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斋《苏东坡研究》
第一编 生平研究
第一章 “其人格亦自足千古”
-- 苏轼评传
第一节 “我家江水初发源” -- 出生与家族
一、出生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卯时诞生于四川眉山纱觳行。
景祐三年,正是公元1036年,而苏轼之生年,却多标为公元1037━━1101年的(也有标为1036年出生的),这是因为他所出生的十二月十九日,已进入公元1037年元月八日。
苏轼生辰之星座,属磨蝎宫,按传统说法,当此宫者一生多磨难。苏轼一生多灾多难,先有著名的乌台诗案,后有黄州、惠州、儋州的流放。当然似乎也正是这些苦难玉成了苏轼的人格与文格,正是“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诗人一生在流放的旅途上,不断以司马迁以来就形成的这种受苦受难方能成为大作家、大诗人的动力(所谓“发愤著书”论)来宽慰自己。
在苏轼之前,有号称“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生辰也属磨蝎宫。苏轼后来在《东坡志林·退之平生多得谤誉》中说:“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亦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韩愈此诗,题为《三星行》。三星者,斗、牛、箕也。后人亦多谓生平多折磨,大起大落者为遭遇磨蝎。如元人尹廷高诗:“清苦一生磨蝎命,凄凉千古耒阳坟”(《挽尹晓山》)。韩愈是开一代宋风之先驱,无论诗,还是文,韩、苏都如同父与子、源与流的关系,都是“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 借用清人赵翼语)。也许是由于偶然的相同,启发了东坡, 使他时时以昌黎自许,自觉接受了昌黎的革新精神,并且大大地超过了昌黎。 作为一代巨匠的苏轼,没有出生在繁华的都市,而是出生和生长在僻远的峨嵋山下、著名的乐山大佛以北四十里的眉山镇。八个多世纪后,这一带又诞生了另一位几乎要与他比肩,标志一个时代的巨星━━大诗人兼学者郭沫若。其中是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就不得而知了。我们所能知道的,是诗人自己的描述:“我家江水初发源”(《游金山寺》);“吾家蜀江上,江水绿如蓝”(《东湖》)。此地居于长江之上游,“蜀江水碧蜀山青”,茂林修竹,极得天然之野趣。这种自然环境,所赋予苏轼的那种近乎“野性”的性格,影响了他的一生命运和艺术创作,使他成为一个对传统具有极大破坏性的人物。
这一点,自他出生之日始,似乎就已命中注定地深深植根于他所生活的家庭、所成长的环境之中了。
而对于苏轼这样的一代文学宗师来说,他所生长的环境、所出生的家庭,似乎应具备两个方面的特点:一是具有一定的文化、艺术、学术、哲学的氛围,使他不致成为一个完全的野孩子,成为一个纯粹农夫的子弟;另一方面又不致于拘泥于礼教,成为谨守礼规而不具备破坏因素的儒子━━这种儒子能够成为学者和诗人,但绝对成不了苏轼这样的开创一个时代的大文豪。
而苏轼所出生的家庭、环境恰恰具备这两个方面的特点。
二、苏轼的家族
苏轼的家族,不能说是世代书香的家庭。根据其父苏洵的苏氏族谱推演,他们的祖先是赵郡栾城人( 苏轼之弟苏辙的集子为《栾城集》),推演过程大致如下:
苏氏之先出于高阳,至周有忿生,为司寇……封于河,世世仕周,家于其封,故河南河内皆有苏氏。汉兴,高祖徙天下豪杰以实关中,而苏氏迁焉,其后曰建,武帝时为将,以击匈奴,封平陵侯,建生三子:长曰嘉,为奉车都尉,其六世孙纯为南阳太守,生子曰章,当顺
帝时为冀州刺史,又迁为并州,有功于其人,其子孙遂家于赵州。其后,至唐有味道者,圣历初为凤阁侍郎,以贬为眉州刺史而卒。有子一人不能归,遂家焉。自味道至吾之高祖,其间世次皆不可纪,而洵始为族谱。 (苏洵《苏氏族谱》引自《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卷一P1)
根据苏洵所撰之族谱,苏氏一族就远祖而言,与屈原同祖于高阳,屈原《离骚》首句即云:“帝高阳之苗裔兮”,高阳乃远古颛顼大帝的称号。
高阳━━(周)忿生━━建━━嘉━━(后六世孙)纯 ━━章(自此家于赵州)
自苏章至味道,其间六百余年皆不可考,至味道贬至眉州,有子一人不能归,遂家焉,此人当是苏家眉州家族之宗,但名字亦不可考。此人之后,直至泾,亦不可考。
泾生釿,娶黄氏,以侠气闻于乡闾,生五子,最少曰祜,以才干精敏见称,娶李氏,其存没与五代相终始,祜生杲,杲以孝友著于乡,人无亲疏,皆爱敬之,娶宋氏,事上谨,御下甚严。杲卒于太宗淳化五年,享年五十一,以曾孙苏辙等朝赠太子太保,宋氏追封昌国太夫
人,杲生序,序字仲先,生于太祖开宝六年,娶史氏,眉之大家,慈仁宽厚。……生三子,先序十五年卒。序以子涣登朝授大理评事,卒于仁宗庆历七年,享年七十五,累赠职方员外郎,以孙辙登朝,赠太子太傅,史氏追封嘉国太夫人。(同上P2)
自苏泾始,皆可足信:泾━━釿(娶黄氏)━━(少子)祜(娶李氏)━━杲(娶宋氏)━━序(娶史氏)
苏轼之祖父为苏序,苏轼从苏序始避祖讳,其诗文集序皆称引。
再看苏洵之《族谱后录下篇》,以备咨询:
昔吾先子尝有言曰:吾年少而亡吾先人,先世之行,吾不及有闻焉。盖尝闻其略曰:苏氏自迁于眉而家于眉山,自高祖泾,则已不详,自曾祖釿而后稍可纪。曾祖娶黄氏,以侠气闻于乡闾。生子五人。而吾祖祜最贤,以才干精敏见称。生于唐哀帝之天祐二年,而殁于周世
宗之显德五年,盖与五代相终始。……吾祖娶子李氏。李氏唐之苗裔。太宗之子曹王明之后世曰瑜,为遂州长江尉,失官,家于眉之丹稜。祖母严毅,居家严然,多才略,……生子五人,其才皆不同。宗善、宗晏、宗昇、循循无所毁誉。少子宗晁,轻侠难制。而吾父杲最好善,事父母极于孝,与兄弟笃于爱,与朋友等于信,乡闾之人,无亲疏皆爱敬之。娶宋氏夫人,事上甚孝谨,而御下甚严。生子九人,而吾独存。善治生,有余财。时蜀新破,其达官争弃其田宅以入觐,吾父独不肯取,曰:吾恐累吾子。终其身,田不满二顷,屋弊陋不葺也。好施与,曰:多财而不施,吾恐他人谋我然施而使人知之,人将以我为好名,是以施而尤恶使人知之。”(《苏轼资料汇编》P7)
林语堂曾说苏序是个“不识字”的怪老头,似有失查。苏序“晚好为诗,能自道,敏捷立成,不求甚工,有所欲言,一发于言,比没,得数千首。”(《本集·苏廷评行状》)“敏捷立成,不求甚工”,皆是后来苏轼作诗之特点,看来苏轼之为诗人,亦多少有遗传因素在内。
苏序的另一个故事是他对儿子的教育方法。他的小儿子也就是苏轼的父亲苏洵青少年时不爱读书,但苏序根本不着急,也不过问,在他心里,大概认为万物之生长,自有其时,该长的树木到了时候,自然就会生长、开花、结实,反之,只会偃苗助长,徒害无益。后来,这个看来不成器的小儿子果然自己发愤力学,成为了有名的大散文家。
苏轼12岁时,祖父苏序死去,享年75岁。后来苏轼曾回忆:
“祖没,轼年十二矣,尚能记忆其为人。”
苏序生三子:长子苏澹,不仕,在苏轼两岁时死去,故对苏轼没产生什么影响。次子苏涣亦即苏轼的二伯父,为天圣二年的进士,官做到都官郎中利州路提点刑狱。他曾为其弟洵举制策下第赋诗:“人稀野店休安枕,路入灵关稳跨驴。”
