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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佐邦《诗词津梁》

 

七 日积月累,持之以恒

    如上所述,比、兴创作手法的运用,是为了达到诗歌的形象思维、艺术夸张、含蓄蕴藉等艺术效果,而这些效果又是为诗歌的思想内容服务的。据古籍载:上古时代人民群众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编成歌谣,歌唱出来,流传开去,颇像今天的流行顺口溜。"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汉书.艺文志》)这叫做"采风"。西汉经学大师郑玄解释说:上面派官来"采风",老百姓对当今统治者的过失、失误,不敢直说,于是就采取类比的方法歌唱出来,这就叫做"比";老百姓对当今统治者的美誉、德政,直接说出来怕有谄媚之嫌,于是就歌唱些别的好事情来赞赏劝导,这就叫做"兴"。追根究底,比、兴的"知识产权",属于古代人民群众,是他们用以反映自己心声、讽刺或赞美统治者的诗歌艺术,是具有时代特色、广泛社会内容的诗歌艺术。所以到了后代,诗人们常以比、兴一词,借指其所要求于诗歌的社会内容。唐代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白居易,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他的追随者张籍,写了不少揭露社会矛盾、反映人民疾苦、抨击统治集团的诗篇。白居易写诗赞扬他:"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读张籍古乐府》)可见,比、兴是同"空文"相对立的,是与那些"无病呻吟"的作品格格不入的。今天我们学习比、兴的创作手法,不能仅仅当作是单纯的技巧磨练,而是应该继承和发扬先人的优良传统,尽可能地反映人民心声、社会内容和时代精神,追求思想性、艺术性的完美统一。
    我们老同志学习比、兴,有一个如何扬长补短的问题。一般说来,老同志有一定的文化知识积累,但有的同志古典诗歌读的不很多,古籍知识不够丰富,往往心中有那份情意,而找不到恰当的词句表达出来,或者说,掌握了本体,而缺乏喻体和描绘的技巧;多数老同志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斗争经验,离退下来,仍然关心天下大事,奉献余热,但毕竟同现实生活的主流多少有点疏远了,心灵若不与炽热的现实相击撞,是很难迸发出思想火花来的;多数老同志离退下来以后,注意培养爱好、充实生活、陶冶情操,也有较多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但学习的反应能力、记忆力总是不如当年了。针对这些特点,结合我自己学习的粗浅体会,提出三点建议:

