王心想:“莫非秦王怪朕绝齐不坚乎?”
于是派勇士宋遗到北部国境去大骂齐宣王。齐宣王闻报大怒,折断楚符,并派使西见秦
王,秦齐和好,决定共伐荆楚。
    张仪直等到秦齐订盟,方出面见楚使。他故作惊讶地对逄侯丑说:“将军何以至今
不归,莫非授地之事尚未办妥?”逄侯丑说:“秦王需待相国病体康复,方能办理交接
手续。
    幸得今日相国病愈,请速与我进宫拜见大王。”
    张仪鄙夷不屑地说:“区区六里方寸之地,何需烦扰大王,本相即可做主。”
    逄侯丑闻听大吃一惊,说道:“相国亲诺六百里,何以竟又变成了六里呢?”
    张仪狡猾地辩解道:“将军听错,焉能怪我!秦之土地,皆以士卒生命所换,岂能
将如此大片国土白白送人!……”
    直到这时,逄侯丑才意识到楚为张仪所骗,感到问题十分严重,急忙亲自回国,当
面禀报怀王。
    怀王不等逄侯丑报告完毕,直翻白眼,口吐白沫,跌于座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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