苏序的第三个儿子就是苏洵了,苏洵字明允,号老泉。苏洵在儿子苏轼出生后,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言,发愤苦读,是因为想到了为父的责任,还是担心以后无颜面对儿子,总之,他的成就
与儿子苏轼同生俱长,不但使他本人成为了唐宋八大家之一,而且造就了八大家中的更重要的另两位。苏洵在其妻怀有苏轼的那年,发愤读书,无疑也是对这个尚在胎中的儿子的最好的胎教,可以说,苏轼从父母的赐予生命之日始,就开始潜移默化地接受着父母的教养。苏洵文章虽好,文场运气却不佳,屡试未中,后以文名授霸州文安县主簿,死后因儿子在朝,先后赠光禄寺丞,太子太师等荣衔。后人因亦称其为宫师。
轼母程氏之家世,与苏家相比,显得更正统些。她是大理寺丞程文应之女,封成国夫人。
苏洵程氏共生三子:长子景先,在苏轼大约三岁时夭折,苏辙有诗云:“兄弟本三人,怀抱丧其一。”(《栾城集·次韵子瞻诗》)所以苏轼排行为仲(一字和仲),实则长子;弟辙小轼四岁,排行为叔(一字同叔),实则次子。兄弟二人感情甚笃,终生相濡以沫。
苏轼还有一个姐姐,嫁给母舅家的表兄程之才,但并非美满幸福的婚姻,在苏轼十八岁时抑郁而死。此事也影响了苏程两家的关系,苏洵宣布与女婿断绝关系,也不允许他的儿子们与程家的表兄弟们来往。苏洵死后,除程之才之外的表兄弟们才互相恢复了往来,程之才本人,一直到东坡晚年贬于岭南,当政者欲借程之才之手报复苏轼,表兄弟也是姐夫小舅子关系的苏程二人才有机会得以释憾。
三、 名字与游学
苏轼兄弟的名字,皆与车有关。“轼”是设在车上供人凭倚的横木,《左传》中多有“凭轼而观”之类的记载,给人一种宏观远眺之感,故其字为“子瞻”;“辙”是车轮碾过的辙道,故其字为“子由”,“由”有跟随之意。苏洵在给他的这两个天份极高,前程不可限量的儿子起名、字时,对他们的性格以及人生发展,已有了较准确的把握。苏洵作《名二子说》时,苏轼十二岁,苏辙八岁: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这段文字近似测字占卜,并具有令人惊服的准确。苏轼之于中国社会这驾巨大的车驾,他并不是不可或缺的轮辐盖轸,他不是执政的宰相,如同车轮,也不是谨守政道的小官,如同车条,但是,如果没有了苏诗、苏词、苏文、没有了苏轼其人,中国的文学史将不是一个完整的历史。而“轼”的那种豪迈感、宏观感,那种气势,又使老父颇为担忧:“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而对于辙来说,不必担心他的“不外饰”,因为“辙”是有功而不赏,有难也不会危及辙,所以,后来苏辙的官运、命运都比苏轼要好。
一方面,名字概括了轼、辙的性格,预测了他们的命运,一方面,名字也启示、影响着两人的性格,使他们不自觉地沿着父亲所揭示的道路继续前行,如同一个强有力的气场,磁场。按照气功大师的说法,一个人的名字特影响其人一生的命运,是否有道理,笔者没有研究,但以轼、辙而言,皆似有理。
为苏轼授业解惑的老师,主要有道士张易简,眉山刘巨,母亲程氏和父亲苏洵。当然,还有一些人对苏轼产生过影响,比如在苏轼六、七岁时,有一位九十多岁的姓朱的老尼姑,看到小苏轼聪慧可爱,就给她讲史说词,说她曾经跟随她的师傅到蜀主孟昶宫中。一天,天气十分炎热,蜀主与花蕊夫人纳凉在摩河池上,作了一首词,这位老尼姑当时能把这首在文学史、词史上并未流传下来的词背诵下来。四十年后,朱老尼姑早已仙逝多时,这首词作亦如“广陵散”之“从此绝矣”,唯有苏轼尚能回忆起七岁时所记忆下来的前两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这大概是苏轼第一次受到的词的启蒙教育,给予了苏轼终生美好的回忆。后来,他猜测这是一首《洞仙歌》,于是用此调足成之: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还有一次,大概是苏轼八岁时, 当时的仁宗皇帝雄心勃勃,了宰相吕夷简等人,启用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苏轼还不懂政治,还不知这就是有名的“庆历新政”,也不知他自己今后也要象范、欧等人一样,也要处在政治的漩涡中,但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挤在一群乡镇孩童之中,瞪大着眼睛,听一位从京师来的先生,讲述京中发生的政治事件,倾听石介的那首歌颂“新政”的《庆历圣德诗》,倾听着京师来者与乡先生交口称赞范、欧等人的文学品行,他忍不住问先生说,这些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先生回答他:“小孩、童子何用知之”,小苏轼答道:“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 ”越是不让孩子知道的 事情,他们越是渴望了解,从此幼小的苏轼, 开始企慕欧阳修等人的为人,这应该说是苏轼受到的最早的政治启蒙教育之一。
苏轼的较正规的学习始于八岁,(按旧历),以天庆观的道士张易简为师,所受教育,除传统的启蒙教育外,当有更多一些道教的内容。小苏轼的同学有数百人,但只有他与另一个叫陈太初的学童深受道师的称赞。这个与他并列第一的陈太初,是眉山一带的市井人家子弟。以后,当苏轼成为名扬海内的大文豪时,陈太初做了郡县的小官吏,以后据传成道成仙,真正继承了张太师的衣钵。苏轼晚年在海南时,仍在回忆这位小学同窗,记述了他尸解成仙的情景:“趺坐而逝,焚之,举城人见烟熘上眇眇焉,有一陈道人也。”不知是幻觉,还是想象,总之,人们看到在把他的尸体焚烧之后,在烟火之上有一个仿佛可见的陈道人在向太空飞升。
是不满意张道士的教学质量,还是出于其他因素的考虑,两年后苏轼停止了在天庆观的启蒙学习,回家就学,但并未请私塾,而是由母亲程氏执教。程氏的教学就哲学倾向来说,与张道士的恰恰相反,偏重于正统的儒家教育。教材估计有《论语》、《孟子》、《汉书》、《后汉书》。苏轼晚年仍可熟练地背诵《汉书》,很可能就是这段时期学习的结果。少时记忆的东西,往往是终生享用的。这种大量的背诵,是一个大文学家、大学者必不可少的准备。此后,他不但可以信手拈来地引用前人的典故,而且,也潜移默化地受到古典文化的熏陶。
与张道士“童子何用知之”的态度相反,母亲的教育更多有讨论式、启发式,每读完一些文章后,母亲总要考问他古今成败的问题,小苏轼也常能脱口即出,出即能说到要害。一次给儿子苏轼讲授《后汉书》中范滂的故事,这段史传记载东汉末年大诛党人,范滂亦在搜捕之列。滂在与母亲诀别时说,自己舍身取义,是死得其所的,只是对母亲有不可割舍之恩,请母万勿增悲戚。母亲从容回答他说:“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 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在中国古人的心中, 名声的流传比之肉体的寿考要重要得多,你现在就义,可与党人之领袖李膺、杜密齐名。既得美名,又要不死,哪有如此美事? 小苏轼听到母亲的讲授,向母亲质疑:“我长大如作范滂,您能舍得我去死而作滂母吗?”母亲毅然回答他:“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这个场面使苏轼激动了起来,“亦奋厉有当世之志。”以后,终苏轼之一生,他虽然热爱自然,企慕陶潜,却终生未能归隐。少年时代母亲所给予他的这种忠君爱国爱民,宁死如归的精神,应该说是永远产生着作用的,它溶化在诗人的血液里,从而成为诗人的人格本质之一。
