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得意象自生光——古典诗词中的意象浅谈
张得良
一、画竹巧喻三形异
——表象、意象、意境
好的诗词是形象思维的产物。写诗填词就是借助于观察、联想和想象形成表象、意象,进而把意象组成意境,创造出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艺术形象的过程。其中观察、联想和想象属于思维过程,表象、意象、意境则是思维的对象和产物。写出的诗词又是由语言文字组成的句子、篇章。所以必须先交代一下表象、意象、语言和意境的关系。
关于表象、意象、意境的区别和联系,可以通过郑板桥的一段话来加以粗略的说明。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雾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忽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
(《题画:竹》)
这是对绘画过程的概括,也可以说是对形象思维过程的概括。
这里的“眼中之竹”就是“表象”,“胸中之竹”就是“意象”,“手中之竹”则是组织意象、形成“意境”、构成作品的过程。
“表象”是指感知过的事物留在头脑中的形象,是人们通过感知活动获得的关于事物的表面形象(包括事物的形状、颜色、大小、声音、气味、味道、软硬等特征,也就是我国古人称之为“象”的东西),它形成于感觉知觉过程中,保存在大脑里。表象虽然也是客观事物的主观映像,但基本上还是对客观事物外在形象的摹写,可以说是事物的客观形象。
意象是指熔铸了作者主观感情的形象(或说是指经作者运思而成寓意深刻的形象)。它已不单是事物的客观形象,而是蕴含着主体思想情感的形象。譬如,郑板桥胸中之竹,已不是一般竹子的形象,而是一种坚强挺拔、不畏风雨严寒、不向恶势力低头的形象。当竹子的形象被赋予这样品格的时候,它已变成了一种意象。类似的,老虎的形象,成为力量、勇猛的象征,松树的形象,代表着长寿或坚强,鸟的形象代表吉祥、忠贞、爱情,如此等等。简言之,意象是“意”和“象”的融合。
“意”是作为主体的人所体验的或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包括人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情感体验、思想颖悟以及审美感受,简单地说就是作者以及读者的
“情”、“理”、“美”。“象”是作品描述的物或事,准确地说是事物的形象。是寄予着、表达了作者的“情”、“理”、“美”又能引发读者“情”、“理”、“美”的形象。“意”是主体,“象”是载体。美为什么也是意象的重要内涵呢?意象中之所以有美,一方面是因为么美感也是一种主观情感,另一方面还因为意象属于艺术所特有的范畴。艺术作品总要通过意象来体现作者的主观世界的,而艺术是绝对离不开美的。不美的作品不能称之为艺术品。哪怕是揭露丑恶的作品,其表现形式也应是美的,也能使人获得美的感受。诗歌是一种艺术,诗歌也体现着美,体现着人的美感。诗歌的美,既体现在它的形式上、节奏上,更体现在它的意象和意境中。
意象可分为自然意象和社会意象。自然意象以自然景物为象,包括日月山川、花草树木、鸟兽鱼虫、风雨阴晴等等。社会意象以社会现象为象,包括人类社会的各种事物、人物和人类生活景象,以及作为人类社会生活曲折反映的神仙鬼怪的景象等。
诗歌中意象是使用语言来表现的。这种语言不同于一般性的语言,可称之为意象性的语言。意象性语言是一种具有形象性、概括性、典型性、象征拟喻性的语言。诗歌中,许多词汇如:明月、江水、青松、翠竹、晚照、晴空、来鸿、去雁,宿鸟、鸣虫、三尺剑、六钧弓、清暑殿、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等等,都是意象性的语言,也可说是意象。在这里,语言是意象的物质外壳,意象是语言的内涵。
诗人写诗,常运用意象性的语言,构建某种意境,表达作者的某种思想感情。温庭筠的《商山早行》:“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其中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凫雁满回塘”等都是意象,尤其是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更是把六种形象性的词语:鸡声、茅店、月、板桥、霜和霜上的人迹并列在一起,这些词语描述的形象,已不再只是事物的客观物象,而是融入了作者凄凉悲怆体验的意象了。诗人正是利用这些意象的组合,构成一种“道路辛苦、羁旅愁思”的意境。
意境是什么?意象和意境的关系如何呢?说法不一。有的把它和意象混为一谈,有的又把它说得太玄。从字面分析,这里的“意”指的还是主观的思想情感,是一首诗蕴含的思想情感的总和。这种总和,不只是诗中各个意象所含之意的相加的总和,而是由这些意象的结合而产生的意的升华。它既在象内,也在象外。它不只是包括作者的思想情感,也应该包括由作品引起的读者的思想情感。如果一篇作品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便不能说是构成什么了意境,如果一篇作品不能引起读者的遐想,也算不了有什么深刻的意境。这里的“境”,指的是境界、或者说是氛围。因此是否可以说,诗歌的意境是由意象组成的全篇作品所构成的体现了作者情思、并留下想象空间、能触发读者某种情思的艺术境界(或氛围)。
当然说它是艺术境界、艺术氛围,仍然是模糊的、笼统的,可似乎也只能这么笼统地说。我们平常讲的某首诗词很有“意味”、很有“韵味”或者说“蕴味很深”,这里的
“意味”、“韵味”和“蕴味”其实指的就是意境。用一个“味”字来概括,说明它属于一种体验。体验这种东西往往是无法具体说清的,只能使用境界、氛围这样的词。氛围又是什么,是气氛,是情调。我们说某某诗雄浑壮阔,激人奋进,某某诗情调暗淡渺茫,使人若有所失,这说得就是意境。再具体恐怕就不容易了。所以有人说,诗歌的意境是悟性的东西,也只有靠悟性才能把握。
关于意境和意象的关系,如果简单地说:意象是诗歌艺术的基本单位,而意境则是指全篇作品所铸造的整体艺术境界;意象是形成意境的材料,而意境则是意象迭加、组合的总和和升华。
有的诗的意境可以只由一个意象构成,如:于谦的《咏石灰》:“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诗中只有石灰这么一个中心意象。
有的诗的意境可能由多个意象构成。如如: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诗中则有月、乌、霜、天、江枫、渔火、姑苏城、寒山寺、钟声、客船等多个意象,由多个意象组成的意象群来承载诗的情思。
如果稍微深入一点的话,则以下的说法,可供参考:
“意象是以象寓意的艺术形象,意境是由那寓意之象生发出来的艺术氛围。”
“意象与意境可以说是分别属于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意象诉诸人的视听等感官,意境则直接诉诸人的心灵,是人的五官无法感知,也是科学仪器无法检测到的。”
“有形的意象生发出无形的意境,无形的意境是依赖有形的意象而存在的。"一叶落知天下秋",秋天的意境应该是包括了落叶的意象及其四周弥漫的秋意的"实与虚的统一,显与隐的统一,有限与无限的统一"”
“从意象的立场看,意境是附属于意象的,只是由意象衍生出来的一种艺术氛围,只是意象的一种属性。在诗的意、象、言三要素中,意境并没有自己的独立地位。但是,如果以意境作为诗的艺术创造的终极目标,意象则只是营造意境的手段和材料而已。”(以上四段均系毛翰先生之语)