(一)认真读点诗词

    我认为,要想从读诗词中较快地学到比、兴创作手法,提高创作水平,须注意四个结合:
    一是读古典诗词与读现代人的旧体诗结合。
    我们在读古典诗词的同时,还要有选择地读点现代人的旧体诗,从中学习如何古为今用、化旧词为新意,怎样用比、兴创作手法表现现代事物、现代思想,抒发自己的情意。如果我们只埋头于古典诗词之中,而不适当地读些现代人的旧体诗,则有拘古不化之虞。李、杜的诗是一定要学的,不学则不能继承我国诗歌最辉煌、最优秀的历史遗产。但我们不能苛求古人,想从他们那里能找到反映现代事物、现代思想情感的现成模式。因为他们没有见过飞机、大炮,更没有见过宇宙飞船、信息高速公路;他们没有经历过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更没有经历过改革开放;还有什么迪斯科、卡拉OK、集体婚礼、蜜月旅行等等,你要是去请教柳永、秦观,他们定是无可奉告。我们写旧体诗,绝不是把自己的思想情感退回到古代去,而是借传统的形式,抒发现代的思想情感,反映现代的新鲜事物。正如晚清发起"诗界革命"的黄遵宪所说:"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所以,写旧体诗的意义,全在于用旧调谱出新意来。要创作就需要有借鉴----有选择地读现代人的旧体诗。"有这个借鉴和没有这个借鉴是不同的,这里有文野之分,粗细之分,高低之分,快慢之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现代人写旧体诗的很多,也不乏优秀的作品,但老同志读得过多,恐怕精力上承受不了,需要选择那些思想性、艺术性完美统一,又投我们老同志的情怀的作品来读。我认为,应该好好学习两个人的旧体诗,那就是鲁迅和毛泽东。
    毛泽东诗词,结束了五四以来新诗与旧体诗对立的局面,为中国诗歌的发展开辟了广宽的道路,赋与旧体诗以新的内容、新的生命。它运用传统的文学形式,创造了具有历史新质的崭新艺术境界,启示我们要根据时代的需要,努力创造适于表现新的时代内容的作品。钱钟书说:"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谈艺录》2页)虽然毛泽东在《致陈毅》中写道:"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但他的一些作品却兼容丰神情韵、筋骨理思。"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不是同宋人"不为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王安石《登飞来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一样既有诗境又有理趣吗?现代诗评家有的认为毛泽东诗词受唐人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的影响。是的,在他的作品中借用了三李的一些诗句。但窃以为,他旧体诗创作风格,更似宋人王安石。王安石诗以遒劲清新著称,讲究使事用典和翻新,钱钟书评曰:"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夺,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己有;或袭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并说他的创作风格和他的政治改革家风度相似,"欲与古争强梁,占尽新词妙语。……生性好胜,一端流露"(《谈艺录》245、247页)毛何尝不是"欲与古争强梁"?王安石的"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明妃曲》),为毛延寿翻案。毛泽东的"同心干,不周下红旗乱"的原注,为共工翻案。他的《卜算子·咏梅》则是"读陆游咏梅,反其意而作之。"与王安石的一些作品何其相似乃耳?现在我们离退休老同志写诗填词,也是在文学范畴内走毛泽东所开辟的古为今用的道路。
    毛泽东所赋与旧体诗以新内容、新生命,是与鲁迅一脉相承的。鲁迅的旧体诗,现在保存下来的,有一百多首。这些作品用"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来评价,当之无愧。他直面现实,紧紧扣住民族矛盾、阶级矛盾时代的主旋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高尚革命情操,为劳苦大众呐喊,为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人民革命斗争热情歌颂;对国内外敌人勇猛冲刺,无情鞭挞。在那"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的黑暗年代,吟唱"于无声处听惊雷",预示革命风暴的到来;在那"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的险恶岁月,高呼"起看星斗正阑干",指出胜利的曙光快要出现。当"一二八"淞沪抗战,日寇狂轰滥炸时,他歌颂中日两国"斗士诚坚共抗流",并预言有朝一日,"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他站在历史制高点上观察时代,诗歌中的美、刺,都具有极远的前瞻性,鼓舞和激励人们去创造美好的未来。鲁迅近体诗的格律,也是非常严谨的。鲁迅在传统文学形式的古为今用上,思想性、艺术性达到高度的完美统一。
    如果有余力、有兴趣也可以多读些,如老一辈革命家朱德、董必武、叶剑英、陈毅等的作品,当代诗人郭沫若、聂甘弩、赵朴初的旧体诗。
    二是泛读和精读结合。
    所谓泛读,就是要求从字面上弄通一首诗或词,大致上领会诗意、词意。精读则要求好好琢磨,在头脑里艺术地再现作者彼时彼地所感受的表象,领会作者的心情和艺术构思,并且反复吟诵,背熟记牢。没有相当数量的泛读,不广泛地接触各种题材、各种流派、各种风格的诗词,可供你选择精读的园地就不大,同时,当你写作需要参考某种作品时,往往"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有一定数量的精读,就不能深刻领会诗词的内涵。所谓"诗无达诂",许多好诗词,是要在反复吟诵中,逐渐悟出区区数行里所包含的丰富内容,有自己的新体会。同时,只有精读相当数量的诗词,才能在自己的记忆库中,储存各种创作套路、诗词语汇、诗律词调等。储存得越多,当你动笔时,可供选择和取用的"框架"和"零部件"越丰富。
    古人的许多名篇佳句,就是从他的前人的作品中,或借鉴其"框架",或摘录其"零部件"缀连而成的。例如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中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有人研究,这是摹仿唐人张谓的《春园家宴》中的"竹里行厨人不见,花间觅路鸟先知"而成的。又如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则借鉴了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安知清流转,忽与前山通。
"站在巨人肩上,比巨人更高。学作诗也是同样一个道理。苏轼说:"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概括了泛读和精读的关系,读诗词和创作的关系。
    选择哪些诗词来精读呢?有人主张要精读名篇,这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什么算名篇?往往各时代、各阶级、甚至各个人鉴赏标准都不一样,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境遇,情趣也大相迥异。我的体会是,各种选读本和教材上开列的名篇目录等,可供参考,但不宜抱着不放。不妨先进行泛读,多流览些作品,看看哪首诗或词,你读得最投入,最感兴趣,最引发你心灵上的共鸣,那你就在这首诗或词上多下工夫,即使它在名篇榜上无名。这样的作品,由于你喜爱它,就容易理解它,也容易背得熟,记得牢。有些作品,虽是名篇,你若不喜爱,硬去啃它,往往费工很大,而所得甚少,勉强背了,过不多久又忘了。记得"九一三"事件之后,社会上传抄白居易的《放言》其三(见本书《二 怎样学会读诗词》)。我读了之后,感触很深,就把《放言》五首都找出来读,而最感兴趣的,还有其一: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
        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