苏轼所读书的亭院,当时号曰“南轩”,以后父亲苏洵将它改名为“来风轩”。南轩堂前草木丛茂,庭院里杂花野生,甚有野趣。更兼苏家有不许杀生的禁令,儿童仆婢都一概不许捕取鸟雀,甚至在很低的竹叶间也有鸟窝,孩子们只要弯下腰就可以从林叶的缝隙中窥视到鸟的幼雏。其中有一种叫桐花凤的鸟,其羽毛极为珍贵稀少,属罕见之珍禽,却怡然自得,与人相安无事地在纱觳行苏宅里安家了,连左邻右居们听说此事,都感到非常惊异。苏轼常在南轩读书,也常在园中玩耍,书本给予他以超人的学识与智慧,而极富野趣的生活环境也滋养他富于破坏,擅于反抗的野性人格精神。
南轩的少年读书生活,是苏轼终生难以忘怀的。几十年后,当他身为朝廷的官员时,仍时时追恋着南轩的生活。在一篇《梦南轩记》中,苏轼记载了他假寐片刻时梦归南轩的神游经历:
将朝尚早,假寐,梦归纱觳行宅,遍历蔬园中,已而,坐于南轩。既觉,惘然思之,南轩,先君名之来风者也。
父亲苏洵,此期间也在发愤用功,撰写文章。闲暇时,他也常来过问两个儿子的学习。而对儿子每次的测试,都使他喜出望外。一次,老苏正在诵读欧阳修的一个谢表,儿子苏轼侍立于侧,就随意让儿子模仿写作——模仿是对少儿的一种很好的训练。十岁刚出头的小苏轼才思敏捷,很快就交上了这篇模仿作业,其中有“匪(非)伊垂之带有余,非敢后也马不进”的句子,使老作家着实惊喜了半日。
还有一次,苏轼在完成父亲布置的《夏候太初论》这篇文章里,写下了更为精采的句子“人能碎千金之壁,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博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不仅对仗得比较工整,而且寓意也很好,揭示了人是否专心致志的极大不同。以后,苏轼在《黠鼠赋》中再次完整使用这两句。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将《黠鼠赋》认作少年时之作品,误。苏轼少年时所作的与鼠有关的作品是《却鼠刀铭》,据子由《栾城遗言》载,“东坡幼年作《却鼠刀铭》,公作《缸砚赋》,曾祖称之,命佳纸修写,装饰钉于所居壁上。”
在家中学习,虽有父母教读,毕竟缺少同学,而且,苏轼兄弟天生野性,极爱玩耍,根据苏辙后来回忆,说他跟着兄长,常常跑出去野玩,而苏轼胆子尤大,每遇佳景,他总要撩起衣襟捷足先登,有不得登攀的地方,竟会有好几天为之闷闷不乐。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 (《栾城集》)
总之,三年之后,苏轼兄弟又开始了学校的学习。这次他的老师叫刘巨,字微之,是眉山一带专以教书为业者,在郡城的西寿昌院讲学,有一百来个学生,有些象现在的中学,只不过课程以文史为主要内容——苏轼是大书法家,并且是画家,少年时即喜爱练习书法绘画,是否也是张刘两位启蒙老师的课程,尚不得而知。有一次,刘先生做了一首《鹭鸶诗》,结尾两句是“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十三岁的小苏轼已想好了更好的结尾,忍不住就对教师说:先生您的诗不错,只是好象结句没有归宿,何若“雪片落蒹葭”乎?此语一出,先生大惊,说:“吾非若师也。”
有一次,苏轼和同学们在校舍中遇到大雨阻隔,一时不能回家,他和几个小同学诗兴大发,四个人就一人一句作了一首联句诗,一位叫程建用起句:“庭松偃仰如醉”;另一个叫杨尧咨的接句:“夏雨凄凉似秋”;苏轼接上第三句,说:“有客高吟拥鼻”,苏辙结尾:“无人共吃馒头”。程杨两人首两句类似唐诗,好而少创意,苏轼兄弟则绝类宋诗,谐谑奇趣,引得众人一堂哄笑,坐皆绝倒。以后,苏轼“以议论为诗”,在少儿时已见端倪。 十九岁时,苏轼已经长成为一位颇富学识的英俊青年了,父母为他娶了离家乡不远处的青神人王弗为妻,她是乡贡进士王方之女,时年十六岁。后二年苏洵为子由所娶的妻子史氏年龄更小,为十五岁,子由后来写给妻子史氏回忆说:“与君少年初相识,君年十五我十七”(《寄内诗》)。所不同的,是史氏长寿,伴随了子由几十年,而王弗却短寿,只伴君十二载。
婚后的苏轼,显得更加成熟。“成家”而后就要立业了,他象一只雏鹰,就要飞离故乡的山水,去到一个更广阔的天空里翱翔。他在积蓄着力量,演练着各种技艺,等待着时机的到来。十九岁的苏轼,在离川前的两年时间,开始进行大量的写作练习,他努力地攀登,力争站在更高的视点上,鸟瞰中国历史的盛衰变化,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有贾谊、陆挚等人。他以务取实用,不为空言的精神,对中国古典之文化、之人物一一立论,据《本集》考索,计有:
《易论》、《书论》、《诗论》、《礼论》、《春秋论》、《中庸三论》、《伊尹论》、《周公论》、《子思论》、《孟轲论》、《宋襄公论》、《秦始论》、《汉高论》、《管仲论》、《孙武论》、《乐毅论》、《荀卿论》、《韩非子论》、《留侯论》、《贾谊论》、《晁错论》、《霍光论》、《扬雄论》、《士燮论》、《诸葛亮论》、《曹操论》、《韩愈论》、《思治论》、《正统论》、《续朋党论》等等,繁不胜载。
以后,他又接触到《庄子》,为庄周那汪洋恣肆、汗漫无涯、变幻无端的风格所倾倒,说:“得吾心矣。”庄子那种浪漫的文风正与苏轼所追求暗合,以后在苏轼的作品中,亦时时可看到庄子的浸染。
苏轼才思敏捷,兴致高时,每日可写数千字。只可惜眉州地处偏狭,名人高士甚少,可说是除三苏父子之外,更无他人。偶然有学子扣门来请交,亦非同一层次者,只有一个叫晁端彦( 字美叔)的,曾经主动来访,欲订交为友。 以后苏轼写诗给晁美叔云:“我生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君来扣门若有求。”(苏轼诗《送美叔》)
此时张方平以户部侍郎坐镇西蜀,苏洵与之交谊甚深,方平曾向朝廷举荐苏洵为四川州学学官,未获朝廷批准( 林传云苏洵不愿接受此职,误),后又写信向欧阳修等人举荐。现在, 苏洵将自己的这个羽毛已丰既将飞出巢窝的儿子介绍给张方平,方平一见,以国士待之。张方平可说是苏轼所拜晤的第一位大学者。张方平虽与欧阳修素不相能,但欧阳修以后得张方平推荐苏氏父子的信,读了三苏之文章,并不因与张的关系而怠慢之,相反,和张方平一样,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以后苏轼兄弟“出入四十余年,虽物议于二人各不同,而亦未尝敢有纤毫轻重于其间也”,(《避暑录话》)。可以说,张方平是“三苏”的最早发现者、推荐者,又是苏轼兄弟在政治上的保护者,以后苏轼下狱,方平亦挺身而出,抗章救援。而苏轼亦终身敬事张方平,为其文集作序时,比之孔融、诸葛,不亚于对另一恩师欧阳修 的敬重。
得到了当世名流张方平的高度奖誉,苏轼更充满了信心。嘉祐元年三月,苏轼21岁,苏轼父子离别了故乡,去京城参加秋试。告别西蜀时,他们又一次拜访了张方平,对子由来说,却是第一次拜谒。苏家不仅有苏洵、苏轼父子,使他惊讶了两次,17岁的子由又一次使他这位名重全国的学者惊讶:兄弟二个都是如此出众,如此不凡,他们绝非某个地区出类拔萃的人物,而是全国少见,也许是几百年来少见的人物!