“{意象走向意境,是从有限走向无限,从形而下的外观走向形而上的感悟;意境不能离开意象而独立存在。”
“意象与意境比较,相同点是两者都是主观的情、意与客观的景、象的结合。不同的是,意境的范围比较大,它是主观情意与外在物象的整体性的融合,是一个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是一种虚实相生的结构。不少意境由若干个“空间”构成,如宗白华所说:“艺术意境不是单层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现,而是一个境界层深的创构。”(《中国艺术意境之再生》)而意象不过是构成意境的一些具体的、细小的单位,它可以是单个的、平面的。”
(这两段摘自张亚新的《古诗词的解读、鉴赏与教学讲授提纲》)
“意境与意象是相通的,意境以意象的存在为前提。二者均是主体与物象碰撞时形成的一种心理状态,都要求主客、物我、情景之间的谐调、浑契。这是意象与意境的一致性。
然而二者毕竟不属同一层次的概念,其主要区别在于:
首先,二者所达到的层次、深度不同。意象主要讲的是审美的广度,意境则主要就审美的深度而言,意境深邃,意象广阔。
其次,意境是意象的升华,它是主体心灵突破了意象的域限所再造的一个虚空、灵奇的审美境界。从,但又必须超越意象方能达到;意象以个别、特殊为特征形态,意境则通向一般,有普遍性。”(某网站的《美学》笔记:第五章
艺术论,作者不详。)
本文重点在谈诗歌中的意象,对意象与意境的关系,不拟深入论述。
二、 做菜全凭五味香
——意象在诗歌中的地位和作用
有人说意象是诗的细胞,营造意象是创造诗歌的核心。我不想把问题说得那么绝对,但对于中国古典诗词来说,意象的地位确实十分重要。
从意境和意象的关系看,意境是以意象的存在为前提的,意境只是由意象衍生出来的一种艺术氛围,是意象的升华。所以,没有意象或没有好的意象,就不可能营造出好的意境,也就不可能形成好的诗篇来。特别是中国古典诗词,所有好的名篇,都营造了好的意象。
有的诗整首就是一个中心意象。如于谦的《咏石灰》。从全诗看来,每句说的都是石灰,但于谦把他所推崇的人的品格赋予给石灰,使石灰成了不畏磨难、坚持清白操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典型意象,因而使这首诗成为一首好诗。有的诗则营造了多个意象,组成一个意象群。如张继的《枫桥夜泊》。诗人的情思是由月、乌、霜、天、江枫、渔火等意象群或意象串来承载的。
关于意象入诗的情况,可以从自然界的景物和社会的人事两方面来说。
以自然界的景物作为意象的,如那些托物言志、寄景抒情的诗。这类诗的意象入诗,大致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通篇都是意象的铺陈,无一语直陈作者的情思,诗人情思完全寄寓于意象之中或偶有一语作为暗示。如张继的这首《枫桥夜泊》就只有一个“愁”字,透露着诗的主题,或乡愁,或人生怅惘和迷茫。而斛律金《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通篇都是对草原风光的描绘,但在这个描述中,寄寓着一位北国诗人对家乡的热爱和依恋之情。再看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从字面是看是写一段行程,水流急,船行快,实质是在表现心情的轻松和愉悦。
另一种是意象铺陈与直述题旨并存。如李白的《静夜思》:“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又如苏轼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类诗较多。其中有的意象铺陈多些,有的直陈多些。
把社会中的人和事作为诗词意象的情况,大致可以分为营造事象和营造人象两类。这也是个很笼统的分法。因为人和事有时是很难分的。
不少叙事诗、咏史诗都营造了具有典型意义的事象,如杜甫的《石壕吏》,白居易的《长恨歌》。以《石壕吏》来说,该诗叙述了一个官府抓丁的事件。诗中通过一个家庭里三男戍、二男死、孙方乳、媳无裙、翁逾墙、妇夜往等具体意象,营造了一个民不聊生的社会大意象。表面看这首诗完全是客观描述,其实蕴藏着诗人强烈的情感。
以人物意象为主的诗,如 [唐]张乔的《河湟旧卒》:“少年随将讨河湟,头白时清返故乡。十万汉军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
一个累经沙场九死一生的退伍老兵的凄凉晚景,寄寓了无尽的家国和人生之慨。柳宗元的《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这首诗虽然营造了几处自然意象,其实主体意象确是渔翁。喻守真编注的《唐诗三百首详析》说这首诗的“主旨在写景”,不能苟同。
再如王建的《新嫁娘词》:“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通过一件小事,用短短20个字,营造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新嫁娘的形象。回味这首诗又似乎不只是说新娘,其含义也许更深远,说她是一个初入社会对一切情形还不大熟悉的人的象征,也未尝不可。所以这位新娘的形象,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表象,而是一个富有含义的意象。
还有一种是诗人直陈个人经历、情思或感受的诗。这类诗歌许多也都有意象的营造。如陆游的《书愤》:“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班。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这首诗不仅营造了“楼船夜雪”、“铁马秋风”、“塞上长城”、“镜中衰鬓”等意象,而且由这些意象群织成作者本人这个大意象,抒发了诗人饱经沧桑、大志难成的愤懑。
我国古代的诗论很强调象在诗中的地位,有的甚至把有意无象视为大忌。这虽然有点绝对,但也说明缺乏意象的直白,不大容易写出好诗来。如某刊物发表过一首诗一首题为《勤奋》的诗:“天才与勤奋作伴,成功与刻苦相连;不要期待幸运,也不要坐等明天。听天由命,是懒惰者的信条,把握人生,是勤奋者的箴言。”(此例见王玉琴的《意象,诗歌写作的焦点》)。(此例见王玉琴的《意象,诗歌写作的焦点》)。全诗都是直白,没有一个意象。如果说是格言还不错,如果说是诗,则实在不怎么高明。还有人引用了这样的诗:“但愿全世界只有一块黄金,它偏偏落在我的手心,-----但愿历史只有一把权利的椅子,它微笑着向我走近。”这也是明白无误的直白,如果勉强把“黄金”、“椅子”算作是意象的话,也是融合着极端自私卑下情感的坏意象,假如这也叫诗,只能说是坏诗。
有意无象不容易写写出好诗来,同样有象无意也不容易写出好诗来。比如那首颇有名的“江山一笼统,井口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咏雪”,就是有象无意。因为作者叫张打油,所以叫打油诗。我们有时也把自己的诗叫“打油诗”,那是自谦,用“打油诗”表示水平不高。说打油诗水平不高,不仅因为它不讲平仄,主要因为它有象无意(或有意无象)。
也有人不同意这个观点,他们认为有不少写景的名诗可以说是有象无意的。如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杜甫的《绝句》之一“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这两首确是写景的名诗,但我认为绝不是只有象而没有意的诗。最起码是有美感,是审美情感的抒发,也能给人以美的享受。而且是诗人刻意营造的。怎么能说是有象无意呢?