    后来在"四人帮"猖獗时,读清人龚自珍的《咏史》: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当时感到,这首诗好像百多年前的诗人为今天的灾难而写的,是投"四人帮"及其爪牙的标枪和匕首,于是反复吟诵。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时读的许多诗词,现在大都印象模糊,而这三首及其他一些引起共鸣、为之动情的诗词,至今还能背诵得出来。
    我的体会是:在广泛接触古今旧体诗的基础上,进行自我筛选,精读自己喜爱的作品,比按名家推荐,或教材开列的目录去精读,效果好得多。精读什么作品,不妨"从心所欲",无须随人俯仰。
    三是读诗词与读古籍结合。
    写诗词用比、兴两法,须掌握大量的物象、典故、警语名句等。这些,大都要从书本中得来。杜甫在介绍自己学诗的经验的诗中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所以,北宋西昆派代人物黄山谷称杜诗"无字无来历"。(见钱钟书《谈艺录》177页)而我们不少老同志,尤其军队中的老同志,青少年时期辍学参加革命,读古籍不多,现在年纪大了,去啃《十三经》、《二十四史》、《诸子集成》等大部头古籍,是比较困难的。一席盛宴胃口受不了,而吃个零嘴却无妨。我们可以在读诗词的同时,好好读注释,并以此为索引,去查找古籍,随便翻翻,一来调剂一下读物,再者从中学点知识,积累物象、典故,采撷警语名句。我读李白《战城南》中的两句:"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为弄通"洗兵"的典故,重读《史记.周本纪》中的武王伐纣时天雨洗兵的故事,以后作诗常以"天雨洗兵"象征革命胜利进军。读到武王灭殷之后,"纵马于华山之阴,放牛于桃林之虚"的典故,将当代诗人臧克家的"老牛已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衍化为:"夕照南山昂首马,霞浮西岭奋蹄牛。"以南山马、西岭牛比喻进了干休所的老干部。后以这两句为颈联,凑成《七律.晚晴》,赞颂进了干休所发挥余热的老干部们:

        为有童心春驻留,鬓霜未必气横秋。
        引风苹末爽津渡,驱雾天涯清宇楼。
        夕照南山昂首马,霞浮西岭奋蹄牛。
        衔觞好读非陶令,老至不知思孔丘。

    这首拙作除引用《周本纪》典故之外,还涉及李挚的《焚书.童心说》、宋玉的《风赋》、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论语.述而》等古籍。那些古籍,有的幼年曾读过,但大都忘了,主要是离休之后从"吃零嘴"中重新检起来的。
四是读诗词与创作实践结合。
    当客观现实与你的心灵相击撞,迸发出情感火花,激起创作冲动时,动笔之前,不妨再翻翻你过去读过而与当前情趣相投的作品,从中借鉴艺术构思、表现手法、诗词语汇。在迫切求索心情的驱使下,可能学得更专注,往往"探骊得珠",得前人作品精蕴之所在。但取用时可不能照抄照搬。郑板桥有诗云:"十分学七要抛三,各有灵苗各自探。"有时写作碰到难点,也不妨到前人作品中去求援。苏联瓦解、东欧巨变时,胸中那不吐不快的垒块,想以平平仄仄平抒发之;同时,有的老战友、老同学来信中极度悲观的看法,我也不能苟同,想以诗答之。于是动笔写《七律.望星辰》。已把前三联写好:

        野老闲来为杞人,空愁天坠望星辰。
        未闻鼙鼓催锺会,却见降旗悬蜀城。
        失马焉知非福至,诞婴阵痛乃新生。

    首联是"起兴";颔联是对苏联、东欧风云突变的感慨;颈联表明自己的观点--这未必是坏事,可能是新的历史转折。尾联想表达这样的思想:在这种国际大气候下,怎么把我们中国自己的事情办好,这是最重要的。憋了大半天,怎么也想不出适当的形象来表达。当想起清人龚自珍曾写过不少忧国愤世和对理想生活期待的诗歌,于是就找来翻翻,当读到《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时,其一中的两句"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使人豁然开朗,很快写出尾联来:

        骤然四海秋萧索,安得一家春媚明。

    别小看这种"临时抱佛脚"式的学习,它不仅立竿见影,而且能把学得的东西,储存在自己记忆库里显要的位置上,印象深刻,便于调取。


(二)直面现实,深入生活

    上面谈到要认真读点诗词,可千万不能陷在书堆里。诗词同一切文学艺术作品一样,"都是一定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社会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前人所谓"文为语之精,诗为文之精"。打个比方:平时说话好像原粮,文章好像原粮加工后做成的熟饭,诗则是熟饭酿成的酒。读古人、今人的作品,是向人家讨教加工、做饭、酿造的方法,而原粮、熟饭乃至酵母只能从自己实践中直接或间接接触到的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中去采集。
    从气象万千、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中挖掘和开辟创作之源,对老同志来说,有个扬长补短问题。
    长,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老同志都有几十年的斗争经验和生活经验,虽然个人经历不尽相同,但都走过了几十年的人生道路,都有丰富的记忆库藏;二是离退下来,又有了新的生活内容,如诗、书、画以冶性;晨练、垂钓以健身;含饴弄孙以娱情;有更多的观光、旅游,探亲、访友的机会……故美其名曰:"金色时光"。短,恰与长相对应。随着岁月的流逝,丰富的记忆库藏的各种印象越来越变得模糊不清了,你想取用的,往往沉到仓库的最底层,不是一下子能钩沉出来的;而飘浮在记忆层上面的,又不能成为有价值的诗材。二是离退下来,无论"金色时光"生活多么丰富,但毕竟与社会生活主流逐渐疏远了。如何扬长补短,这里再次不避自荐之嫌,谈点意见。
    首先是尽可能保持与现实生活的联系,以免孤陋寡闻、知识老化。除了思想上努力跟上时代节拍外,尤须尽一切可能,通过多种管道直接或间接地接触今天气象万千、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看书、读报、听广播、看电视,这是最通常的管道;还有尽可能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争取多到外面走走;还有广交朋友,尤其是要交那些实践丰富、见多识广的青年朋友,以讨取他山之石。1992年秋我们干休所组织游十渡,回来的路上,将在车上将看到的景色凑成四句。这四句没有什么"包孕"、"托兴",想再续四句,但笔下无神来,于是把它扔了。1994年春节,有一位搞外贸的晚辈来看我,把他一年来西欧、东欧、北美、东南亚之行吹了一番,并以事实说明了这样一个观点: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搞市场经济非参加到国际经济大循环中去不可,这方面我们国家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这番话引发我很多感触:过去闭关自守,犹如坐井观天;今天改革开放,仿佛登高望远。于是想起了一年多前游十渡时的情景,就把扔了的四句捡回来,联成一律:

        胜日探幽十渡滨,峰奇水曲气新清。
        孤村硕柿明如火,叠岭霜林醉似春。
        峡谷看天天类壑,绝颠视野野无垠。
        富春江畔立锥地,无处可栖严子陵。