而对于第一次远离故土的苏家兄弟来说,虽然对未来充满着憧憬、幻想,但毕竟天外有天,他们怀着兴奋又略有忐忑的心情从陆路北上,向着长安,向着汴京进发。
“我家江水初发源”。苏轼也如同刚刚发源之江水,开始了他人生旅途的远航。
第二节 “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 名动京师
一、名动京师
在秋高气爽的八月,礼部初试在景德寺如期举行。苏轼、苏辙都参加了这场考试。
苏洵曾给梅尧臣写信,谈及自己当年应试之苦:“中夜起坐,裹饭携饼,待晓东华门外,逐队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据案,其后复思至此,即为寒心。”苏轼兄弟与当年父亲同样经历了中夜起坐,带着冰凉的饭饼,凌晨就等待在东华门外,一一唱名而入的景况,只不过结果不似父亲那样悲惨而已。眉山地区来应试者四十五人,苏轼.苏辙等十三人入选。
嘉祐二年正月,以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欧阳修知贡举,欧阳修举荐国子监直讲梅尧臣负责具体编排详定的工作。试题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这是一篇论述刑罚奖赏政策的政论文。苏轼厚积薄发,发挥得十分出色。以“广恩”“慎刑”为题旨,展开论述,并自撰了一个典故以论证:
当尧之时,臬陶为士,将杀人,臬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
臬陶三次请求要杀掉犯人,而尧三次以“宽宥”来答复。梅尧臣首先从堆积如山的试卷中发现了这篇精采的论文,将他推荐给主考欧阳修。欧阳修一见惊喜,马上就想将此卷作为第一名,但怀疑是他的门生曾巩所作。曾巩,字子固,江西人,后来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长苏轼十八岁。此时,他正投于欧阳修之门下,为欧阳修最得意的门生。当时科考的试卷全部由人誊写,以防考官与考生营私舞弊,故欧阳修有此猜测。为防物议,欧阳修将此卷抑为第二。没想到,压抑的是一名他已听说过,但还未见过面的考生━━苏轼。
此前,苏轼虽然一直渴望着能拜晤欧阳修,但终未实践,一是欧阳为主考,瓜田李下,考前投谒,终为不妥;二是苏轼毕竟有此自信,欲以文投师。现在果然成功了。对于韩琦、富弼等名重一时的老臣,苏轼也同样渴望拜会结识而未付诸实践,他只在京师的熙熙攘攘的车群中瞻仰了这些元老重臣的丰采,一直到考试完毕之后,才在欧阳修的引荐下,一一拜访。而身任执政的韩、富诸公,一见苏轼,也都大加赞许,目以国士。成为了继张方平、欧阳修之后苏轼的老师和保护人。
随后,苏轼又参加了由仁宗皇帝御临的复试,在崇政殿举行。宋初的御考在讲武殿举行。如《续资治通鉴》载太祖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
帝御讲武殿,复试礼部合格人,进士加论一首。
五年后,将讲武殿改为崇政殿。以后皇帝复试礼部之全格者,皆在此举行。苏轼此次为第一,子由,曾巩等都同时成为当年进士。
金榜一发出,立刻就引起一场风暴。因为当时仍然盛行奇诡磔裂的文风。此派之首领刘几也参加了这场考试,却被欧梅黜落。以至这一大群考生,士论汹汹,哄然于途,群嘲聚骂。来自西蜀僻远之地,此时尚无名气的苏轼名列第二,自然是众矢之的。以后在欧阳修.梅尧臣等人一再的品评下,众人才渐渐服气,考场风波也慢慢平静下来。
这时,苏轼可以去拜访自己的恩师了。欧阳修,字永叔,四十一岁时自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永丰)人。他长苏轼三十岁,在政治上是个锐意进取的改革家,在文坛上,他是当时“天下翕然而师尊之”的一代文宗。在他身边,聚集着梅尧臣、苏舜钦、尹师鲁等一大批文学家,正在为改革文风而斗争。
苏轼在《谢欧阳内翰书》中,将五代.有宋以来的文学演变作了剖析:
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地。
有宋以来改革此风:
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将以追两汉之余,而渐复三代之故。
而当时一些学子,在扭转浮华文风之时,却“用意过当,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余风未殄,新弊复作。大者镂之金石,以传久远,小者转相摹写,号称古文。纷纷肆行,莫之或禁。”此次苏轼兄弟所参加的这场考试,以高屋建瓴的气势和眼光,指出五代至宋初文学演变的历程。其论确当。
五代至宋初之西昆体,以浮华为尚,学李商隐又仅学其皮毛,至仁宗时期以来,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力倡诗文革新,但又有些人“用意过当”,矫枉过正,求深务奇以险怪为时尚,走入了另一个极端,故苏轼论之。
此次以苏轼为代表的新文风取得全胜,也可看作这场革新运动的一个重要事件。而三苏,曾巩.王安石等人,也都在欧阳修的奖掖扶持下,崛起于文坛。
苏轼一直是欧阳修的崇拜者。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昼诵其文,夜梦见之”(《祭欧阳文忠公》),以后,他又在为欧阳修的《居士集》作的序中评价:“欧阳子,今之韩愈也。”欧阳修所倡导的文风,无疑使苏轼从心底折服,其父老苏的文学主张与欧阳修暗合。以后,三苏,特别是苏轼,以其惊人之才华.奇特之遭际,使他从理论到实践都大大地超过了他的恩师,从而成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集大成者,此是后话。此时,欧阳修一见三苏之文章,就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后来之文章当如此”,认为三苏代表了未来发展的趋势。欧阳修亦无愧于一代文坛宗师之称号,他以敏锐的眼光发现了以苏轼为代表的新一代文学家的价值,并且给予全力的扶持。读罢上文所举苏轼之文,欧阳修不觉汗出,他对梅尧臣说:“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欧阳修此言此举,真当令千古文人汗颜!