所以我认为写诗最重要的是营造意象,尤其是学写古典诗词体的诗,首先要在营造意象上下功夫。意象在诗中,起什么作用呢?
(一)情景交融、引人入胜
诗歌是要言情表意的,而言表的形式则是景象。情意是内含,景象是外在表现。诗词创作,必须正确处理情与景、意与象的关系。尽量避免有意无象、有情无景,也尽量避免有象无意、有景无情,努力做到意象相兼、情景交融。只有意象相兼、情景交融的作品,才有魅力,才能使人赏心悦目。意象这个东西,正是意与象相兼,情与景交融的东西。营造出好的意象,就能使作品情景交融、引人入胜。
如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是一首怀古诗,其情意是对历史沧桑的感叹。我们写咏史诗,往往容易流入议论过于直露的弊病。而《乌衣巷》这首诗,把“朱雀桥”与“野草丛生”、“乌衣巷”与“夕阳残照”、“王谢庭前燕”与“寻常百姓家”这些意象构成对比关系,在极短的篇幅内,融入了宏大深沉的历史内涵。确实称得上是一篇意象相兼、情景交融的佳作。这比直说“谢安王导今何在,富贵荣华难久长”之类的直白,给人的感染力要大多了。
再如,杜甫的“两个黄莺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是一首写景诗,但黄鹂、翠柳、白鹭、青天、西岭雪、门外船等,已不仅仅是客观事物的表象,而是寄予着作者主观情思的意象。黄莺、翠柳象征春天的鲜明色彩和欢乐声音(两个、黄、翠);白鹭青天表现了乐观向上的精神(一行、上);山上的积雪蕴含着岁月的悠久,江中的船体现了祖国疆域的辽阔。由这些意象所构成的意境,则是一个清新活泼、生气蓬勃、万类春天竞自由的场面,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绚丽多彩、幽美平和的画卷,表达了诗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开阔胸襟,体现了作者开朗、乐观和向往和平生活的思想情感。该诗还给人留下遐想的空间。有人可能由“两个黄莺鸣翠柳”想到夫妻和睦;有人可能由“门泊东吴万里船”想到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熟悉杜甫的生平和当时处境的人,也许还会从“西岭雪”、“东吴船”、“上青天”中,产生诗人有“离蜀去吴之意”的想法。若不是靠意象在诗中的作用,怎么能包含如此丰富的情思呢?有怎么能产生令人百读不厌的魅力呢?
(二)意趣独特、避免雷同
一首好诗,必须格调清新。格调清新不仅表现在立意上,更要有独特的意象和意境。由于能表现同一主题的形象是无限的,每个形象又可以多角度去使用,这就可以使用不同的意象去表达类似的主题。
同是写爱情坚贞,有的用“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山无陵, 江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来表白。有的用“会飞鸟儿不怕高,郎妹相爱不怕刀;为了结对比翼鸟,生在一起死一道”来表白。有的用“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来表达,也有的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来表达。这就保持了格调清新,避免了彼此雷同。
下面这几首都是写女子思念征夫的诗。但格调各不相同,一点也没有雷同之感,而且都可以说是千古绝唱。妙就妙在意象和意境的创造上。
先看李白的《春思》:“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这是一首描写思妇心绪的诗。其中“燕草如丝”、 “秦桑低绿”、“春风吹罗帏”都是意象,思妇的情感(其实就是诗人的情感)由它们而发。(以“燕草如丝”之象兴征夫思归之日,以“秦桑低绿”兴思妇段肠之时。燕,山西、河北北部一带,征夫所在之地,秦,陕西关中一带,思妇所在之地,草如碧丝、桑低绿枝表时间---春天。以“不识春风之至反衬丈夫之不来。)
开头两句以相隔遥远的燕秦春天景物起兴,写独处秦地的思妇触景生情,终日思念远在燕地卫戍的夫君,盼望他早日归来。三、四句由开头两句生发而来,继续写燕草方碧,夫君必定思归怀己,此时秦桑已低,妾已断肠,进一层表达了思妇之情。五、六两句,以春风掀动罗帏时,思妇的心理活动,来表现她对丈夫迟迟不归的哀怨,也表现了她爱情坚贞不二的高尚情操。全诗以景寄情,委婉动人。
再看李白的《子夜歌》之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任罢远征。”
诗人以“长安月”、“捣衣声”、“秋风”三个意象,构成了思妇对征夫无限怀念的意境。
全诗由景入情:一片月光笼罩着长安的夜空,秋风四起,不断传来家家户户的捣衣声,人们正忙着准备冬衣。此情此景在思妇心中都化作对边关征夫的无限思念。最后两句直接抒情议论,表达了思妇的共同呼声:什么时候才能打败敌人,消除战争,结束动荡分离的生活。这是对胜利的渴望,更是对和平的呼唤。
同样以月作为意象,张九龄的《望月怀远》则又有不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此诗乃望月怀思的名篇,写景抒情并举,情景交融。诗人望见明月,立刻想到远在天边的亲人,此时此刻正与我同望。有怀远之情的人,难免终夜相思,彻夜不眠。于是灭烛望月,清光满屋,更觉可爱;接着披衣出户,露水沾润,月华如练,益加陶醉。如此境地,忽然想到月光虽美却不能采撷以赠远方亲人,倒不如回到室内,寻个美梦,或可期得欢娱的约会。
此诗以明月作为主体意象,再附之以灭烛、披衣等意象,构成一种既雄浑豁达又幽静秀丽、情感真挚的意境,层层深入不紊,语言明快铿锵,细细品味,如尝橄榄,余甘无尽。“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也成为千古佳句。
同样以《春思》为题,皇甫冉的《春思》又和李白的《春思》不同。“莺啼燕语报新年,马邑龙堆路几千。家住层城邻汉苑,心随明月到胡天。机中锦字论长恨,楼上花枝笑独眠。为问天戎窦车骑,何时返旆勒燕然?”
在这首诗里,莺啼、燕语暗示与征人分别又增了一年,马邑、龙堆和汉苑明示两人相隔几千里,以虚构的意象“心随明月到胡天”和窦滔妻苏蕙思滔织锦回文璇玑图诗寄之的典故表达对征人的思念深情,又以楼上的花枝笑看一个人独睡的形象衬托思妇的伤感可怜,最后两句再以“后汉窦宪为车骑将军,大破匈奴,遂登燕然山,命班固作铭,刻石而还的历史事件”,表示思妇期望早日了结战事,征夫能功成名遂的心情。正是这一连串的意象使得闺中少妇因春景而勾起对远征边关丈夫思念的意境变得格调高昂,构思新巧,即景抒情,典雅大方。
再看两首更加别致的闺怨诗。一首是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首诗的意境简单,但很新颖。一个少妇愉快地打扮之后,上楼去观风景,看见眼前的杨柳,突然产生对夫婿的思念,后悔当初叫丈夫离家去奔前程,落得如今独守空房。诗中的核心意象是杨柳。杨柳的意象在古典诗词中,常寓离别之情。诗中的主人,也正是看见这千丝万缕,随风飞扬的细柳才突然触动了离情,才想到自己感情的空白。这才有「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感触!