    据《后汉书.逸民传》载:东汉开国皇帝刘秀,早年的同学严光,字子陵,不愿应诏当官,隐居在富春江畔种地、钓鱼,过着与世隔断的生活。而今世界经济全球化,国内几乎人人都被卷入市场经济大潮之中,谁还能同严子陵一样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二是挖掘自己丰富的记忆库藏。从报刊上、诗集中,常看到不少老同志回顾以往的作品,题材相当广泛,有对亲身参加的战斗或历史重大事件的回顾,有对伟人的崇敬、挚友的悼念,有抒发个人难忘的悲欢离合的感慨……。而且这些作品,大多联系现实赋予新意。无疑,自己的记忆库藏,是开拓创作题材、畅抒情怀、讽喻时事、驰骋想象的广宽天地。还有,当你写诗或填词搜索形象表达情意时,如果书本上找不到最恰当的,不妨到你生活记忆库藏中去翻箱倒柜。我有一个中学时代的同学,一起参加抗战,解放战争时他跟国民党走了,后来跑到台湾,分别五十年。1989年他回大陆探亲,托人致意,表示要来京相会,我想以诗作答。一般应酬话好凑,但如何表达过去分道扬镖、而今有了会面的机会这一感慨,却颇费思索"渡尽动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现成的诗句固然很好,但不能贴切反映我同他的情谊。后来想起唐山地震时,在梦中听到轰鸣,以为国民党打来了。通过联想,作成一联:"雷惊地裂途殊道,雨过天晴虹作舟。""舟"属下平声十一尤,就以尤韵凑成一律:

        弹指相违五十秋,江海闻鸡救亡讴。
        雷惊地裂途殊道,雨过天晴虹作舟。
        我庆故人归故里,君游乡土释乡愁。
        京华野老迎佳客,重返韶光忘白头。

    这诗转寄给他后,第二年秋天果然来京相会了,谈起拙作,他说,使他感触最深的是那第二联。我觉得,从自己生活经历中撷取的形象,往往比书本上抄来的,更能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情意。
    三是深入观察,反复筛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的这两句诗,千古传颂,至今还为人们用以歌颂恳恻精诚、生死以之的深情。这是诗人观察大量物象之后,选择出来的最能抒发自己情意的"特写镜头":春蚕自缚,满腹情丝,生为尽吐,吐之既尽,命亦随亡;蜡炬自煎,溶液长流,流之既干,身亦成烬。这些物象,通过诗人飞腾的想象力,创造出具有强烈感染力的谐音双关、象征比譬的诗句。我们应学习前人这种创作方法。当自己有那份不吐不快的情意,而找不到适当的形象表达时,不妨到周围环境中去仔细观察物象,反复筛选,驰骋想象,往往神思一触而发,豁然开朗。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之后,我在电视中看到十月革命节莫斯科红场上,寥落的老人在瑟瑟寒风中游行,心里很不是滋味。过了几天,正好来寒潮,看到泡桐树上有几片叶子在寒风中挣扎,想起北宋张耒《夜坐》中的两句"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这不是与在寒风中游行的老人很相似吗?于是以梧桐"起兴"填了首《浪淘沙》。因为这首词未能包容我当时的想法和情感,尤其是没有把"韬光养晦"将中国自己的事情办好这一重要思想包含进去,就把它扔了。可是,从当时媒体中不断传来的信息,我那不吐不快的情意,不仅没有淡化,而且越来越强烈。想起宋人杨万里《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诗云"山思江情不负伊,雨姿晴态总成奇。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于是决心再次"征行"。后来又来了寒潮,起了两个大早,仔细观察寒潮中的各种景物,边观察边思索,选择那些最能表达我的想法和情感的物象,联缀起来,填了首《虞美人寒潮》:

    蓦然一夜西风暴,树秃晨鸦噪。黄尘败叶涌狂涛,衰柳折腰垂首苦哀号。
    苍松傲对寒潮啸,犹自从容俏。不争独翠俏冰崖,留得生机葱木共春华。

    这首词意境很肤浅,自己也不满意,但它却是通过亲自观察、采撷物象而联缀起来的,所以写成以后,胸中叠块既消,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慰藉。