这次欧苏会见,师生相唔,自然是十分愉快的。不过欧阳修对他试卷中所用的尧宥之三的典故感到陌生,便问他的这位新弟子:“典出何处?”苏轼回答说:“何须出处,想当然耳。”意思相当于我们所说的,合于艺术的真实。欧阳修赏其豪迈,更欣赏他的创新精神,对梅尧臣说:“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关于这段传奇,也有材料说,苏轼的回答是:“事在《三国志.孔融传》注。”即:曹操以袁熙妻赐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以妲已赐周公。”操问:“何经见?”融曰:“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尧臬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参见《诚斋诗话》)苏轼用孔融杜撰典故来解释自己之杜撰典故,这就给“何须出处,想当然耳”给予了更深入的解释。
苏轼初出茅庐,就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在考场上杜撰典故。这要冒很大的风险,幸亏考官是具大慧眼的欧阳修,他也同样具有着创新精神,主张“善读书,善用书。”苏轼经过欧阳修的一再奖掖,名声大震于京师,而他的新作,每一落笔,就立刻被人传诵。这是当时的口头媒介,口头的出版。欧阳修更是时刻关注着他的这位高足的新作。每篇作品,他必以先睹为快;每篇作品,都使他感到审美的愉悦。有一次在读完了苏轼的新作后,他对他的中子欧阳〗谈起了苏轼:“再过三十年,就不会有人再谈论我了。”欧阳修的这个估价虽然有些自悲之意,他毕竟是文学史上的一个重镇,不会被遗忘的;但这一估价也有准确之处,就是苏轼的名声确实超过了他的这位恩师,特别是再过三十年的时候,全国关注的中心已成为苏轼,无人再论及欧阳修了。不过,人们也不会忘记欧阳修扶持后进的功劳,那些为苏轼作传的人,也不会忘记怀着由衷的感激心情写一写欧阳修。
二、奔丧与南行
三苏父子名动京师,正要一展身手时,四月八日, 苏轼兄弟之母程氏突然病故,事先毫无准备,苏氏父子仓促出京,竟至于未能与恩师叙别。按当时惯例,苏轼兄弟要为母亲丁忧守丧二十七个月,即便是很高的官职也要丁忧,否则,就要指为不孝。后来王安石,还有明代著名的宰相张居正都遇到过类似的问题。
老父苏洵还沉浸在儿子成功的喜悦之中,突然遭丧妻之变故,一路上旅途奔波,回家后,看到屋庐倒坏,篱落破漏,如逃亡之人家,一下子老了许多,四十九岁的人,一下子就成了白发老翁了,以后,他只活了九年,与这次打击不无关系。
苏洵将程氏丧于武阳安镇山下的老翁泉边。传说,此泉在月夜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白发老翁出没在泉国,但人一走近,他就会消失在水中,因名“老翁泉”,苏洵在夫人的墓边预留下了自己的位置,九年后,这里成为他永远的归宿。他的字号也就以“老泉”命名。他的《祭亡妻文》:“呜呼!与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弃我而先。......惟轼与辙,既冠既昏,教以学问,孰知子勤。......既荐既名,试于南宫。文字炜炜,惊叹群公。归来空堂,哭不见人。伤心故物,感涕殷勤。嗟予老兮,四海一身。”哀哭其妻,其情凄恻,唯有二子之捷,报与其母在天之灵,可惜他们的母亲再也听不到了。含辛茹苦,倾尽心血教育培养的两个儿子,已经初战告捷,她却未能分享成功的喜悦。
对于苏轼来说,失母(也是师长)之哀自不必说,不过,两年多的守丧期,处在大考之后,也正好得以调整和休息。他时常去青神岳父母家作客玩耍,与夫人王弗的兄弟姐妹们相交甚欢,其中王弗的一个名叫王闰之的堂妹,当时才十岁,以后会与苏轼发生更密切的关系,成为他的第二任夫人。
嘉祐四年九月,苏轼兄弟守丧期满。从嘉祐二年四月八日接母丧讣告,到仓促归家,从六月算起,恰好二十七个月。苏洵叫人塑了六座菩萨像,置放于木刻镶金的圣龛里,安放在极乐院的如来厅内。六菩萨是观音娘娘.势至菩萨.天藏王.地藏王.解冤王者和引路王者。然后,苏洵为此作了《六菩萨记》,记中说少时父母俱存,不知有死生之悲,以后,他先后经历了母亲、长兄、父亲、女儿(嫁程家)之死别,现在四十九岁时又丧妻,“骨肉之亲,零落无几”。因此,自已要“逝将南去,由荆楚,走大梁”,“徜徉于四方,以忘其老将去”。苏洵已决意永离故乡了,因此与妻子作最后的告别。
深秋十月,父子三人再次离别故乡,奔赴京师。不过此次是携眷先走水路,南下荆楚。由嘉州乐山大佛的脚下出发,舟船在苏轼的诗中启航:
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
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
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
......
《南行集》所载苏轼之四十首诗,为苏轼诗歌创作的发轫期,是苏轼集中最早的诗作。前一次出川入京,虽然也颇多人文景物,但无诗作留世,盖前次赴京赶考,尚无此闲心也。而此次兄弟皆已功名在身,前程似锦,更兼水路舟行,诗酒唱和.两岸风光,尽在目前。所以,《屈原塔》下吊屈子,《昭君村》前写昭君,更有许多奇异的三峡风光,如《江上看山》:
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
前山槎牙忽变态,后岭杂沓如惊奔。
仰看微径斜缭绕,上有行人高缥缈。
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
气势雄豪,景物变幻,动静之间,颇富妙意。而结句“孤帆南去如飞鸟”,与李白之“轻舟已过万重山”,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此作在结构上尚有汉赋的痕迹,以前后左右上下为构图,毕竟为前期之作,不必苛求。
在江上的航行中,遇上一场大雪,三苏以此为诗题,限不以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前人已用滥用熟的词汇来比喻雪,也不许使用皓、白、洁、素等惯用的形容词来形容雪花,在苏辙写后,苏轼用他的原韵写下:“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变尽沧浪髭”的名句,将两岸的青山比作一翩翩少年,一场大雪使他变成白发老者。在险境、难境中出奇,这是苏轼以后作诗的特点之一,被批评为“以才学为诗”、“以文字为诗。”此首已见这种特点的端倪。不过,只要诗作得好,显示些才学,戏谑于文字,又有何妨呢?它似乎更能合于知识分子的口味。
《南行集》四十首,尚多有摹仿痕迹,特别是学杜之习作较多,不过,诗神的车轮一旦启动,就不可抑止了。以后,诗词之作,伴随了苏轼终生。
三、赴凤翔
嘉祐五年二月中旬,三苏父子抵达京师, 但苏轼并未能在此安居。他在顺利地通过了又一次考试之后,被授予大理寺评事凤翔签判的职务。关于苏家兄弟参加的这次考试,有这样的一个传说,说宋朝试科目按惯例应在八月中旬举行,但由于子由在考试前忽然感疾卧病,不能赴试。三苏的保护人之一韩琦听说后,立即启奏皇上,说今年制科之士,只有苏轼、苏辙最有声望,如果兄弟中有一人不能参加考试,就会降低考试水准,请求延期考试,仁宗皇帝竟然准许了这个要求,比常例推迟了二十天来考试,以后,这个高级别(对已考取进士者,授官职之前的考试)的考试,就都定在九月举行了。是否真有此事,尚请专治宋代考试史的学者加以详查。