另一首是金昌绪 的“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这虽然是一首描写闺人想念丈夫的诗,但诗中并没有把丈夫明确写出来,撇开正面的话不说反而从侧面落笔。全首诗短短四句,但每一句都含油启发性。第一句说“打起黄莺儿”,不禁让读者发起疑问,为什么要打起黄莺儿呢?紧接着第二句就把理由说出来,目的就是要教它不要在枝上啼,但又为什么要教它不要啼呢?第三句则用来解释要它不啼的理由,原来黄莺啼叫时会把我的美梦惊醒。那么梦被惊醒有何关系呢?第四句则简单点出全诗的重点:因为我正做着到辽西和丈夫相会的美梦啊!思念良人的感情已自然流露。全诗把会夫的正意隐去,只说了“到辽西”这一半,表现了少妇保守羞涩的心理,更充分表现了他内心想念丈夫的强烈情感,因此语意不露,却反而令人玩味无穷!
以上几首,都说明意象选择和组合的无限丰富性。 正因为意象选择与组合的无限丰富性,才使得哪怕是早已为人们唱滥了的题材,仍然可以不断地别出心裁。
(三)不尽之意,回味无穷
这里主要讲意象造成诗歌的含蓄性和模糊性问题。含蓄性、模糊性、多义性、不确定性几个概念,本来是密切相连,紧密难分得。出于表达的方便,这里还是从两个角度来谈:含蓄性和模糊性。
1、画眉深浅入时无——意象的含蓄性
中国古代诗论很强调诗歌的含蓄性,素有“诗贵含蓄”之说,因此古典诗词中含蓄之作很多。含蓄就是含而不露,耐人寻味,用极少的意象来表现极丰富的思想情感,以瞬间表现永恒,以有限传达无限,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给读者以想象的广阔天空。使人回味无穷。
诗歌含蓄的第一层意思就是含有“言外之意”。如,朱庆馀的《闺意献张水部》(一作《近试上张籍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首诗和前面王建的《新嫁娘词》类似。诗面描写了新媳妇见公婆之前的惶惑不安的情状,诗底却有更深的含义,是含蓄诗的典型。据《全唐诗话》载:“庆馀遇水部郎中张籍,知音,索庆馀新旧篇二十六章,置之怀袖而推赞之。时人以籍重名皆缮录讽咏,遂登科。庆馀作《闺意》一篇以献。籍酬之曰:‘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由是朱之诗名流于海内矣”。这种走后门的说法,不一定准确,而这首诗营造了一个活灵活现腼腆可爱的人物意象
确是可贵的。说这个意象含蓄地表达了作者临近科考的紧张心理,和希望得到举荐的急切愿望应该也是有道理的。
再如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中的“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王之涣《凉州词》里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秦韬玉《贫女》里的“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等都是含有“言外之意”的含蓄。这样的诗篇或诗句,随便都可以找到。
含蓄的另一层意思是,要表达的意思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而是用委婉曲折的方式来烘托,从而表情达意。或者是一些话不便于赤裸裸说出来,而采取委婉的说法。以韩翃的《章台柳》和柳氏的《杨柳枝》两首词为例。
韩的《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条,也应攀折他人手?”
柳的《杨柳枝》:“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送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这两首词有个故事。据唐·许尧佐《柳氏传》载:韩翃少负才名,朋友皆当时名士。柳氏是名士李生的歌姬。因韩李二人过从甚密,故韩柳亦常接触,进而相互爱慕。李查其意,以柳赠韩。韩柳相亲相爱。次年,韩中进士,不久又被委任为淄青节度使的幕僚,夫妻分离。适逢安史之乱,柳氏陷于长安,恐遭乱兵侮辱,乃剪发毁容,躲入尼庵。长安收复后,韩即派人带着这首《章台柳》和一囊金寻访柳氏。柳氏见词大哭,写下《杨柳枝》回赠。后又经一番周折,柳氏终于又回到韩的身边,二人相偕到老。
这两首词就是通过杨柳这个意象把心里的担心忧虑委婉地讲出来。韩词如果赤裸裸地说:“柳氏啊,年轻美貌、温柔多情的柳氏,你还在吗?即使还在,容貌依旧,是不是由于乱兵蹂躏、生活所迫,不得已而失身或改嫁了呢?”这不仅没了诗意,也有点不近人情了。答词如果赤裸裸地这样说:“哎呀,可恨我年轻美貌的时节,年年都过着痛苦离别的生活,一场兵荒马乱,我已落发为尼,人也丑了,即使你来了,怕也配不上你了吧?”这还哪有什么温情可言呢?
现在再欣赏一下原词,韩词忧心如焚,柳词悲酸伤惨,表现了乱世男女,特别是女子的不幸命运,也委婉地倾诉出他们对爱情的坚贞。篇幅虽小,蕴含的思想却十分丰富。读来为之动情。
用极少的意象来表现极丰富的内容,也是含蓄的一层意思,这方面就不再举例了。
2、庄生晓梦迷蝴蝶——意象的模糊美
含蓄的东西也给人以某种模糊性。这里说的模糊性,首先是指多义性。
例1、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确在、灯火阑珊处。”全词三分之二以上的文字渲染的是元宵灯节的热闹景象,然而作者的主旨既不在写景,也不在抒情,主要是为了反衬那站在“灯火阑珊处”的“他”。“他”也是作者营造的一个意象。“他”是什么样子,词里没有说,只有一句“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个“灯火阑珊处”的意象,有了前面的反衬,给人留下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深刻印象。但究竟是怎样的人,留给人的是一个容纳想象的空白,从而使作品具有了“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含蓄魅力。这种含蓄进一步延生了模糊性。有人说这个人“是一个不同凡俗、自干寂寞而又有些迟暮之感的人”(胡云翼选注《宋词选》)。有的人说他是“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梁启超)。有人说这个“他”是作者苦苦追求的恋人。还有人说“他”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作者追慕的一种境界,一种品质。这就是模糊性。
模糊美是一种审美体验,是一种不确定性,或者说是一种确定中的不确定。任何优秀的艺术作品,都是具体和抽象、清晰和弗晰、确定和不确定的统一。正是因为作品中有了这种弗晰和不确定性,给欣赏它的人留下想象的空间,回味的余地,从而使作品具有艺术魅力。如果一个作品只有明晰,没有模糊,那么,就会丧失应有的艺术魅力。有的文学作品,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没有扣人心弦的悬念,没有复杂多样的人物性格,没有给读者、观众留下思考的期待视野,人们一见开头,就知结尾。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缺乏模糊美。