(三)少而精与勤而久

    南宋理家家朱熹作了两首《观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前面曾说过宋人用诗讲道学,"味同嚼蜡"。而朱熹这两首诗,却不像其他些讲道学的诗那样,抽象地发议论、讲道理,而是从自然界、社会生活中捕捉了形象,让形象本身说话,总结做学问的经验,既有诗境,又有理趣,所以传诵极广。宋人中有不少这类好诗,我们喜欢以诗词阐明革命道理的老同志,不妨适当读些王安石、苏轼、陆游、朱熹等富有理趣的作品,作为借鉴。上面介绍的朱熹的这两首诗对我们老同志学习诗词可能有点启迪。
    诗词贵在意新。新意哪儿来?只能从社会生活中来。从社会生活中得来的新知识、新见闻、新经验,就是作诗、填词的源头活水。水活自然清,清澈可以见底,但未必能映印"天光云影"。还须水深,深而清,方能反映"天光云影共徘徊"的细微情态。而开辟这很深的"半亩方塘",决非一日之功,要靠长期的知识积累、诗词美学修养和技巧磨练。
    诗词是高难度的语言艺术,犹如一艘"艨艟巨舰",只有在滚滚滔滔的大江大海中,才能像鹅毛一样轻轻浮起来"自在行"。我们长期积累起来的诗词艺术功底,就是江海大水。但它不是像"江边春水"一夜暴涨起来的,需要日积月累,持之以恒,行之有素。这对老年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不能着急,要慢慢来。一着急,往往"枉费推移力"。诗词要一首一首吟读、一首一首品味、一首一首背诵;平仄、诗韵、对偶等格律要素,要一点一点学;写作从酝酿、构思、立意、谋篇,乃至炼句、炼字要一步一步来。读与写都没有什么"捷径"可走。但也要讲究方法,以适应老年人的特点,否则,事倍功半。这方法就是少而精与勤而久相结合。
     少而精,是指在一定的时间单位内,学的东西不能贪多求快。譬如一个小时、一天、一周之内,学的要少而精。平均一天泛读一首诗或词,一周精读一首诗或词,进度就算相当快的了。学格律得按步就班,一点一滴学,不能"抄近道"、"开快车"、搞"突击"。起步登程千万别操之过急,要慢步稳走。写出一首来,要反复推敲,反复修改。一周写出一首,算是快的;一个月写出一首,也不算慢;半年、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写出一首来,很可能是你已经入门而创作出来的精品。贪多求快是老年人学诗词的大忌。
    勤而久,是就长年累月而言的。勤,是指勤复习,勤练习。一般来说,老年人理解力较高,而记忆力较差。这只有在记忆屏幕上反复放射,来弥补不足。久,是指长期坚持,放长线,钓大鱼。《荀子.劝学篇》曰:"真积力久则入"。如果平均一天泛读一首,一周精读一首,一年就泛读365首,精读50多首,五六年下来,你的"半亩方塘"就挖得很深了。
    据说,毛主席外出常带《随园诗话》浏览,其作者清人袁枚,写了首《箴作诗者》,诗曰:

        倚马休夸速藻佳,相如终竟压邹枚。
        物须见少方为贵,诗到能迟转是才。
        清角声高非易奏,优昙花好不轻开。
        须知极乐神仙境,修炼多从苦处来。

    箴者,规戒也。这诗用了几个典故:东晋袁虎起草露布,倚马可待,这类"速藻"并非佳品。西汉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作品少,但压倒了多产作家邹阳和枚乘。黄帝命鬼神作的"清角",这音乐神通广大,能呼风唤雨,但是很不容易演奏;优昙花美,但易残,所谓"昙花一现"。诗人以物少为贵,映衬诗迟是才;以苦修炼,映衬极乐境。这不也是在阐发少而精,勤而久的要诀吗!
    袁枚还有一首诗--《遣兴》之一: 爱好由来下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
    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
   老同志学诗词,勇敢地迈出第一步很重要,但既已登堂入室,要想继续提高,在创作上也有个少而精的问题;要象初笄女精心梳头那样,反复对镜梳装。宁可少写些,但要多改。边读古今优秀作品,边炼句炼字。如果不经这一过程,其作品往往很长时间停止在带格律的顺口溜的水平上。前人的许多传世之作,不少是反复修改而成的。白居易《诗解》云:

        新篇日日成,不是爱声名。
        旧句时时改,无妨悦性情。
        但令长守郡,不觉却归城 。
        只拟江湖上,吟哦过一生。

    诗人对自己的作品,真象母牛对初生犊那样,勤舔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