嘉祐六年十一月,在他放舟三峡吟唱《南行集》后两年时,他又踏上了赴凤翔任的征途。子由因父亲授职留京,不能无人照顾,也就留在父亲身边。兄弟俩有生以来第一次分手,恋恋难舍的心情可想而知。弟弟一直送哥哥送到郑州才打马返回,而哥哥也在迷离恍惚之中。目送着弟弟远去的身影,他的心也随着弟弟身影踏入归程。当弟弟的身影就要消逝在远方时,哥哥禁不住攀登上近处的高坡,再一次地凝望,终于,弟弟的身影就要全部消逝了,只有纱帽时隐时现,颤动在平野的坡垅之上。这就是苏轼著名的《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这篇名作,一般苏诗的选本,都以此诗为首篇,它标志了苏诗的成熟: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哥哥担心弟弟的衣裳太薄,想象着弟弟独自骑着一匹瘦马在寒冷的残月下前行。接着诗人又用对比.反衬的手法,写路人、居人之欢乐,再从童仆的角度说自己的凄恻,再用“亦知人生要有别”的宽慰做一转折,接以岁月飘忽,时不我与的忧虑,跌宕波折,极尽摇曳之美。“夜雨萧瑟”句,是兄弟二人之间的典故。夏天在京城居住时,一夜风起雨作,苏轼正夜读韦应物的《与元常全真二生》诗,读至“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的诗句,不禁感慨今后之离合,兄弟相约,不要贪恋官场,要早享闲居之乐。从此,风雨对床,就成了兄弟二人秘密的盟约,即早日归隐的誓言。以后,他们的诗中又多次反复地提及,如子由诗:“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惊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苏轼《在东府雨中作示子由》:“对床空悠悠,夜雨今萧瑟。”苏轼刚出仕,就恋归,并且,归隐的欲念成为他诗文的一大主旋律。
苏轼自嘉祐元年首次出川赴京应举,到此时嘉祐六年赴凤翔任上,六年时光,两次离乡,两次离京(一次奔丧,一次赴任),使苏轼感觉人生如踏雪之飞鸿,四处飘泊不定,又到处都留下自己生命的痕迹,他把这一感受写在赴凤翔任途中所作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一诗中,这是能标志苏轼为超一流大诗人的首篇诗作: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是一首和弟子由的诗。原作如下:
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
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渡古崤西。
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
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
弟弟原诗亦佳,写兄弟郑州相别后的孤独心情,以情感真挚而动人,但哥哥的和诗,则从一次具体的人生经历中,升华到对人生离合的哲理性的体验,在弟弟“泥、西、题、嘶”的已定好的旋律中,戴着镣铐舞蹈,将具体的场景与抽象的概括融为一体,遂为千古绝唱!此所以苏东坡之为苏东坡也!
苏轼,这只飞鸿,携着缪斯的精灵,向凤翔飞翔,而后,它还要飞遍中国的大江南北
第三节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仕宦生涯传略
前两节,笔者较为详细地描述了苏轼在踏入仕途之前的有关出生、家族、教育、考试等方面的情形。本节将以较为简略的笔法,概述一下苏轼凤翔之后的仕宦生涯。之所以要简略,一是由于篇幅所限,难以详述;二是由于本书的下一章,笔者将以“野性”为中心命题,探讨苏轼的人生观念、哲学思想等问题,同时将较为详尽地涉及到变法之后的苏轼生平,因此,读者可以参照来读。
苏轼在凤翔任职3年,写了《凤翔八观》诗,著名的题画诗《王维吴道子画》即在其中。而这时期所创作的《喜雨亭记》、《凌虚台记》,以后也列入散文名篇之中。
治平元年(1064),仁宗逝而英宗继位。治平时期甚短,也是苏家之多事之秋。苏轼十九岁时所娶之妻王弗与老父苏洵在此期间内相继亡故。王弗是苏故乡一带之青神人,嫁给苏轼时年仅十五岁,小于他的丈夫三岁。死时年仅二十六岁,给他留下六岁的儿子苏迈。夫妻情感甚笃。十年之后,苏轼在知密州任上写有著名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江城子》词来怀念她。苏轼为父守制后,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第二位太太以后生了苏迨、苏过兄弟,后者以后也是一位诗人,但其成就远不及其父。
当苏轼兄弟重返京师时,已是神宗熙宁二年(1069),整个国家都卷入了王安石变法的浪潮之中。苏轼因反对变法,被安石一派“巧抑其资”,任为杭州通判(通判是皇帝派往地方监督地方的副职,公告命令都要由他与正长官共同签署,因称通判)。当然,这在艺术上也成全了苏轼,使他由嘉祐、治平时期的发轫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诗人以西湖风光、江浙山水为中心主题,写下了大量传世佳作,如“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等,同时,也开始尝试写词,并入手便得大家风范,虽然此时尚未进入他自己那种独特的豪放风格。
然而,苏轼并非脱离政治、流连山水的山水诗人,而是一位忧国忧民的政治家。“民本”思想是其政治思想的基础,这样,就势必与王安石以加强皇权、增加中央府库(以对国民加重赋敛为主要手段)为根本方针的变法发生冲突。这样,在他歌吟西湖风光的诗句里,就时时透露出他对社会的深沉思考和对人生的哲理性思辩。这一类的诗,开 这些或直露,或含蓄地抨击时事的诗作,埋下了诗人政治恶运的种子,磨蝎宫星座的寒光很快就要使他遭受苦难。果然,在他转任密州、徐州之后,元丰二年(1079),苏轼四十四岁时,在他刚刚调到湖州(今浙江的吴兴)任上时,就被新贵们以作诗讥讽新法、讪谤罪逮捕入狱。同年八月十八日入御史台狱,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乌台”是御史监狱的代称。
苏轼在狱中,写有“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的诗句,格调凄惋。十二月二十八日,在经过130天的勘察后,结案出狱,以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的名义贬谪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为官办民间团防组织之副职。宋代文人地位高,即使是罪犯,亦仍有一个虚职在身。
元丰三年正月初一,苏轼即奔赴贬所,二月至黄州。先寓居定惠院,随寺院的和尚起火吃饭,此时惊魂未定,再加上与和尚同住,所写之作品,皆凄冷孤高,似不食人间烟火语:“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至五月迁居临皋亭,住江边之驿舍,比寺院略好些,但生活依然无着,遂于元丰四年,申请到了离城东不到半英里的一块约十英亩的荒地,躬耕其中,并自号东坡居士。此即“东坡”之号的由来。次年二月,他在东坡山脚下,盖起了一座五房的堂舍,因是在雪中落成,因名“雪堂”。
黄州流放,不仅使苏轼成为了东坡,并且使苏轼的人生观念、艺术创作、审美情趣都发生了深刻变化。这一变化,影响贯穿他的后半生,使他成为了中国文学史、艺术史、思想史上真正意义的苏东坡。
诗案后的黄州贬谪生活,使苏轼从具体的政治哀伤中摆脱出来,重新确认和评价人生的意义。
苏轼在黄州住了四年零两个月,元丰七年三月改贬汝州(在京城所在的河南,说明朝廷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善)。苏轼利用迁移的机会,先南下九江,与和尚诗友参寥一起游览了庐山,题写了《题西林壁》那首著名的哲理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颇合佛理禅思。
随后,奔赴筠州(今江西高安),看望了弟弟子由,然后折回北上,经金陵时,会晤了退休宰相王安石。是政敌却又是诗友的两位文坛巨匠这次相会甚为欢洽,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王安石亦已被排挤出朝,闲居江宁,尽管他仍然受着神宗的眷顾,但两人的理想抱负同样以失败告终。两人谈诗论词,参禅悟道,至有钟山卜邻之约: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次荆公韵四绝》见《苏轼诗集》P1251)