例2、李商隐的《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恐怕是古典诗词中模糊性最强的诗词之一了。我们能够比较明确的是诗人拨弄锦瑟思念华年,追忆当时已惘然的“此情”,但“此情”是什么?诗人运用了“庄周梦蝶”、“杜宇化鹃”、“海月映珠”、“蓝烟笼玉”这样几个互不相联的、片断式的意象(典故也是意象),造成了十分朦胧的效果。诗人究竟是在追忆一段恋情,追悼故去的爱妻,还是在追寻渐行渐远的青春年华,追问已经淡远了的少年志向,抑或是追思政治上的失意和惆怅?读者尽可以驰骋自己的想象去解读。当然由于模糊性太大,也造成读者理解的困难,连古人对它也没有一个统一的解释。诸如“恋情”说、“自伤”说、“悼亡”说、“咏物”说等等。这也说明,一篇作品缺乏明晰,或者明晰性和弗晰性结合不当,也是有损于模糊美的表现的。如果是写给别人看的的诗,太模糊了也不好。同样是李商隐的诗,下面这首《无题》会更好:“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首诗营造了“东风”、“百花”、“春蚕”、“蜡烛”、“晓镜”、“云鬓”、“蓬山”、“青鸟”等一系列的意象组合,达到了确定和不确定、清晰和弗晰的统一。诗中忠贞不渝之情是确定的、明晰的,但衷情的对象是恋人、爱人、挚友还是另有所托,则是模糊的。它给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尤其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两句,更是清晰中的模糊。坚贞不渝死而后已一点是清晰的,但此坚贞不渝的指向则可以是多方面的,这是其模糊性。正是这个模糊性,可以使其从原诗中脱离出来,成为千秋佳句。中国人只要读过几年书就不会不知道这两句诗。人们不仅用它来比喻爱情的忠贞,而且还将其死而后已的内涵用到一切“无私奉献”的意义上。
从读者的角度来说,模糊性还有另一个表现,那就是,不可言传性。
对一个欣赏者来说,由作品带来的模糊体验,绝不是含糊不清,莫名其妙,而是妙不可言。滕守尧先生在《审美心理描述》一书中曾说过:“这里所说的体验上的模糊,并非是糊里糊涂、茫然无知或一团漆黑。而是在极为丰富多样的意义面前的一种‘目不暇接’状态,进一步说,是由这种目不暇接造成的一种‘醉态’。”我很欣赏这个“醉态”说。当我们欣赏一篇优秀的作品时,就像品尝一种美酒,体验到它的滋味芳香、回味无穷。可你要问我这滋味的究竟,我又说不出来,即使说出来也是言不尽意。真像一个人喝了酒说“我没醉,我心里明白。”这就是“醉态”。我们欣赏一首好诗时,不是也常说这诗的韵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吗?这就是审美心理中的模糊性。只有产生模糊体验时,才有回味的余地。如果一首诗把什么都讲得明明白白,没有任何模糊性,就不可能使人产生回味。读这样的诗,就不会像饮酒,而是像喝白开水,甚至于味同嚼蜡。
例如我自己就有这种体验。当我读到一些好诗时,心里感到它非常好,含义很深,对含义也有某种程度的领悟,经过反复吟诵,感受似乎越来越深。我想把这种感受说出来,可就是说不彻底。于是就去看一些注释、分析。这些注释、分析使我对作品的理解和体会有所加深,但总感到它们也还无法表达我所领悟的东西。有时候,我感到人家的解释说到我所没有体会到的一些东西,很受启发,但是过些日子,当我在重新读这首诗时,我仍然感到,好像还有什么我不能说出的东西。这种模糊性倒不一定是作者事先所设计好了的。作者写一首诗,多数情况是情之所至,让作者自己解释,也不一定能说得清楚。这就是诗的魅力,好诗的魅力。
造成诗歌的含蓄性、模糊性,使人回味无穷,意象起了非常巨大的用。意象或意象性语言本身就是确定和不确定、清晰和弗晰、具体和抽象的统一。比如,松树就是松树,它和杂草不同,和杨柳也有区别,这一点是确定的、清晰的。但作为意象来说,它既可以是坚忍不拔、不畏强暴的标志,又可以是长寿的标志,也可以是好客或欢迎的标志,还可以是某一个具体地点的标志(如黄山松)。这又叫“多义性”。不同的作者,由于在主观情感、经验、理解、人格和创作意向不同,就可能营造出不同的意象来。同样一个物象,在不同的人乃至同一人的不同诗篇中,其所表现的意义就可能不同。如作为具有典型化特征的竹、兰、梅、菊,在多数文人的眼中,为君子的象征。但同是咏梅,毛泽东笔下的梅和陆游笔下的梅,就不一样,同样咏菊,陶渊明笔下的菊和黄巢笔下的菊也不相同。同样是竹,有人欣赏其清高志洁,有人欣赏其清幽淡远,在郑板桥作品中则往往是高尚品质和顽强意志的象征,但在杜甫的《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之四》中却有:“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之句。显然,竹在这里所代表的是丑恶的东西。甚至于同一作者赋予同一物以不同色彩。在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眼中柳絮和薛宝钗眼中的柳絮。品格完全不同,这是因为林、薛二人在小说中的人格不同。
关于作品的含蓄性、模糊性,与欣赏者的主观情感、经验、理解关系更为密切。欣赏者和作者主观境界的距离,使欣赏者对诗的理解可能与作者创作原意不同。由于不同欣赏者之间主观境界的不同,不同的人,对同一首诗的理解、体验就有可能不同。
意象也是具体和抽象的统一、形象和象征的统一、虚和实的统一、有限和无限的统一,暂不在这里分析。
三、玉赖雕琢始成器——意象的营造
意象的营造属于诗歌创作的过程。写诗的第一步就是营造意象。意象的营造,既包括营造意象本身,也包括用意象营造整个诗篇。
(一)以象表意和赋意于象
写诗是为了表意。表意一般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普通的语言直说,一种是用某种形象的东西(如我们前面讲的意象)表示。
如果先有了某种情思,诸如对亲人的思念,对祖国的热爱,对人生感悟、对某种现象的愤懑,想要把它们抒发出来,假如我们不想用普通的语言直说,或者是想直说也说不清楚,那就要去寻找合适的形象来表达。我们要表达的情思就是“意”,用来表达情思的形象就是“象”。平常所说的“借景抒情”、“托物言志”就是这类情况,总的来说叫做“以象表意”。古人多用“以象尽意”的说法。考虑到象也不可能尽意,还是用“以象表意”为好。
如果我们先有了某种形象,比如说我们参观、游览了某个地方,看到了那里的风景、名胜古迹,想以它们为题材写诗,假如我们不想写成纯写景诗,而是要通过诗来表达某种感受、观点,于是我们就把这种感受、观点寄寓在这些形象中。这就是“赋意于象”。
“以象表意”和“赋意于象”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营造既有意又有象的意象。
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所谓的“触景生情”,也就是某种象激发出我们的某种意。这也可叫“由象生意”。这时如果我们诗歌的造诣很深,马上就可以吟成诗。一些即兴诗就是。更多的时候是,当时被触发的意还是朦胧的不深刻的,经过一番思维加工,才变得比较清楚深刻;当时触发我们的象,也还属于直接感性的具体的,经过思维加工才具有某种概括性。这两种思维过程,可说是“补意修象”的过程。
“以象表意”、“赋意于象”、“补意修象”都属于意象的营造。
(二)比兴与意象的营造
以意象入诗,其实也就是在进行比兴。进行比兴,就必须营造意象,或者说比兴的过程,就是营造意象的过程。
当人们想表达某种思想情感而不想直说或无法直说时,往往会以彼比此或顾此言彼
,这就是古人说的比兴。
我国古代诗论把诗歌表现方法归纳为赋、比、兴。关于“赋、比、兴”的界说,特别是对比兴的界说历来不很一致,今天也还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毛泽东在给陈毅的信中把它们界定为: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
“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 “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
这是借用了朱熹对“赋、比、兴”的解释。