元丰八年(1087),神宗病故,年仅十岁的小皇帝哲宗继位,由他的祖母(神宗之母)高太后垂帘听政。高太后原本就不同意儿子的所作所为,听政后,立即启用旧党,反变法派的著名领袖司马光回朝执政,苏轼被启用为登州(今山东蓬莱)太守。苏轼在这里仅仅逗留了五天,写下著名的《登州海市》诗。“海市蜃楼”极难见到,苏轼自己说是:“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不知是苏轼有特异功能,还是他的运气好,抑或只是幻觉、想象,总之:“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登州海市》)。虚虚幻幻,空灵飘渺。
苏轼于这方面颇为灵异,此一事例之外,他的另一首诗记载他曾经目睹过类似UFO的奇异经历,那是在熙宁四年(1071 )十一月,苏轼在赴杭途中,夜宿于江苏镇江金山寺上,山僧苦留他看晚霞落日。突然之间,在墨黑的夜空,出现耀眼的火光,照得满山通亮:“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椋。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苏轼在此四句诗下特意自注:“是夜所见如此”,可知是真见而非幻想。
哲宗元祐元年(1086),苏轼回朝后,由起居舍人,迁中书舍人,再迁翰林学士知制诰。这些都是接近皇帝的职务,由皇帝日常生活的秘书,转为中央政府的秘书长,最后,享有了翰林学士的荣衔,这是封建士大夫的最高荣衔,有些类似现在的院士,并且负责为皇帝起草诏命文告。苏轼也就从罪人成为重臣,从诗人转为政治家。
然而,苏轼“一肚皮的不合时宜”。在政治上,他的民本思想与司马光所代表的上层官僚的意见相左,他认为应对王安石的新法存利去弊,不能一概否定,并进一步主张将以前变法时从民间重敛来的钱币还用于民。这些主张,必然与强大的上层官僚阶层发生矛盾。
与司马光等是政治上的矛盾,与二程(程颐、程颢)则是哲学、思想上的矛盾。从本质上来说,是东坡“任天而动”的性格及其追求个性独立的自由观,与旨在从伦理、道德、精神上强化封建统治的理学思想发生矛盾,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洛蜀党争”(二程为洛阳人,苏轼为蜀人)。
元祐八年时间里,在太后的庇护下,苏轼官运尚好,但心情却“无日不在煎熬中”(王文诰《苏诗总案》语)。他进一步体味到个性束缚、人性扭曲的痛苦。此期间他以题画诗为代表作,如《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等。
元〖八年九日,高太后病死,哲宗亲政。这个小皇帝一直在忍耐着,憋着劲要“绍述”先帝的事业。现在,机会到来,苏轼比之黄州更残酷、更漫长的厄运降临了。
绍圣元年(1094),朝廷以苏轼起草制诰“讥刺先朝”的罪名,撤掉其翰林侍读学士(皇帝的教师)等职务官衔,先贬英州(广东英德),接着,在一个月内连续三次降官,最后贬为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惠州在岭南,当时属瘴疠不毛之地,远非黄州内地可比。苏轼以六十岁老迈之身,流放岭南,由于有过黄州的经验,他的思想也更趋于成熟,他时时地用佛老的思想看待这一切,形成苏东坡式的顿悟和解脱。在一篇《记游松风亭》游记中,他形象地描述了这一禅悟的过程:
余尝寓居惠州嘉〗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
思欲就林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
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
忽得解脱。若人悟此,.......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
此处之“止息、熟歇”,既是旅途意义上的休息, 也暗示人生之休歇,人为什么一定在达到某种目标才能休息,正如攀山本不一定要达到山顶的亭宇,处处可以歇脚,悟得此,就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在海中纵游一般。惠州虽远,又有什么不可以养老的呢?遂于惠州白鹤峰买地数亩,起盖房屋,作久居之地。
随遇而安,成为东坡晚年贬谪生活的一大特色,他与当地百姓情深意笃━━苏轼与百姓的关系一直很好,这与他的哲学思想基础“民本”思想有关。但在惠州之前,他大多是从一个好官的角度,为百姓谋利,这表现在他与王安石派及司马光派两派的争论上,更表现在他在地方州守任上,为当地民众所做的好事。譬如他在徐州任上,遇到黄河决口,洪水直淹徐州城下,苏轼“庐于城上,过家不入”,奋战七十余日,终于保住了城池;在杭州任上时,则修浚西湖,现在杭州西湖仍有著名的苏堤,以纪念他的功绩。惠州之后,苏轼由官为民,这就更使他与民混然一体,他也在民众的生活、特殊的风俗中得到了乐趣。他曾写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食荔支二首》)
在惠州,苏轼曾推广秧马,建立水力碓磨,将中原的科技介绍到这里。
东坡的另一首《蝶恋花》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结句将东坡游松风亭“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的禅思以凄婉的韵律、美妙的形象高度凝炼地概括出来,遂成千古绝唱。但又谁知,这种旷达豪放之中,又蕴含多少酸人之泪!故东坡晚年之伴侣王朝云始终不敢歌唱此词。
王朝云是苏轼在杭州任上买下的侍女,当时还只有十二岁,晚年时,特别是在惠州时期,朝云一直陪伴他。应该视其为东坡的第三位夫人。东坡自绍圣二年(1095)开始禁欲以养生,因为中国古人相信性生活于人伤害很大。。当时朝云亦只有三十余岁,但与东坡在精神世界里,却颇为相得。此年盛夏,朝云染于瘟疫去世。苏轼将她葬在城西丰湖边的山脚下(此处亦称西湖)。苏轼曾写有《西江月》词,以梅来凭悼朝云。
然而,苏轼却不能在朝云的墓前长相厮守。当权者感到苏轼太快活了。传说是由于苏轼的一首洒脱的诗引起的。苏轼诗云: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纵笔》见《苏轼诗集》P2203)
当政者章惇(字子厚)当年曾是苏轼的好友,如今却是东坡的政敌。他读到此诗,颇感不悦,说“苏子瞻尚如此快活耳!”于是有了再贬海南儋州的命令。
这次被贬的以苏轼为首的元〖党人,都被贬到了最险恶的偏远之地。史载是当政者根据每人的名字来决定其贬谪之地。苏轼字子瞻,因贬儋州,子由贬雷州,黄庭坚字鲁直,贬宜州。当时,一位测字先生曾经预测:子由所在之雷州,头上有雨水,情况最好,子瞻的儋州有人在,也可生还,唯有鲁直的宜州,宜字去头,恐怕性命难保。后来,果然都一一应验了。
而当时,苏轼却“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他将家属留在惠州,只身携带幼子苏过过海,全家人痛哭决别。
七月,苏轼抵达儋州(今海南儋县)。生活之苦难,更超过黄、惠二州。初到时,暂租公房蔽身,公房年久失修,下雨时一夜三迁,当地官吏张中景仰东坡,派人稍加修葺,当局得知,将东坡逐出,并追究了张中的责任。东坡在桄榔林中自己动手搭茅屋,自命为“桄榔庵”。在庵中“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而其他方面也是如此,苏轼写信曾说:
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
苏轼颇能入乡随俗:“初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风俗。”小耗子和蜜而食叫蜜唧,苏轼刚来时,闻之就吐,以后渐渐习惯,连同蛤蟆等都可以食用了。
东坡晚年之诗,愈老愈趋平淡,惠州时的和陶诗中的“新沐感发稀”,及此时所作的“有客叩我门,系马门前柳。庭空鸟雀散,门闭客立久”等皆是其中之优秀者。更有日常生活诗,写得情绪盎然。诸如饮酒、品茶、访客等,此法开后人杨万里一派之先河,也成为宋诗中的一大流派。
元符三年(1100)二十四岁的哲宗去世,其弟徽宗继位,这是苏轼一生中经历的最后一位皇帝,也是北宋王朝的最后一位帝王,(不算那个短命的替罪羊钦宗)北宋王朝就在这种无穷已的党争倾轧中沉沦了。苏轼似乎已有了北归的预感,他曾以默写平生所作八赋,如不脱一字,即可北归为赌,结果字写成功而后数日北迁廉州的命令即到达。朝廷里现在由太后──神宗皇后暂时摄政,这是又一个庇佑元〗党的女人。
经过七年的岭外流放,东坡终于北归生还。
东坡在北归的一路上,到处都受到了他的朋友和景仰他的民众的欢迎,观看这位九死南荒而终得北还的传奇文豪。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正月,东坡穿过大庾岭,五月抵南京──他早已得到允许他自由居住的命令,于是决定在常州定居。六月的酷暑,旅途的艰辛,加以常年的精神肉体的折磨,而今一旦放松,66岁(按中国传统的计算方法)的老人病倒在旅程中,七月二十八日病逝于暂借的常州孙氏宅中。“文星落处天地泣”,“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
东坡死后葬于河南汝州郏县的峨嵋山。这一归宿暗含了他平生的思想:一方而,此地离朝廷不远,表示他不能完全归隐的一面;一方面,郏县峨嵋,酷似家乡,表现了他对以故乡为象征的“归田”生活的企慕──对于东坡来说,大自然处处是家,无论是黄州、惠州、还是儋州。东坡亦曾总结自己之一生云:“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王国维认为中国最伟大的四个诗人是:屈原、陶潜、杜甫和苏轼:“三代以下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文学小言》六)四伟人中,每人所代表的时代与思想又有所不同。如果说,屈原和杜甫表现了儒家的忠君、爱民、“致君尧舜”等进取的观念,苏轼的人生观念,则提供了如何使儒家的进取与佛老的退避批判地结合统一的范例;如果说,陶潜是封建社会前期的产物,提供了以归隐批判现实的方式,苏轼则是封建社会后期的投影,提供了比归隐更高一层次的批判现实的道路。后来文人的思想脉络,从李贽到曹雪芹,都是东坡思想及人生道路的继承和发展。这一点诚如李泽厚先生所说,苏轼的意义和影响,在于“他与陶渊明、白居易等人毕竟不同,其中总深深地埋藏着某种要求彻底解脱的出世观念。”其影响贯穿整个封建社会末期,它不仅是元明时代浪漫主义的先驱,而且,一直影响到曹雪芹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参见李泽厚《美的历程》)。
正如东坡的人生观念,具有冲决种种束缚的“野性”一样,苏轼的文学创作、艺术创作也具有大胆创新,摆去拘束的独特风格:在诗的领域,一方面他继承发展前人、特别是唐诗的优秀成果,一方面他深感在辉煌的唐诗之后,处穷而必变之地,于是,大胆“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理趣为诗”,从而开创了不同于唐诗的宋诗体制;在词的领域,他不仅“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开创了豪放词派,在传统的婉约词风一统天下的情况下,确定了豪放派的阵营,而且“提倡风雅”,在柳永俗词风行的词坛,吹来了雅词的清风,从而成为两宋雅词的先驱;在文的领域,他上承韩柳欧阳,以行云流水般的散文创作实绩和丰富的古文革新理论,推动和完成了唐宋时期的古文革新运动,确立了以散行单句、自然多变、表意灵活的散文体裁的一统天下,并引领散文的航船,日益深入到人的内心世界,而他的《东坡志林》,更开了后来公安小品文之先河。
苏轼是具有多方面造诣的文学艺术家和学者,除了他的本行诗、词、文、赋之外,单在书法绘画上的造诣就不同凡响。在书法方面,居宋四大书法家之首,现在仍有他的墨迹传世;在绘画方面,属文人写意画一派,所画竹石等颇具独到之处──据云他画竹不是从上至下按大多数画家的画法来画,而是自下而上,一气呵成,按照竹节实切生长的顺序来表现,这也是合于他要求自然的审美标准的;他的绘画理论,在中国绘画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他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论,“论画以形似,见以儿童邻”的神似形似理论,“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的空静理论,以及“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的追求,都对后世产生深远的影响,以至任何一部中国绘画史、绘画理论史,都不可避免地提及苏东坡;在美学理论及文学批评上,凡是经他介绍和评论过的作家、作品及文学现象,都一举确立了其地位并几乎成为定评。如他评王维是“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评韩愈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评陶渊明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见”字,原本多作“望”,经东坡评点后,遂定为“见”等等,都是如此。他大力推崇陶诗的平淡自然,以至于人们认为陶渊明的形象是东坡塑造成功的,陶诗从此由当时所评的“中下等”一跃而为大家,而平淡自然也就成了中国诗歌乃至华夏民族共同认可的审美潮流;他发现并大力推崇司空图的理论等等,都使他在中国美学史上占有了不可忽视的位置。
苏轼还是史学家,上百篇《策论》显示了他在史学方面的造诣。当然,苏轼也是哲学家,对儒、道、释三家都有较深的研究。《庄子》以及一些佛学经典,对他的思想和诗文创作,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晚年,他承父志,完成了《易传》、《论语说》等哲学学术著作,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学者。
在社会科学之外的领域,苏轼也有广泛的兴趣和一定深度的造诣。他对水利、农业、医学都不乏研究,在造酒、制墨、烹调方面,也都留有佳话。至今宴会上仍有“东坡肉”的菜肴,据说是东坡所配制。
在苏轼诸多方面的成就中,尤以苏诗──宋诗的艺术特质而为批评家们所指责,争议甚伙。如陈师道之批评韩愈、东坡“以文为诗”:“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后山诗话》);严羽批评苏轼“以议论为诗”等:“夫岂不工,终非古人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这些批评家们,一方面承认其不同凡响的艺术成就,一方面又批评其改变唐诗的传统. 他们还不能站在更高的视点,把握中国史诗的宏观进展, 把握苏诗变革的意义。
苏轼其人,生前死后,无论怎样被流放, 被当权者诬陷咒骂,还是受到无数人(中国乃至世界)的敬仰;苏轼之诗,无论怎样不被批评家们接受,还是被人们歌吟传唱。东坡生前,便有黄庭坚、秦观、陈师道、张耒等著名诗人集于他的门下,被美称为“苏门四学士”;死后,苏诗更为盛行:“崇宁大观年间,海外诗盛行。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禁愈严而传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坡诗,便自觉气索。”(《清波杂志》);而东坡之亲笔翰墨,在宣和间,便已“一纸直至万钱”。
南宋之杨万里、陆游、辛弃疾,均可视为东坡的继承发展者,而明代公安三袁、清人袁枚、赵翼直至现代文学林语堂等,都可看到东坡之音的强烈回响。至今日,苏东坡的名字更进一步在中国、日本、欧美乃至整个世界产生极大的影响━━东坡已不仅属于中国,也属于全人类。
来源:木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