写诗要把事情写清楚,为读者所了解,就少不了要用“赋”的手法。同时,诗歌要抒发情思,驰骋想象,感染读者,耐人寻味,就又少不了要用“比兴”的手法。这里不谈“赋”,对于“比”和“兴”也主要讲一下它们的共同点。
李东阳《麓堂诗活》说:“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可见,古人说的运用比兴,与我们所说的营造意象是一致的。
比兴使用的就是意象性的语言,这种意象性的语言,比起“敷陈其事而直言”来,增加了作品的形象性、模糊性,进而造成“言已尽而意未绝”的意境。下面举一些古典诗词中比兴的例子。
“愁”这种常见的情感,无形无色,但优秀诗人就能够使用生花妙笔塑造出鲜活独特、可视可感的意象。其中重要的手段是比。“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
(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李清照《武陵春_风住尘香花已尽》)。还有 “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蒋捷:《梅花引·荆溪阻雪》)等等。
这些意象的营造,都是比的运用。由于意象比的作用,使本来是看不见、听不着、称不得的愁,化为可视、可听、甚至可称的形象,形成新的艺术境界。
“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脱?”(
汉代无名氏:《古绝句四首》其三),这是反喻(比之一种)。诗中先对无情的菟丝(一种蔓生的植物)作肯定,从而对本应有情的人却轻别离作否定。尽管人非草木,而今人却还不如草木!激愤之情,更见入木三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曹操:《龟虽寿》)。“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苏轼:《水调歌头》)。这两个是关于哲理、志向的比。前者将老马闲置马棚与志士处于暮年这两件事情先后讲出,让人们自己去体会其间在道理上的相似之处。后者将人生在世悲欢离合的事理同自然界的自然现象及其规律相比,发人深省,给人启迪,使人旷达。
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两首诗纯兴体。
杜甫的《新婚别》的开篇:“菟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养路旁。”一开头就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的起兴,起兴句中又隐含着“嫁女与征夫”的不可靠、不长久的比喻。这是兴中含比。
(三)营造意象的手法
营造意象的目的就是用妥帖的象来表达抒发意,因此首先就要努力做到“意”“象”契合。什么象适合表达什么意,什么意适合用什么样的象来表达,这是要仔细斟酌的。意象契合是营造意境的第一步。也是营造意象的根本。
从古典诗词中,我们可以找到不少意象契合较好的例子。有的是哀意配哀象,哀象托哀意(哀情配哀景、哀景托哀情)从而营造出哀怨、哀愁的氛围。这种诗词最多,用不着举例。有的是乐意配乐象,乐象托乐意(乐情配乐景、乐景托乐情)从而营造出欢乐、兴奋的氛围。这样的诗词也不少。
如前面提过的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杜甫的《绝句》“两个黄莺鸣翠柳”等写景抒情的诗都是。再举一首词例。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首词的景是由“明月”“惊鹊”、“清风”、“鸣蝉”、“稻花香”、“蛙声一片”等意象组合构成的优美的农村夜景。抒发的是作者喜悦的心情。所举这三首诗词的特点都是情寓于景中。在举一首直露其情的诗。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首诗的特点是直描喜事喜情,这里的象有实象(泪满衣裳、漫卷诗书),也有虚象(放歌纵酒、作伴还乡、穿巫峡、向洛阳),这些象都是“喜欲狂”直接表现,都是喜象。
也有以乐象写哀意的。唐许浑的《谢亭送别》:“红叶青山水急流。劳歌一曲解行舟,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杜甫的《绝句》“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这两首的前两句,是诗中的象,诗中的景,是乐象,是美景,而后两句,尤其是最后一句,是意,是情,但却是哀意,是愁情。这是一种反衬法,这种哀景衬哀情的效果更加强了情的深刻性。
选择合适的象
选择什么样的象来表达既定的意,要注意发现意和象之间的对应性。外界的物象和内心的情感之间看似无关,实则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李泽厚在《审美与形式感》中有这样一段话:“自然有昼夜交替季节循环,人体有心脏节奏生老病死,心灵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难道它们之间(对象与情感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就没有某种相映对相呼应的形式、结构、秩序、规律、活力、生命吗?-----欢快愉悦的心情与宽厚柔和的兰叶,激愤强劲的情绪与直硬折角的树节;树木葱茏一片生意的春山与你欢快的情绪;木叶飘零的秋山与你萧瑟的心境;你站在一泻千丈的瀑布前的那种痛快感,你停在潺潺的小溪旁的闲适温情;你观赏暴风雨时获得的气势,你在柳条迎风时感到的轻盈;你在挑选春装时喜爱的活泼生意,你在布置会场时要求的严肃端庄------,这里不都有对象与情感相对应的形式感么?”(转引自腾守尧《审美心理描述》)。正因为客观的象和主观的意之间有着这种对应,象才有表意之可能,而这种对应又是有区别的,不同的象对应不同的意,所以在创作时要选象。选象就是要发现象与意之间的某种对应。
古典诗词中所以常用松、竹、梅等形象来表坚贞高洁的品质,是因为松竹梅等都有傲霜斗雪,不畏风寒等特点。也有以蝉喻高洁的如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虞世南的《蝉》。那是古人认为蝉餐风饮露,是高洁的象征。古人所以常用杨柳特别是用折柳表示离别之情,是因为
“柳”“留”谐音,古人又有折柳送别的习俗。古典诗词中的杜鹃鸟常常作为凄凉哀伤的象征,如“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贺铸《忆秦娥》)。“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秦观《踏莎行》)。“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宋人王令《送春》)。这是由于古代神话中,蜀王杜宇(即望帝)因被迫让位给他的臣子,自己隐居山林,死后灵魂化为杜鹃。于是古诗中的杜鹃也就成为凄凉、哀伤的象征了。古人以鹧鸪作为意象入诗的也很多,据我的不完全统计,唐诗中有有97首。如李群玉的《九子坡闻鹧鸪》中有“落照苍茫秋草明,鹧鸪啼处远人行”之句。宋词中有42首,其中辛弃疾一人就有5首。如大家熟悉的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这些诗词中,鹧鸪多带有离愁别绪,归去之意。其间的联系就在于鹧鸪的鸣声让人听起来像“行不得也哥哥”,因此极容易勾起旅途艰险的联想和满腔的离愁别绪。如此等等,都说明,意象的营造必须注意象和意的相似性、对应性。
由于长期的历史积淀,古典诗词中的许多物象都有了特定的内蕴,如上面的几个例子。但就是这些已被诗人广泛使用过的物象,依然可以花样翻新,别出心裁。因为物象的属性是多方面的,实在是大有可为。只不过在使用时,要注意为它营造适当的环境,必要时,用适当的词语赋予它以特殊的个性。以柳为例。
柳或者杨柳,在古典诗词中使用的频率相当高,唐诗中至少有两千多首,在宋词中比唐诗还多些。雷同者虽有,但多数还是各有新意的。诗人们除去赋予杨柳以离别之情这个典型内涵外,还赋予杨柳以其他方面的内涵,而每一方面都和杨柳的某方面的特性有关。1、把杨柳作为春天的象征或作为春景的描写:“江南春草初幂幂,愁杀江南独愁客。秦中杨柳也应新,转忆秦中相忆人。万里莺花不相见,登高一望泪沾巾”(贾至)。“杨柳萦桥绿,玫瑰拂地红”(温庭筠)。“芳郊绿野散春晴,复道离宫烟雾生。杨柳千条花欲绽,葡萄百丈蔓初萦”
(沈佺期)。2、把杨柳喻为春风:“吹面不寒杨柳风”(作者不详)。“鱼戏芙蓉水,莺啼杨柳风”(
张说)。3、赋予杨柳以风流:“数树新栽在画桥,春来犹自长长条。东风多事刚牵引,已解纤纤学舞腰。”
“莫是折来偏属意,依稀相似是风流。” (孙鲂)。“只有舞春杨柳、似风流”(向子諲)。4、说杨柳多情:“多情只是春杨柳”
(晏殊)。“画桥杨柳也多情”(杜安世)。5、说杨柳无情:“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韦庄)。“更添杨柳无情,恨烟颦雨,却不把、扁舟偷系”(张辑)。6、说杨柳愁:“杨柳千丝万缕。特地织成愁绪”(向滈)8、说杨柳媚:“门前杨柳媚晴曛”(韩淲)。9、恨杨柳:“几番莺外斜阳,阑干倚遍,恨杨柳、遮愁不断”(李彭老)10、要杨柳留人:“今朝欲去。忽有留人处。说与江头杨柳树。系我扁舟且住”(戴复古)。“杨柳花飞留客”(韩元吉)11、以杨柳比人生短暂:“君是园中杨柳,能得几时青。趁金明、春光尚好,尊酒赏闲情”(无名氏)。12、谢杨柳:“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谢杨柳多情,还有绿阴时节”(张炎)。白居易有两首诗说到杨柳,其一说“不爱杨柳枝,春来软无力。”其二则把柳树写成个无用之材:“有木名弱柳,------截枝扶为杖,软弱不自持。折条用樊圃,柔脆非其宜。为树信可玩,论材何所施。可惜金堤地,栽之徒尔为。”(《有木诗八首》之一)
其实,风流、多情、无情、妩媚、愁怨以及软弱、无用等等,都是人的主观情思,都属于“意”的范围。柳树这个“象”之所以能承担这么多不同的“意”,是由于它有诸多不同的特点、属性。上述各点都是“象”的不同特点和“意”的不同方面相对应的。诗人是通过联想把它们联系起来的。
(四)意象营造的技巧——兼谈诗家语的特点
意象的营造还包括意境的渲染、诗歌语言的缔造以及修辞方法等。由于诗歌是用语言来表达的,而诗歌的语言不同于普通语言。从符号的角度说,它既不同于科学语言、普通语言那样的推论性符号,也不同于绘画、音乐、舞蹈等表象性符号,而是介于二者之间。诗歌语言的特点是由意象在诗歌中的地位决定的。意象从本质上说,属于表象符号。就其在诗歌中的表现形式来说,又是语言,具有语言的特点。这种特殊的语言很重要的一个特点是往往具有两种含义:字面含义和实际含义,“象”和“意”。两种含义有时一致,有时可能不一致。在“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里边的“梨花”,字面意思就是梨花,而实际含义却是“雪”。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中,字面上的春蚕和蜡烛又不是春蚕和蜡烛。正是这两个特点,决定了诗歌语言不同于一般语言的的特点。
由于其本质上属于表象性符号,而表象符号的展示或组合,并不需要什么逻辑性的语法规范。但诗歌中的意象又表现为语言形式,它用的不是线条、色彩、音符,而是词。要把这些词组成一篇作品、构成某种意境,又不能不讲修辞语法。不过,这些修辞语法都是为更好地把本质上属于表象符号的意象构成某种意境氛围。这就使诗歌中的语法修辞不同于普通语言的语法修辞。它可以省略了许多普通语言那样的描写、铺垫,有时还可以省略修饰语甚至关联词,从而表现了诗家语的跳跃性特点。它也可以改变词性、颠倒语序、制造主语谓语矛盾等,从而表现了诗家语的灵活性。
1、关于诗家语的跳跃性
这里讲的跳跃性,是指词诗词中各个句子之间甚至各个意象之间,看起来似乎是由一个意象跳到另一个意象,由这一句跳到另一句,中间缺乏过渡。如杜牧的《遣怀》:“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各句之间跳跃性很强。如果用普通语言来说,其字面上的意思,大概得这样说:“当年,我在江南、扬州一带飘泊,不拘小节,放浪形骸,经常游山玩水,纵酒为乐,无拘无束。还沉溺美色,欣赏细腰轻盈的美女、能歌善舞的佳人。十年之久,我才醒悟,那真是一场梦啊。一生声名丧失殆尽,得到的只是由青楼女子赠与的薄幸之人的称号。实在可叹可悲。”可这样写,也就不叫诗了。像这样句间跳跃的诗,在古典诗词中比比皆是。词和词之间由于省去关联词而形成跳跃的,也不是少数,像“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老病月孤舟”等都是。
这种跳跃性的形成,最根本的还是由于意象的本质特点决定的。意象属于表象性符号,表象性符号就有可以不依赖任何关联词语的特点。比如绘画,使用的就是表象性符号。由几座山,几条小路,一片水,一条船,一个渔翁这样几个形象组成一幅画,不需要任何文字说明,人们就会领会它的意思,欣赏到它的美。诗歌既然使用意象,自然也能如此。柳宗元的《江雪》不就是这样吗?杜甫的《绝句二首》的另一首“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也是这样的意象组合。短短二十个字,一个意象接一个意象,一个画面接一个画面,就像电影里里蒙太奇的手法一样。镜头之间留下的空白,让我们的读者根据生活的逻辑、经验的积累、自身的修养去补充完善。
意象的组合,不是任意的,必须是有某种内在联系的意象才能组合在一起,这样才能营造出好的意境来。意象组合的目的就是营造感人的意境。因此必须在意象组合上下功夫。
前面提到过的《商山早行》、《枫桥夜泊》等名诗都是意象组合的典范。下面再举几个例子。
马志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一作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首曲在意象组合方面,可以称得上是典范的典范。前四句中一共有10个意象,除“夕下”二字外,都是名词并列,中间没有任何关联词。但我们感到联合得极其自然。其中第一句和第三句,各是三个意象并列。它们虽是不同的意象,各自都有着多种性质,也都有类似或相同的性质。一旦把它们并列起来,人们就会只看到它们之间的共同性质,而舍弃其他。这共同性质就是萎缩、凄凉、饥寒、劳瘁。而这正是这首名曲所表达的主旨——羁旅之愁思。第四句“夕阳西下”这个意象,进一步渲染了这种气氛。第二句“小桥流水人家”,也是三个意象并列。而这三个意象并列造成的气氛却是温暖、幽静、安逸。看来似乎有点不协调,可正是这个不协调却又从反面衬托了游子无所归依的愁思。在经过上面的渲染反衬后,最后一句画龙点睛,断肠人在天涯,境界全出。
一个事物的形象本来可以蕴含多种意义,构成不同的意象,究竟构成什么意象,很大程度要靠形象间的搭配。拿“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白《送友人》)来说,“浮云”与“游子”并列,突出了浮云的漂泊无定性,从确定了他在该诗中的喻义。同样落日也因与故人相照,而又了新的喻义——失落。以落日将下,依恋不舍,以喻故人之情。
在意象组合中,采用对比反衬法会使所要强调的东西更加突出。在修辞学里对比和反衬好像还有区别,但它们的共同点则都是为了更突出某个方面,所以我也就混为一谈了。意象组合中的对比反衬之例,已分析过的有马志远的《天净沙》,辛弃疾的的《青玉案》。再分析几首杜甫的诗。
《江汉》:“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乾坤一腐儒”是对比关系,通过和江汉、乾坤对比使思归客与腐儒具有了渺小的含义。“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疏”,落日与心,秋风与病,属于既有相似又有对比,或者说由于“犹”和“欲”两个表示变化性的词使相似转化成对比。从而大大加强了诗的表现力。
《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飘零和所似,天地一沙鸥”。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比“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把“一沙鸥”放在“天地”之间,显得“舟危”和“沙鸥”(都是作者的形象)更加孤独渺小。
其他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等,更是尽人皆知的意象对比的名句。
2、关于诗家语的灵活性——意象的灵气
跳跃性中讲的省略也是灵活性的一种表现,这里再谈一下词性改变,词序颠倒和主谓不搭配问题。
⑴、词性改变之例:
名词作动词用的,如杜甫的《漫兴》:“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第一句中的"糁"字原是名词,即米饭粒,可是在这里却作动词"抛撒"解。
名词当作形容词的,如杜审言的《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曙"和"春"字都是名词,可是在这里"曙"用来成了形容"云霞","春"用来形容"梅柳"。
形容词作动词用,如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王维的“日色冷青松”。
⑵、语序颠倒之例:
主语后置,如崔颢《黄鹤楼》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意即“晴川(晴朗的原野上)汉阳树历历(可数),鹦鹉洲芳草萋萋”
宾语前置,如杜甫《月夜》诗:“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实即“香雾湿云鬟,清辉寒玉臂”。
主、宾换位,如叶梦得《贺新郎》词:“秋色渐将晚,霜信报黄花。”也显然是“黄花报霜信”
卢纶《塞下曲》诗“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林暗风惊草)等
以宾语面貌出现的状语,如:“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笑春风”表面上是动宾词组,实际上是 “在春风中笑”的意思。
其他如:“多情应笑我”(应笑我多情),“欲穷千里目”(欲目穷千里),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等,都是语序颠倒的句子。
3、主谓不搭配之例:
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刘禹锡的“秋水清无力,寒山暮多思”;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李白的“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白沙留月色,綠竹助秋聲”;杜牧的“寒灯思旧事,断雁警愁眠”;
岑参的“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寒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许浑的“万里山川分晓梦,四邻歌管送春愁”;冯延巳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宋祁的“毂皱波纹迎客楫,绿扬烟外晓寒轻”;张先:“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秦观的“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范仲淹的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韦庄的“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李璟: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晏殊:“昨夜西风凋碧树”;姜夔:“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吴文英:“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等等。
以上三方面都是诗家语灵活性的表现。诗家之所以常用这样的句子,一方面是出于格律的需要,一方面则是修辞的需要,其中最主要的应该是抒发情思、营造意境的需要。
诗人写诗是为了抒发胸中的情思,但作为意象原型的东西,有许多其本身并无情思可言。特别是那些自然界的花草树木、鸟兽鱼虫、山石河海、雨雪风霜等,无所谓什么喜怒哀乐、软弱坚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就需要诗人把人的情思投射到它们身上,使一些本来无生命的东西变成有生命东西,本来无情感的东西变成有情感的东西。这其实还是意象营造。这样营造出来的意象,就带有灵气,带有神韵。诗人正是借助这样的意象来写意传神的。
在上面的一些句子中,红杏变成一个顽皮的孩子或好动的青年,充满青春的活力;春风变成一个画家或播种春天的天使,给大地带来生机;秋水似乎成了一个心地纯洁、轻柔无力的女子,寒山更像一个饱经风霜、思想成熟的老人;花鸟都成了情感丰富的人,有爱有恨,有惊有泪。泉声、危石、日色、青松都变成有生命有感情的东西,凄凉、呜咽、寒心。一句话,它们都有了灵气,从而也给这些诗句神韵大增。
可以说诗歌中的意象、意境都或多或少的投射了诗人的主观情思,因而和一般表象或普通词语比起来,也都或多或少的带有几分灵气,但经过诗人使用诗家语所允许的词性改变、语序颠倒、制造主谓不搭配等手法营造出来的意象,就更加有灵气,更加有神韵。这需要具备高深的造诣和掌握一定的创作技巧。其中的技巧多属于炼字造句问题。这里只就诗家语在语法上如何通过主体词的“性质”的改变来使本无情思的事物成为情思释放者的。
上面举的许多句子中的主语都是名词,在一般情况下,它们所表示的都属于无情思的东西,杏花只能开而不会闹;春风只能吹而不可能去绿(“绿”在这里是形容词的动词用法);秋水无所谓“无力”,寒山也不可能“多思”-----。但当人们把类似“闹”、“绿”、“无力”、“多思”这样的词(在这些句子中都起动词作用)赋予它们时,它们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在文学批评中,这一现象被称为‘动词的主导作用’。按照这一规律,当一个动词与性质不符的名词搭配时,发生改变的总是名词”(滕守尧语)。于是杏花、春风、秋水、寒山等自然景物,便有了人的感情、人的品质。像这样把人的情感思想赋予自然景物诗句,可以说是我国古典诗词的一大特色。
最后,需要明确的是,营造意象的根本点在于做到意象契合。一切手法、技巧都是为这个根本点服务的。要做到意象契合,必须注意两点:一是象之特点,也即是客观事物的特点。不是任何事物都适合于表现忧愁,也不是任何事物都适合表现欢乐的。一是意的特点,也就是主观情思的特点。包括你要抒发的是什么样的情,什么样的思,是悲,是喜,是相思情,还是离别恨,是歌颂,还是斥责------;你要营造的是什么氛围,什么意境,是雄浑壮阔,还是凄凉萧条,是意气风发、蓬勃向上,还是幽清明净、和谐静谧------。只有做到象、意、境的和谐统一,才是好诗。